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而不低的人性與眼光
——程遠非虛構散文集《底層的珍珠》序
作者:阿堅
——程遠非虛構散文集《底層的珍珠》序
作者:阿堅
【C9】程遠(1966-),遼寧清原人。苦出身,從小因多壓力、少營養而身高受阻;好文化,成年后在礦山不擇手段攻書畫文史。終出山在省城大刊主任編輯入了文行與名宿才斗往來,閱人閱字過多至眼瞼疲憊。我識其美女同事后及他,后共在5.12地震區救災,輾轉甜臭廢墟亦流連露天酒館。后又抄其山溝老家,題廢壁,登墳山,也訪其當年女同學。其情義重耗時,耽誤些煉文功夫。其酒不懼高滿,小驅煩鬼,大投這夜神仙。——阿堅《朋友詞典》
1.為什么有時有人更喜歡看非虛構作品
魔術當然有魅力,就是雜技也好看,不能老看,暈。有時就想看沒見過的別人家怎么和餡包包子、別的山溝怎么設計復仇甚至樹林深處的小情況。作者程遠的作品集《底層的珍珠》,正因為非虛構的特質,是我第一看上眼的。
虛來構去的東西,滿足過我的逸思奇念,但我時而高蹈累了,就想坐在地上,看看螞蟻圍攻大蟲子或這兩只蝴蝶哪只是公的。程遠的這部作品就是地上的事情,是小鎮上的,是偏僻地方的,老百姓們“過的是日子,過的不是小說”。作者當然會寫抒情的詩、傷感的小說,卻鄭重推出這部不炫文學的寫生,其樸實姿態讓人覺得親近。
為什么有人更喜歡看非虛構的作品?我認識一位社會學家,她說:編得再好的文字藝術卻不是概率最大的社會寫實,接近真實是我的工作,我想尋找的是僅次于田野第一手材料的作品。程遠以樹基溝、紅透山描寫的底層景況,就屬于這類,把自己的目擊傳達出來。一次我與一位搞哲學的人聊天,我發現他的案頭有幾部紀實的書,當然也有專業書和小說。我拿起前者,問:你也看這種書呀。他說:這里有人間煙火呀,咱不能經常深入社會,看看這些也姑且算替代吧。這我就明白了:長于思想的人,除了有“高級”營養滋潤,也須有普通原材料的供給,得尋摸尋摸“底層”呀。
2.文學——小鎮柔弱青年的精神慰藉劑
“窮讀書,富練武”,很多人喜好文學是不得已。肚里油多,身強拳頭硬,在片區里當個小王既實惠又風光,抑或扶弱御強以替江湖行公道也能滿足光榮心呀。像作者這樣,身材不高、營養欠缺、家境清苦而又有點小聰明不知何處尋找內心平衡的人,一般都水往低處流地找到了文學或文藝。《底層的珍珠》就披露了一個小鎮青年為文藝奮斗的艱澀小史:比如為免去枯燥的家務就學畫學字——幸好父母只要見孩子在動筆就不會再吆喝;比如明明有摁井梯電鈕的輕巧工作,卻非要換一個能偷偷看書的勞累工作;比如哥哥給做的小粗木案和下腳料拼剩的小臺燈,在擠仄的小屋竟成了騁夢的世界。多少小鎮青年都有類似的經歷,委屈化了,勞累減了,憧憬真了,遙遠近了,在父母兄弟的鼾聲中,那小臺燈的光芒照耀的豈止是書、紙、筆。大城的青年不解小鎮文學青年之苦,書香門第不知寒門求文之酸。由于我后來認識不少外省的年輕無名詩人和小縣的文學愛好者,我常常慚愧于:我僥幸生在了大城,占了文化地利的便宜;我基本沒挨過餓,占了保暖而文藝的便宜;我長得個高膀寬、雙眼大方,占了相貌悅人的便宜。所以我寫個文章,發個作品沒那么艱辛。所以我讀《底》,心說天下真是不公平呀。我越理解程遠這樣的作者,就越覺得他們的付出比我們多,得到的比我們少。甚至程遠還是幸運者,他還能把“底層的珍珠”打撈出幾顆,而有的小鎮青年卻在打撈的過程中,或為生存所迫而割愛了文藝,或氣血抑而抑后陡升沖破了精神強度。我知道好幾個瘋或自殺的例子。
3.低層的幽默也一樣高級
這部作品好讀,多有好玩的地方——俗話說的“幽默”吧。幽默當然不是城市人的專利,也不只是智者把玩的游戲。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逗悶子;哪里有尷尬,哪里就有巧解。比如書中寫兄弟幾個晚上躺在一鋪炕上,比賽識認糊在頂棚報紙上的標題字,總落后者終于先念出了“源資貴寶的限有類人是水”……,比如沒錢為了混進禮堂看電影而自己畫電影票(這種幽默已經超出了語言)……,比如弱孩子為報復霸凌者而在其常走的小路上挖了陷阱并灌上屎湯……。至于生動之俗俚描寫就更多了,比如那首“……小孩的像螺絲鉆兒,老頭的像手榴彈”,我幾乎沒見過這么好玩的歌謠。底層的景象,常讓人嘆息。年輕時我讀苦難的作品會夸張地含一塊糖(后改為倒一杯酒),“省得你苦死我,省得你痛死我”。而程遠,在幾個“嘆息”之間,常常給人一個糖豆般的樂子,并且自然,不是咯嘰你肋的那種故意。我并不喜歡僅靠語言的逗貧,我注重事情本身張力與落差造成的哏兒,正像卓別林辯道:我其實是個嚴肅的人。我覺程遠也是走以嚴肅的態度敘事狀物,而戲虐精神有時是存在自帶的。
4.“老鼠的眼睛也能充滿深情”
《底層的珍珠》,讀之我想起我老家的女性長輩,她們像作者的母親一樣,點滴算計著家里的開銷,不計健康地忙于眾口的糊嘴。為了讓能“充實肚子,母親天不亮就去撿地(撿拾收割后地中的零散糧食),……從不帶水,因為水沉,瓶子又占地方……,帶的包和筐是最多的。……時間已過晚上八點,還不見母親回來……,沿著河邊邊走邊喊,直至二三里地,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一個身影,那樣渺小,那樣羸弱,在雨夜的田間蹣跚著,……肩上背著鼓鼓的袋子。”讀到此,我眼前有些模糊——那不是我姥姥挪著小腳背著一袋地瓜干來我們家么。中國的大多數家庭都處于底層,貧賤夫妻百事哀,窮人的孩子懂事早,作者對母親的描寫真不是用墨水寫的,雖然自己也卑微,但卻有對偉大母親的感悟,“老鼠的眼睛也能充滿深情”。讀程遠的文字,常能感受到底層人與人的溫情,它們暗暗傳遞著中國傳統的溫良恭儉讓,雖然社會上也有自私、損人、虛假、欺騙等等不良習風,但若沒有人間底層更多比例的善,人文的歷史就該另寫了。
5.沒有文學青年就沒有文化精英的大市場
程遠雖已中年,但他的小鎮文學青年之路,讓我思考不少。我想先概括一句:沒有廣大的文學青年就沒有文化精英的大市場。比如精英們的著作大部分是銷在了普通文學青年手里,他們的熱讀也帶動了一本書的文化小潮。比如每個無名的小說或詩歌作者,都有自己欲致敬而又看齊的偶像,他們將精英的思想盡量消化,技法盡量學習,他們就像金字塔的底部。說實在話,程遠作品不是一流,思想高度也可商榷,寫作技能也無我欣賞的“后風(后現代風格)”,但我愛讀他的作品,就像聽一個善好又不乏聰明的人聊天,我也讀像烈酒一樣的作品,而程遠的就是我常喝的熱茶。程遠熱愛文化,甚至他的朋友里還有陳嘉映。我問:你愛哲學么。他回:可是我愛哲學家朋友呀——哪怕他在酒桌上或爬山時說的話我都覺有意思,就是跟小說家說的不一樣。竊以為,正是有了千千萬萬喜歡文化(不見得特懂)、勤奮行筆、甘于樸實、不鶩虛高的外省的程遠一族,才有了當代中國文化流轉、漫延的更大力量。說的俗一點:大作家的稿費里,有小作家省吃儉用而做出的貢獻。我不好意思說,小作家是大作家的供養人,但我敢說,大作家是老師,小作家是學生,一個沒有學生的老師至少在某個角度是孤獨的。程遠溫和,也許命氣不足,他倒挺安于自己當好一個學生的。那就當一個高級學生唄。他的老師好像挺多的,他也在明朗地或偷偷地學藝,這次打撈珍珠,若干年后沒準就是揮灑珍珠呢。
是為序。
2020年4月4日清明節于北京石景山
作者簡介:
阿堅,著名行吟詩人、作家,中科院赴藏地質隊廚師,前網球、羽毛球陪打,后旅行主力,好啤酒與音樂,現居北京。著有《向音樂擲去》《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一個人》《人不憐天天若何——同治回變之詩與陜甘寧之訪》及流浪系列等二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