試驗田
作者:程川
作者:程川
2019年,剛入初伏,李叔便跨著那臺“嗵嗵嗵”噴射黑煙的坐騎風風火火趕來,三輪馬力十足,沿著泥洼地搖搖晃晃,像是一面鼓搗耳膜的軍鼓,鼓點從結了鹽的臉頰上震落,砸在腳背,再慢悠悠地滑進腳底,黏糊糊的,像沒有風的晌午,一溜,齊刷刷掛在樺樹林里的蚱蟬身上,排成一行嘶鳴的盛夏。李叔是為清理土地而來,而我和魏寧則是為了屈指可數的收成:半畝玉米、四壟蔬菜、兩排花卉。依照租聘協議這塊地年底才到期,但李叔中途食言,僅憑字面條款,他有這權利。或者說一開始我們就蒙在鼓里,早在2013年這一片就被房地產開發商收歸囊中,李叔與我們的協議便是私下的、貪欲的、實驗性的、不被任何荒草和莊稼許諾的非法生長。我們要做的,就是在推土機和挖掘機抵達之前親手摧毀它。面對這片綠油油的承諾,李叔沒有絲毫歉意,三輪停靠路邊大口喘息,他要清理我們的收成,我是知道的,灌漿期的玉米嫩,一掐,汁液就會涌出來。
結識魏寧源于一次高校文學座談會。原意交流切磋的會議慢慢滲入了塑膠質感,深砌的堡壘把我阻擋在城門外,我驚訝于嘴唇和思維的精密配合,那些張力的概念使我體驗到前所未有的遼闊和……惶恐!魏寧坐我旁邊隨意翻弄一本植物圖譜,見我把玩火機便提議,逛逛?暮春川地氣溫漸長,開敗的櫻樹支楞起滿頭濃蔭,我們用香煙和圖譜置換了信任。背靠櫻樹,他噴出一口濃霧,指著頭頂的碎葉:染井吉野櫻。不得不說,這個裝逼的詞匯立馬使我對他刮目相看,依靠識圖軟件辨認萬物的我還停留在蘿卜青菜身上,農村身份沒能教會我對周遭的熟悉事物保持警惕。遠離農耕生活數十年,當我已經忘記播種期,而有人卻對著它的胚芽談起抽穗、蠟熟、分蘗、揚花、拔節,這些被上帝遴選的生命步驟將我與諳熟的日常生活剝離開。我活在城市的真空中。猶記貧瘠的村小,縣城親戚送來他女兒翻閱過的一摞舊書,仔仔細細擦拭干凈后,我將它們鎖進父親為我打的一口柏木箱里,新學期伊始,當課本中那篇《綠色蟈蟈》與我的眼睛不期而遇時,我的心突然被一陣戰栗緊緊攫住。是的,戰栗,猛烈地撞擊!時隔多年依然能感受到那座幼小身體里埋藏的礦藏,黑黢黢的,像一個時代。我一個字摁住一個字用力讀完,如一匹雀躍的馬駒,一路摸黑小跑回家,捧著木箱里那本爬滿霉斑的《昆蟲記》細嚼慢咽。沒有課外讀物的歲月,法布爾,降臨了我的村莊。它們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寡淡生活多么貼切啊,它們使我收縮的幸福無限凝聚,就像昂著手電筒刺穿夜空,那個信以為真的孩子直到現在也沒能從那束光中摸到沉默的星宿。所以當魏寧打算在成都繞城外租聘一塊空地做試驗田時,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我想把丟失在泥土里的東西重新刨出來。
主意已定,選址卻反反復復折磨了好一陣。起初,魏寧的校友開車載我們去了錦江邊的一座村莊,村民大多喬遷市區,留下大片囤滿茅草和灌木的閑置地。敲開幾扇門,無一例外,他們對這幾個戴眼鏡、背運動包、講普通話的白凈后生深感懷疑。好奇攀談、揮手婉拒、沉默寡言,凡此種種,談及租聘費時,坦言不缺錢。這是成都四環外,再往西,過清水河,永寧一帶城建稀朗,李叔就是這樣闖入我們視野的。帶領我們去農田途中,李叔談起深圳互聯網公司做程序設計員的兒子,用詞頗為自豪,甚至規劃起返鄉置業,辦果蔬園,機械化生產,說著將嘴里的利群煙嘴往水渠一撇,指著眼前綠油油的菜畦,可惜……可惜什么,終究沒問,或許讓兒子返鄉置業只是一廂情愿,或許租聘給我們時,他也不清楚這片土地還能復耕多久。短暫接觸后,李叔張羅著去他家吃午飯,蘸水面,配生蒜,紅油油一片,關中吃法。他老婆,一位約摸六十出頭的鄉村快遞配送員,拐過猩紅色的油漆鐵門,順勢將三輪靠在墻邊,乳名“歡歡”的寵物犬便扯著她的褲腿一個勁撒潑。李叔是做不了主的,看得出來,他摟起歡歡同老婆進里屋,一邊招呼我們別客氣。捧著海碗,我們被滯留在院壩里,那只名叫歡歡的奶狗擠開木門疑惑地盯著我們,小尾巴雀躍著毛茸茸的驚喜。
后來的租聘費具體已記不太確切,魏寧大概砍了價,幾番周折過后,用節余預算從某寶上淘回一堆種苗。趁著周末,我們從李叔家拖來幾把鐮刀和挖鋤,開始了業余農夫生涯。鋒利的鐮刀鼠嚙般咯吱咯吱鉆進年久失修的糧倉,身后狼藉一片,東倒西歪的荒草和刺藤蔓在我們皮膚上劃拉下一道道血紅色的鋸齒狀勛章。癢,蘸著汗液里的鹽刑,停歇瞬間便順著飛濺的草漿緩緩爬上手臂。半晌過后,挖鋤再沿著鐮刀邊界一一啃過去,那些草的尸體紛紛被鈍器戳中要害,一點一點成為大地的藏品。而李叔更像是寓言故事中的土著,腳下這片土地整理到哪便可耕種到哪。整個過程耗時一天,但我們明顯缺乏駱駝般的耐力和韌性,無法在這片荒漠中舟行千里,所期待的收成,大抵也諸如此類:放下挖鋤,收攏鐮刀,砸破血泡,一并與傷痕累累的土地握手言和。
當我們再次來到“荒原”時,蛋黃色的暖陽剛剛擠破稀疏的晨霧,隔壁的草叢被犁開一條狹長的小徑,昏黃的光圈下露出一座老式孤墳,泡過露的黑黢黢泥土佐證香蠟紙燭的存在,像這頑固的茅草般,一點一點覆蓋時間的痕跡。而另一頭,數周前的工作有了松動,斬斷的根莖被大地苦口婆心地續接起來,一顆顆孤傲的頭顱妄想再來一次斬首行動。一切從頭開始!我和魏寧手持兩把尖嘴鐵鍬蹲在田壟間,像拆除地雷引線的戰士,小心翼翼刨開松軟的泥土,揪出那一根根害群之馬。球莖狀的芋艿和野蔥很容易拔除,難在狠狠扎進泥地里的白茅根和牛筋草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稍不注意遺留一截便可落草為寇。后加入的張勰一趟趟將地里的草根運往溪邊,他稱自己為尸骨收集者。那天晚些時候,趁著黃昏余溫未盡,我們將種子和花苗壓入提前掏好的溝渠,來自實驗室和某寶上的種子分疆而治,中間一壟番茄,既是它們的楚河,也是它們的漢界。
因時間緣由,隨后的日子我們依約支付李叔一筆打理費,當魏寧發來田地的照片,才知多此一舉。李叔去了深圳享福,地里的禾苗在人間受苦。張勰罵罵咧咧地索回了部分費用,薅完草,點著煙,從汽車后備廂掏出一臺汽油泵,扔進溪里,通上電,皸裂的泥土頓時嘰歪亂響。吃飽水的泥土嘟著嘴滋滋冒泡,特像剛爬上岸、腥味十足的旱螃蟹。有段時間我們似乎又忘了這茬事,在蘭桂坊、玉林路和春熙路,混跡于大大小小的酒吧,“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酒酣人醉后,張勰吐著大舌頭講起支教往事。在那些地方,怎么說呢?沒有網絡和電視,通往鄉鎮的班車最快也得兩天一趟,搖搖晃晃將近兩個小時,寄取快遞則需要轉車到縣城,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泥坯臺子上的乒乓球。都是來自四面八方滿懷奉獻精神的青年男女啊。孤獨是最大的暴行,也能帶來最善意的撫慰。他攤開手機向我們展示他的精神碩果,一沓消彌激情與罪孽的電子文稿,以及他在困境中的世俗生活,頹圮的教學樓、衣衫襤褸的學生、自給自足的菜畦、火爐邊炭黑的燒洋芋、護送學生歸家的泥濘雨季,甚至于,落英繽紛的支教女友們。說是落英,也恰如其分,庸常枯燥的日子里,那些無處供奉荷爾蒙被飽含目的性的善意舉止蛻下一層層外殼,未加防備地露出最柔軟的核。再然后,山水相逢,后會無期,三年支教生涯下來,足以供他在不同的城市過上相同的生活。當然,這是另一個版本。酒醒后,他會談到友情,同甘苦共患難那種,也像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同林鳥,刺啦一聲,大廈將傾。與其說張勰是一位在精神幻河里蹂躪肉體的偽文青,不如說野性難馴。我們的青春期就像青春痘一樣,痛與癢,時刻游離于冒犯與防備的邊緣,而他,那些得以讓女性服帖順隨的詩意,鷹隼一樣,被一次次送上高潮。
更多時候,魏寧的沉寂像他吐出的“染井吉野櫻”,是癯瘦冷淡的,高高在上的,哪怕喝醉,也像掌握著某種度量衡,精確到搖晃的幅度是否穩重如初,微醺的眼瞼是否炯炯有神,在隨后李叔收回土地時尤為明顯。這也體現在他每次打算下地時都會提前通知,盡管我們只是機械性地重復他的指導,缺席與否好像無關緊要。天再悶熱一點時,需要每隔兩天澆一次水,距離和工作使我無法堅守承諾,只能趁著周末跟他一塊拔草施肥。期間,魏寧也曾談到他的研究專業,深一點難以理解,淺一點,就是那幾行扎著紅胡須的玉米,看起來與旁邊的普通玉米也沒什么兩樣。臨近國慶,我們集體參加了一個徒步項目,彭州鐵瓦殿,坐大巴直抵山腳,再沿著灌木林攀緣而上,越過雪線,海拔2300米的觀景臺,試驗田里的玉米、番茄、黃瓜和生菜,夾著吱吱作響的炭烤肥牛,在能望見雪山和云霧的地方再一連吞下幾罐啤酒。有那么瞬間,我像一頭雪地里撒潑打滾的小獸,突然闖入了禁地,深感這種意外締造出的驚喜和自由,但決計無法復制到切實的生活中去。耕種與收獲,已被寫進人類基因密碼,我有幸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滯留了一會兒,那么一小會兒,或許在鐵瓦殿、永寧,或是陜西省寧強縣,這份農耕時代的喜悅,仿佛一只擰緊發條的螞蚱在我額頭狠狠彈開細長的后腿,又像一只低空掠過的蜻蜓偷偷咬了我一小口,出于本能,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逃離的方向,替那些藏匿之物擺正了秋天的坐標。
新年伊始,當我從冰雪封凍的陜西迫不及待趕到成都永寧,地里縱橫交錯的腳印還是綿柔的,去李叔家借薅鋤的工夫,又有一隊人馬在地里拓下幾行深淺不一的印章,而被炮仗驚醒的孤墳披紅掛彩,顯得精神抖擻。魏寧試圖在這片彈丸之地扎上柵欄,他預感到那些軟弱的芽苗無法在鐵蹄的淫威下茁壯成長,至少宣告這片土地屬于玉米和蔬菜,而不是荒徑與歧途。到了三月末,張勰攬著懷中嬌滴滴的女友謀劃著愛情基地,玫瑰、劍蘭、百合、馬蹄蓮,像一個浪漫主義的地主,如果溪流能引到地里,他甚至愿意為她造一眼噴泉,這樣陽光明媚時便能陪她看彩虹。往后參與其中的同伴越聚越多,玉米桿齊腰時,我們在附近的農家樂里搞了一場小型派對,主角是煙酒,配角是火鍋,而歡歡不知被誰灌了兩杯枸杞酒,滴著哈喇子,在偏房屋檐下玉體橫陳,氣得李叔嚷嚷著一定要收回荒地;玉米桿齊肩時,我抱著新年收獲的第一季番茄、季豌豆尖兒和嫩豆角擠上地鐵,周末,就像隔著漫長的古代;玉米桿齊頭時,張勰畢業回了貴州銅仁,臨行前裝訂了幾冊詩文集,用歷屆女友的高蹈敬意緬懷我們的友誼。魏寧記錄玉米生長數據時碰見肩扛測繪桿的工人,這時已有風聲傳來,這一大片土地即將面臨拆遷,打電話給李叔,空穴來風!玉米灌漿時,我們見到了李叔曾談起的深圳互聯網公司程序設計員,他終究沒能回來返鄉置業,拆除故鄉后,或許李叔將去深圳重操舊業,對于這段故事,張勰留下兩節詩:
這無與倫比的墮落!以一種怎樣的永恒
照耀著我們如此漫長的一生?
而答案,不置可否。
作者簡介:程川,1993年出生于陜西漢中,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陜西青年文學獎,《星星》年度大學生詩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佳作獎。現就職于四川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