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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巢

新發現 | 孫俊波:歸巢(散文)
 
 
 
        作者簡介
 
        孫俊波,出生于1996年,湖北孝感人。曾獲“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散文獎。江湖游人,走走停停,不問歸路,不問去處。
 
歸巢(散文)
 
作者:孫俊波
 

離鄉之后越來越想不起為什么要回去,回去的意義變得越來越模糊。歸鄉仿佛成為一種使命,每到寒假來臨的時候,不得不完成的一種使命。在這種模糊不清背景下,我踏上了返鄉的歸程。從一開始便是這樣,迫于某種形式不得不回去。就像事先編排好的程序一樣,運行到這一步了,必須要走下去了。
一直挨到第二天早上我才開始整理行李箱,往行李箱里塞上幾件暫時回去時所需的衣物以及一些零碎的物品,這樣便可以了。簡簡單單,一切只是為了應付這場不得不回去的回去。背上雙肩背包、拉上行李箱,和宿舍的好友道別后,便加入了離校的隊伍當中。行李箱的滾輪在樓道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就像極度口渴時飲水一樣,咕嚕咕嚕……
右轉、下樓、左轉……滾輪繼續在地上滾動。離校的人群拉著行李箱從各自的樓道里鉆出來,一個接一個,在通往校門的那條主干道上排成長長的隊伍。咕嚕咕嚕的聲音滾滾向前,像一支開赴戰場的軍隊,我緊隨其后。
在抵達校門口之后,我將行李箱停靠在公交車的站牌旁,等候1路公交的到來。當1路公交在站牌旁停靠好之后,上車、刷卡、落座,一系列的動作,輕車熟路般地完成。我坐在靠窗的座位,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了,每次搭乘公交車,我總是習慣性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用手抹開玻璃窗上凝結的水珠,看向窗外。車流在大馬路上川流不息,像一條河一樣在流淌。
回去吧!可還是不清楚為什么要回去。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回去呢?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以明白故鄉對于我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一路由南往北,遍訪所有的地方,可對于我的故鄉,還是數不清的陌生。每當同學談論起故鄉,我總是選擇保持沉默。在不斷地歸鄉又離鄉之后,越來越難以拼湊故鄉的模樣。
搭乘1路公交的乘客,一個接一個地上來,我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在所有人都坐好之后,1路公交的引擎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響。公交車的車身像年邁的老爺爺抖了抖手里的煙斗一樣,煙灰散落一地,公交車便開始動了。公交車經過一個又一個紅綠燈,從一個站臺到達另一個站臺,全都是熟悉的風景。可對這座城市越來越熟悉,卻越來越難以發現我的存在。
1路公交經過一個紅綠燈路口,然后左轉,繼續往前直行,到達站點,靠邊停下。下了車,行李箱的滾輪又開始在地上滾動,咕嚕咕嚕……
車流從各個地方匯過來,堵在擁擠不堪的火車站。人推著人、人擠著人,一路往前。行李箱的滾輪在地上不停地滾動,咕嚕咕嚕……
我站在天橋上,看著排起一條長龍的車流。紅燈變綠燈,遠處的車流像河流一樣開始向前流淌。從一頭到另一頭,人來人往,有的人歸家,有的人離家。
咕嚕咕嚕的滾輪聲在我的耳邊響起,車流像河流一樣滾滾向前。在這支聲勢浩大的隊伍中,我突然發現我就像一名畏罪潛逃的犯人,被遣返到千里之外,如今又從千里之外向著遣返地逃竄。我慌慌張張地躲進人群,將自己藏好,不讓人發現我這個叛逃分子。
 

排隊、取票、進站,咕嚕咕嚕的聲音跟著我一路往前。我拉著行李箱急匆匆地穿行在人群中,在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的時候,我看著周圍背著大包小包的人群,頓時錯失在人海中,沒有了方向。站在長長的地下通道,人流像河流一樣向前流淌,我想起那些立足河岸的生活。
什么時候,到底是從什么時候我背著大包小包開始了背井離鄉呢?故鄉的河,故鄉的河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呢?我呆呆傻傻地站在人群中,咕嚕咕嚕的聲音在長長的地下通道響個不停。
所有關于流浪的故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如果記憶沒有錯亂的話,一切都是從那條河旁邊的那座造紙廠開始的。那時候村里從外面招商引資,特意將這座造紙廠從城里的郊區搬到了鄉村的角落。可自從那座造紙廠出現在了河邊之后,一切都變了樣子。污水被不加處理地排放到那條河里,靠著河流為生變得越來越困難起來。那些撒網捕魚的日常被打破,務農的生活更是變得日益艱難。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村里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一場曠日持久的遠離與故鄉的衰敗一起同時進行著。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到遠方去,在人群從故鄉逃離之后,那條河開始時不時地斷流。那條河開始變得沉默,而這種沉默卻被人群視為羸弱,讓這種對于河流殘暴的酷刑得以繼續下去。逐漸枯竭的河流,慢慢地成為故鄉土地上的一個標本,僅僅是在過節的時候讓在外的人回來參觀,僅此而已。
關于這場文明的沖突,以農耕文明的敗落而告終結。敗落的一方,如同古戰場上打了敗仗的士兵一樣,要么留下來被屠宰要么棄甲曳兵地逃跑。別無選擇,真的是別無選擇。在父親苦心經營的魚池徹底地垮塌之后,父親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選擇了逃離故鄉,到遠方去謀生。
站在長長的地下通道,我看著周圍拉著行李箱的人群。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回去呢?關于背井離鄉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遠離故鄉,越來越多的人在外流浪。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只記得在一個落雨的午后河邊那棟年久失修的房屋倒塌了,那之后一切都沒有了。沒有人注意到發生在故鄉土地上的這一切,所有的這一切全都加入了被遺忘的黑名單之中。我們唯一知道的便是逃離,沒有盡頭的逃離。
我不太懂得那些關于遠行的意味,更加難以明白由于遠行所構成的故鄉的衰敗。我只是簡單地理解為到很遠的地方去,然后再也不回來。
背著雙肩背包,拖著行李箱,周圍的人與我一樣又與我不一樣。全都是背井離鄉,從一開始便是這樣。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遠行中,我看到故鄉的人影混跡在這支隊伍中,一個接一個,虛虛晃晃的人影,越走越遠……
我拉著行李箱匯入周圍的人流,咕嚕咕嚕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這樣的一條歸鄉之路到底是以怎樣的一種方式存在著呢?越來越不明白,越來越模糊。
    

車站的播音臺正在播報火車進站的信息,我站在人群中,被推來推去。對于這次回家,越來越麻木,越來越不清楚。我只知道跟著人群走,跟著人群的方向走就不會錯。正如我當初跟著人群的方向遠離家鄉一樣。
若要確切地說的話,我是被人群推動著離開家鄉的。我并不明白離開家鄉的意義,我僅能知道的是,跟著人群的方向走,正如我現在一樣。
故鄉的人在河流遭受了不可修復的破壞之后,開始了遠走,連帶著我一起。那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逃離這片土地是最明智的做法。父親對我的要求簡單而又粗暴:“這年頭不讀書能干什么,你想像一個廢物一樣窩在村子里嗎?”對于這樣的話,我總是無力辯駁,也不敢去辯駁。父親將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一切與學習無關的事情被束之高閣。那些年里唯一能夠讓父親高興的便是成績的提升。
從初中到高中,我的腳步離故鄉越來越遠。在高考結束之后,為了真正地遠離故鄉,我選擇了一所遠離故鄉,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夠到達的學校。我不知道和故鄉隔著這樣一段長長的距離,是否就可以確認我真的從那個小小的村莊里逃離了出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所有人都認為我走出了小山村。對于這一切我卻毫無感知,并不知道這樣的一種遠行對于我有著什么樣的意義。
當我背著行李,簡簡單單地行走在和故鄉漸行漸遠的路上,長久以來不愿蟄伏在故鄉一角的愿望終于得以實現,我顯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激動。踏上火車的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我從那個小村落里逃離了出來。
可是,當我不斷地抵達在書中反反復復提到的遠方,不斷地抵達別人的故鄉,越來越感受到某種沖擊。有時候,沿著都市的街道向前走著、走著,總是不斷地在某個和故鄉相似的街角里駐足。也許是一棟古樸的建筑,或許是沿街叫賣烤紅薯的商販,抑或是路邊修理自行車的老人……這一切曾經投射在我腦海中的模糊剪影,一次又一次在夜深人靜的當口,以如此唐突的姿態造訪在都市里混跡人生的我。而我,身陷在遠方的路上,努力地讓自己陷入一種錯覺之中,錯把城市夜晚的車流看成河流,將鳴笛的聲音聆聽成故鄉潺潺流水的囈語聲,這種種的假想使得我和故鄉靠得近了一點。然而,這種近,卻在有時候使我莫名地感到不知所措。對故鄉那種平淡無奇的生活模式所生發出來的憎意,讓我信心滿滿并且信誓旦旦地坦言:一旦離開故鄉就絕不回頭。然而,在發覺故鄉真的離我越來越遠之后,內心便開始苛責以前斥責故鄉的自己,這種苛責的意味該是對以前多么可笑的嘲諷。
穿過通道,站在安全線以內,等待火車的到來。隔著很遠很遠,便聽到火車發出的嗚嗚聲。站臺的工作人員拿著高音喇叭,不停地提示人們站在安全線以內。
火車一節一節從我的面前經過,一切都在昭示著遠行,或許從一開始便是這樣。推推擠擠終于上了火車,周圍的人各有各的樣子,與我一樣又與我不一樣。
 

放好行李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將頭靠著車窗,望向窗外。我看著窗外還在排隊上火車的人群,越來越難以明白,回來和離去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呢?
吭哧一聲,火車開始動了。我用手撐著頭,看著昏暗的天空。霧蒙蒙的,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火車躍過起伏不定的山脈,高低錯落的電線桿在我的面前跳著交接的舞蹈。遠處的大雁向著天邊的盡頭飛去,赭黃色的土地上驅趕飛鳥的稻草人散亂地堆放著。冬日的蕭索,讓我的大腦昏昏沉沉。
從一個站臺到另一個站臺,從一座城市到達另一座城市,一番兜兜轉轉故鄉越來越近了。每當火車在一個站臺停靠,看著窗外那些送行的人影,我的思緒便緩緩下沉,向著谷底緩緩下沉。
在經過一個站臺的時候,我看到一位年邁的父親前來送行。那位父親在火車停靠之后,便開始急切地尋找車廂號。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找到之后,便露出一副欣喜的表情望著自己的兒子笑。還沒來得及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笑,他們的身影便從我的視線消失了。最后殘留的便是那位父親的側影,看著那樣熟悉的側影,我將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關于記憶深處那場背井離鄉的影像在大腦開始疊加。
父親到底是以怎樣的一種心態離去的呢?
深秋季節,秋收已經結束。面對糧食作物大面積減產,父親不得不做出選擇。跟隨著大伯一起,到北京的建筑工地上去干活。那次,我去送父親離開。父親騎著自行車帶著我走小路到車站,然后我將自行車騎回來。
走的那天,光禿禿的白楊樹在風中左右搖曳。遠遠望去,故鄉的炊煙正在故鄉的土地上冉冉升起。沒有人知道路的盡頭在哪里,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才是最終的目的地。北風呼嘯而過,這一程告別的路,沉默無言。
我不知道這樣的一段路,有著多少的無可奈何。我只知道父親和母親說秋收之后就北上去大伯那里的時候,母親變得擔憂起來,不停地囑咐父親在外面小心一點,注意安全。走的時候父親堅定地點點頭,那種強裝出來的自信連我都不信。離去是為了家庭,留下也是為了家庭,這樣的一條路我們該如何抉擇?
冬日的霧霾天里,隔著不算太遠的距離就已經看不到村莊了。父親始終沉默著不回頭,而我卻是不斷地向后望去。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騎行,終于來到了車站。父親的蒼老用他喘氣的聲音很直白地告訴了我,這么些年的勞作,終于露出了疲乏的姿態。長途汽車昏黃的車燈在霧霾天里變得特別的傷感,我和父親坐在車站旁邊的長凳上面等待車子發動。沒有任何的言語,我總覺得這樣的季節不適合說話,沉默即是最大的慰問。
一聲汽笛的長鳴刺破了濃重的霧霾天,向著天空和父親以及我發出了號令。是時候了,是時候該遠走他鄉了。這樣的一種告別,我們別無選擇。
在臨走的時候,父親還不忘囑咐我在家好好讀書,一定要離開故鄉。我不知道故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這樣一種可怕的存在,所有的人都渴望遠離。看著父親背著行李離去的背影,我第一次理解了中學課本中的那篇文章《背影》,那該是一幅多么心酸的畫面。長途客車的排氣管吞吞吐吐冒出了一團黑煙,隨后便開始動了。隔著昏暗的玻璃窗,我看著父親的側臉,恍然明白。父親不是選擇了遠方,而是被迫流放。
老舊的客車最終還是沖破了重重霧霾,從自行車到客車以及最后的火車,父親離故鄉越來越遠。送走了父親,我騎著自行車,開始向著家的方向駛去。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和父親一樣,背著簡單的行李遠赴他鄉。讀書只是為了和故鄉宣告一場離別,別無選擇的離別。
火車在站臺停靠的時間結束,便又一次開始動了。往前、一直往前,一節一節車廂從那位父親的面前駛過,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離別呢?我的心情變得無比的沉悶,一直沉到谷底。
 

火車在沉悶的鐵軌上繼續疾馳,遠處的風景從我的面前一晃而過。冬日的蕭索展現在我面前,一地的枯黃,無遮無攔。遠遠望去,幾縷孤影橫豎在大地的角落。
當夕陽開始西斜的時候,我看到一抹摩托車的孤影在赤黃的土地上疾馳。我呆坐在座椅上,看著那抹疾馳在土地上的孤影,久久無法忘懷。夕照透過玻璃窗,攜著遠處孤影的蒼涼,投射在我的臉上。我閉上雙眼,將頭靠著座椅一動不動。關于記憶深處的那場回歸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我不太懂的那些關于返鄉的意味,直到大伯突然客死異鄉的消息傳來。
大伯是在初冬的一個夜晚突發腦溢血去世的,這種突發事件沒有誰能夠預料到。我原本以為將大伯的尸體在外面火化完,然后將骨灰帶回來就可以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家里人卻商議著將尸體帶回來,必須要將尸體帶回來才行。一定要將尸體帶回來,讓我看上一眼。這是躺在床上的爺爺聲嘶力竭地打電話告訴父親的。可是,在這樣的一個時節,載著一具尸體從北京運回湖北,并不便宜。貧窮在每一個人的身邊上演,日復一日。
最后商議的結果便是我的父親騎著他在干活的工地上買的那輛二手摩托車,將大伯綁在自己身上,沿著107國道從北京到湖北,奔波一千多公里將大伯給帶回來。
從塞北而來的寒潮在那個時節侵襲而至,初冬時的寒冷沿著107國道一路南下。父親背負著所有人的期待朝著家的方向前進,我不知道從北京到湖北父親到底經歷了什么,我只知道父親回來的時候極其疲憊,蒼老得可怕。
等在家里的一群人,一直忐忑不安。特別是母親,一直站在門前,望著村里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條路,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些什么。當那輛老舊的摩托車像犯了哮喘一樣在村頭發出吭哧吭哧聲音的時候,母親如釋重負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回來呢?我不能明白,我一直都不能夠明白。我們以這種笨拙的方式到底在表達著什么?老一輩人的思想啊!真的是讓人難以揣測,為什么非要將尸體帶回來才行呢?生命到底以何種方式在我的耳邊哀號?故鄉又以何種方式呈現在我的面前?
滾滾濃煙從那輛二手摩托車里吞吞吐吐地冒出來。家里的一群人站在門前看著父親,致以深深的謝意。我站在一群人中間,看著父親,也看著父親背后的人。在那一刻,大家都沉默著,不說話。沉默是父親的本色,是村里每一位在外漂泊人的本色。
老屋門前昏黃的白熾燈以及父親的車燈,醞釀著像夕陽一樣的悲傷。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村里每一位在外漂泊人的疲憊。父親那一代人,到底是以怎樣的一種方式在外流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是父親回來之后爺爺說得最多的話。
回來的父親就像是完成了一樁重大的使命一樣,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倒在床上便開始呼呼大睡。父親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蒼老的呢?回來對一個離鄉的人意味著什么呢?
摩托車的孤影越行越遠,總有人不可避免地流浪。逐漸迫近的黃昏為歸程帶來了一抹悲涼的氛圍。我的思緒變得昏昏沉沉,越來越不知道這一段歸程的意義,回去對一個在外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火車一路往前,我的腦袋隨著遠去的黃昏變得昏昏沉沉,這樣的一段路程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車廂里的乘客,長久地坐著,終于露出了疲態。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各自歪歪扭扭地倒在座位上。夕陽遠去之后,外面很快便暗下來了。
這樣的一條路還在繼續,并不打算停止。我歪著頭靠在座椅上,大腦昏昏沉沉。側著頭望向窗外,我看到車廂中的人影在玻璃窗上重疊在一起。許多影子在我的腦中堆疊在一起,那些人影在我的面前晃啊晃,往事歷歷在目。
我攙扶著父親,父親一歪一歪,一步、兩步,穿過人群,找到自己的鋪位躺下。不同于大伯的突然離世,在建筑工地干活的父親不慎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右腿骨折。骨折之后無法做事的父親便只好回家。我坐上遠赴千里之遙的火車,一路搖搖晃晃地來到父親工作的地方,接父親回家。我攙扶著父親,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父親。在外工作的這么些年,父親真的蒼老了,以我想象不到的蒼老展現在我的面前。
躺在床鋪上的父親是沉默的,不說話,一直都是這樣。高樓大廈在城市的角落里一排排豎立起來,而父親的背卻在鋼筋混凝土的重壓下日益彎曲。這是遠行人所必定要承受的一種結果嗎?以犧牲鄉鎮的環境為代價來重建都市的繁華,我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父親那一代人難道注定了被驅逐嗎?
在遠遠地逃離故鄉之后,父親帶著一身傷回來。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回來呢?父親回家養傷,而故鄉呢?故鄉在人群奔走之后,早已經開始了潰敗,就像皮膚經久不被處理的傷口,緩慢潰膿。故鄉的傷要怎么辦呢?
我看到父親側著身子坐著,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睡不著的我,起身坐在車廂過道旁邊的座椅上。靠著窗呆坐著,我看到我的影子和父親的側影在玻璃窗上堆疊在一起。玻璃窗中父親側著身子一動不動,我看到窗中的我正看著窗中的父親。一動不動,維持著靜默的樣子。我和父親延續著長久以來的木訥,在表達上我們還是如此地雷同,沒有一點的改變。
火車在鐵軌上繼續沉悶地向前,不得不回來,還是不得不回來。
原本,我以為故鄉的這種流放將是持續性的、不可更改的。父親在傷養好之后,又會遠赴他鄉謀生。可隨著新農村建設的號角在村里響起,越來越多的人都回來了。那種盲目追求遠方的日子漸漸隱退成一種麻木,為了活著而尋找離去的道路,而現在更是為了活著而回來。父親留下來了,留下來建設家鄉。從那些返鄉人群的身上,我看到了故鄉遺留在他們身上無法被城市融合的印痕,那些印痕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火車將我拖入濃重的黑暗中,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才好。就這樣吧!就這樣在昏昏沉沉中睡去吧!
 

火車已經抵達站臺,是時候了,是時候該回去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后,我伸了伸困倦的身體,向著出口走去。來來往往的人,各有各自的目的和方向。我拉上行李箱,咕嚕咕嚕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出了火車站,在冬日的一個早晨,我向著家的方向,一步、兩步,踏上了歸鄉的路。來到汽車站,搭乘返鄉的班車,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冬日的暖陽透過渾濁的玻璃窗照射在我的臉上,冬日的陰霾被一掃而空。我瞇著眼睛,用手擋在額頭前,傻呵呵地笑了。回家了,回家了,往事跟隨著我一起折返。是時候了,是時候該回去了。
聽說故鄉現在開始在療傷,那些以對土地和天空殘暴的方式來謀取利益的手段正在被終止。盡管這樣一段療傷的過程要持續很久,但不管如何,有改變就是好的,只要有改變故鄉就一定會變好。
老舊的班車載著我不斷地向前,朝陽下的天空,下落不明的人影。沒有人知道這樣的一段路程是怎樣的,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只要不放棄,就會有希望。下了車,向著家的方向走去。遠處綠油油的油菜正在地頭嶄露頭角,看著那片綠油油的田地,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繼續往前,拉著二胡的老大爺和他的故事在陽光下去了遠方。一步一步往前,越來越接近故鄉存在的真相。
“你們這群年輕小伙子,哪里還有什么家,早就被忘得干干凈凈了吧!”這是坐在門口曬太陽的幺爹告訴我的。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不知道這是憤怒還是無奈。回來了,至少我們回來了。不管我們遠赴千里之遙還是萬里之遙,總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回來的這個寒假,我一直待在家里。走訪了村莊的各個角落,不管如何,從村莊的河流之中衍生出來的善良、淳樸,依舊在那條河里靜靜地流淌著。我相信會有一天,總會有那么一天,父親那放置在門前早已經落滿了厚厚灰塵的竹篙,會又一次地在河里撩撥起水花,推動著船兒前進,整個村子跟著父親的船一起向前移動。
我站在河邊,看著遠處一群小朋友向著河里拋擲物塊。啪的一聲,在河里薄薄的冰層上面打了一個洞,咕咚一聲落入冰層下面。我靠著河岸站著,爺爺的身影父親的身影以及我的身影全都落在那條河上。
難挨的冬季終于要結束了,母親拿出蒙了一個冬季灰塵的大衣在晾衣繩上面拍打,我看到那些抖落的塵埃在冬日盡頭的暖陽里肆意舞蹈。
 

當春天來臨之際,南飛的大雁又開始了北歸的進程。我又一次站在了故鄉赤貧的土地上,抬起頭靜靜地望著那些歸入巢穴的大雁。曾經遺留在故鄉土地上玩耍的場景,有意無意地倒回至我的腦海,冬日村頭的暖陽下又一次聚攏了一群談天說地的人群。我知道,不管如何,故鄉和我已然不可分割。
 
刊于《草原》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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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草原 
作者:孫俊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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