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ㄊ㈤_的季節
作者:雷濤
作者:雷濤
人們都說,童年是金色的,可是我的童年有金色,也有是“紫色”的。紫金色的苜蓿花開的季節,是我兒時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古歷四月末的家鄉,正是金黃色的麥浪蕩漾的絕佳期。“算黃算歌”鳥兒聲聲鳴叫,搭鐮割麥也就在即了。這個時候,大片大片的苜蓿也長得漫過人的膝蓋,郁郁蔥蔥,甦甦興盛。陣陣清風吹過,苜蓿隨之擺動,像海波一般起伏。紫色的小花朵就像漂浮在海波之上的浪花,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這是農家人最賞心悅目的情景。金色的麥穗經過收割,打曬、入倉,整年的白饃饃細面就到口邊了;而開紫金花的苜蓿則是生產隊圈養的馬牛驢騾一年中最饞嘴的飼料。這仿佛是上天著意安排,人畜興旺,各有所得。牲口們也會盼著這個美好的光景的早早到來。
家鄉是什么時候開始種苜蓿的,誰也說不清楚。能識文斷句的老秀才七爺說,這東西壓根不是咱祖宗留下的,是從西天過來的,說不準是唐僧在西天取經帶回來的。他還補充說,西域民族多養馬,馬最愛吃苜蓿。西瓜、石榴、葡萄等也是那邊來的。七爺是村上的大知識分子,他的話有無根據和道理,無人爭辯,只有相信。
苜蓿耐旱,長年生長,像韭菜一樣,割一茬,長一茬。最喜人的是清明節后的苜蓿嫩芽,這是莊稼人飯桌上的上等菜。熬玉米糝子、打攪團、撕扯面、蒸花卷饃都離不開。水靈靈、胖乎乎的頭茬苜蓿菜在鍋中一煮,撈出來,用蒜泥和油潑辣子涼拌,或和著稠玉米糝子吃,或放在漿水“圍城”的熱攪團上面吃,或吃涼面、扯面和花卷饃時拌上,都有香噴刺激,沁人肺腑之味覺,妙不可言。
那時,苜蓿只有生產隊里種植,頭茬二茬,由生產隊派人采擷,再分給各家各戶,待到麥收之后,苜?;ㄩ_時,就不再采擷和分配,而該牲口享用了。這個時候,學校會放忙假,我們這些碎娃們的廣闊天地和極樂世界也就來臨了。
最有趣的是在苜蓿地里逮螞蚱。烈日當空的正午時分,正是螞蚱在苜蓿地里嘶鳴、撒歡的高潮。你聽,這邊“吱吱吱”唱起,那邊即刻“啾啾啾”來和,然后幾乎整片地都開始奏響生命之曲。這是另類的生命交響曲,又是故鄉大地上人們熟悉地動人的田園曲?!白撸涷迫ァ保覀儙讉€小伙伴幾乎不約而同,集合出發,直奔生產隊的苜蓿地。螞蚱有感知,只要聽見撥動苜蓿枝葉的聲響,會馬上停止鳴叫,鉆入他處,好像和人捉迷藏似的。人不動它不動。你后撤幾步靜下來,它才復鳴。我們幾個折騰半天,一只也未逮到。個個身上昌汗,臉上、肩膀上被太陽曬得灼疼。不得不暫時收兵,圍坐在地邊的樹蔭下商量對策。和我同齡的玩伴長民哥說:“我有個好主意,咱們幾個打包圍戰吧!”我們按他的戰術,先圍住叫聲最密集的地塊,慢慢縮小陣地。這個辦法真靈驗,不一會,竟然每人逮到一只,有花色的、有清綠色的,個個長得肥大身強,皆為上品。把我們興奮地不知說啥為好。
有了螞蚱,就去趕緊編籠子。最簡潔和實用的是用新到場的麥秸稈來編,選的是長長的白格生生的一節。盡管我們從小就從大人那里學下編籠子的手藝,可是總是編得七扭八歪。于是,我們就央求大人們為我們編織。編好的籠子是盤旋式的由下到上,像大蝸牛一樣好看。秸稈條間的距離不超過兩毫米,齊齊整整,如同鏤空的器皿。我們將捉來的螞蚱從上口放入,再從縫中塞入一種叫“海白菜”的葉子或黃瓜瓤的食物。把裝有螞蚱的籠子掛在家門內側或廚房上端,吃著母親做的好飯,聽著螞蚱唱歌,心里比蜜還甜。
除了逮螞蚱,還有用水灌黃鼠的玩法。黃鼠也愛在苜蓿地里打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常聽大人們教訓小孩時的說辭:“你真是個大逛蛋,叫你念書你不念書,只知道挑水灌黃鼠,將來只能當個二流子!”對大人們這般批評教育,我們完全當耳邊風,因為灌黃鼠太好玩了,太讓我們著迷了。我們幾個拿上木桶,從不遠處的水渠里舀滿,抬放在苜蓿地頭,然后小心翼翼地尋找鉆鼠的洞口。找到了,即將水慢慢灌入,直到水溢出洞口,卻不見黃鼠出來。一次失敗了,再找洞,再灌,還是灌不出來。大伙面面相視,十分沮喪。不得已,才向大哥哥請教,原來,我們并不知黃鼠的生活規律:什么時候鉆入洞內歇息,什么時候外出覓食。為了證實大哥哥的話,晚上,我又硬著頭皮問乘涼的爺爺。爺爺瞅我一眼,不語;我湊上去,握住他的胳膊搖著求著。爺爺先訓斥:“你個孬種,不知道好好念書,幫大人干活,就知道胡浪蕩。”說歸說,訓完后爺爺還是極不情愿的說,灌黃鼠要選在天擦黑傍晚時分,或者干早(指清晨)。我將這個秘訣告訴了伙伴,有一天終于灌出了一只碩大的黃鼠,這是大伙共同的戰利品。我們先用細繩子拴在黃鼠的脖子上,然后教它學站立,頂筷子,與人搭爪爪,玩得無比開心。直到忙假結束,才將黃鼠放還。
要在苜蓿地里逮螞蚱和灌黃鼠,還要和管護苜蓿地的老于六爺周旋施計。老六爺精瘦精瘦的身材,卻行走如飛。每每發現我們結隊而來,遠遠就喊叫,不許我們在苜蓿地里攘踐,我們怕他用鞭子驅趕,便就地匿藏。直等到它回家吃午飯時才行動。有時候我們會甜言蜜語地和他取鬧,苦苦求他讓我們去地里玩一次。老六爺見我們嘴軟,才會點頭應諾。這會我們就會心花怒放,連蹦帶跳,玩個夠!老六爺其實很愛我們這群后生。有一次,我們玩累了,從苜蓿地里往外撤離。突然,一個同伴驚叫:“有蛇!”我們忐忑不安,既想去看蛇的樣子,又怕被蛇咬著。正在猶豫間,這只蛇像飛一樣,“唰”地一聲從我們腳下溜走了,嚇得我們人人出冷汗。從地里出來,仍然驚魂未定。六爺見狀,急問:“沒準是碰上蟒蛇了?”我們都點頭。六爺聽了先是笑:“你們這些膽小鬼,小小個蛇就把人嚇成這個熊樣兒,將來長大了當兵打仗,還不把你們的屎尿嚇得流滿褲襠!”笑罷,老六爺示意我們坐過來,給我們講他近幾天看見的苜蓿地里發生的驚人一幕:一只大黃鼠看見一條小蛇爬過,就縱然上前去咬,不料被小蛇纏住了身子。黃鼠一邊掙扎,一邊還想用嘴去咬。誰知小蛇一動不動,只是慢慢縮緊身子,將黃鼠越纏越緊。不一會兒,黃鼠就翻了白眼,死了。反而叫蛇咬起,鉆到遠處去了。六爺講得眉飛色舞,我們聽得入畫入神。講罷,六爺告誡我們:以后到地里捉螞蚱、灌黃鼠,也得長個心眼。若反被蛇纏住了腿,就趕緊喊人,用手掐蛇脖子,讓它松勁,不然腿被蛇纏久了,腳會“斷”掉的!
上了中學后,同樣有“忙假”,還想在去苜蓿地里逮螞蚱、灌黃鼠,家人卻嚴管了,讓我幫助干農活和家務,還要完成老師布置的假期作業。玩伴們也因種種原因很難集結在一起了。不過,我還是一個人偷偷跑到村北坡頭上去,蹲在苜蓿地頭,觀賞盛開的紫金花朵,回味和玩伴在一起玩時的樂趣。我看見苜蓿地里有許許多多的銀白色的蝴蝶在飛舞,飛一會兒,就在紫色的花蕊上停留一兩秒鐘,從不間歇,我十分好奇,心想過去在地里玩時,怎么就沒看見過蝴蝶?是對捉螞蚱太專注,忘記了蝴蝶的存在?看管苜蓿地的老六爺仍然履行著他的職責。他見我一個人蹲在地頭犯傻,就過來和我說話:“咋哩,誰欺負你哩。蹴在這兒做啥?”“六爺,我想問你,啥時候這地里來了這么多的蝴蝶?”我問他。“傻瓜蛋,蟲蟲和人一樣的,都是老天爺安排的?!彼f?!澳沁@些蝴蝶也在苜?;ㄉ喜擅蹎??”我又問。六爺聽我問這話,直笑:“瓜娃呀,哪有蝴蝶采蜜的,我看書把你看成個瓜蛋蛋了。爺告訴你,你小時候看過蠶就知道,蝴蝶的壽命和蠶的飛蛾一樣。它是在苜?;ㄉ宵c仔呢!點完之后,就死掉了,等到來年,蝴蝶產的仔又會孵化,和人一樣的么,代代往下傳呢!”聽罷六爺爺的講述,我忽然變得像個大人,知識也一下子增多了。
上世紀80年代初,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隊解體,隊里的牲口或被賣掉,或分給農戶,飼養室廢棄,苜蓿也不再種植了。再往后,西寶高速路修建,占用的那塊農田地,正是當年生產隊的大片苜蓿地。偶然,我乘車西去,途徑這片熱土時,總會回想兒時在苜蓿地上演的種種生活劇,還有那鳴叫的蟋蟀和漫天舞動的蝴蝶。

作者簡介:
雷濤:陜西武功人。1978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干事、部長秘書、宣傳處副處長、辦公室主任、《陜西宣傳向導》主編,西安電影制片廠常務副廠長,陜西省作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中國作協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省文史館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書畫院副院長;陜西文學基金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