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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里戲外(外兩篇)

戲里戲外(外兩篇)
 
作者:劉月新
 
  “凄慘慘情依依,母親早喪父女相依。只為功名赴京去,送女來做童養媳。”一段慷慨、悲忍的幕后河北梆子伴唱,把心情沉重的李小娟與同樣心情沉重的父親李忠義送到了臺前。偌大的劇院一下子靜了下來。不需道白,幾句慢二六板和臺上父女倆的表情,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你這對苦命父女的遭遇及境況,把人們的思緒引進凄苦纏綿的劇情里。小女李小娟是個苦命娃,因失去人間最溫暖的母愛,一夜之間成了荒野里隨風搖擺的小草。中年喪妻也是人生之大不幸,為改變悲苦命運,父親李忠義終于鼓足勇氣再次赴京趕考。在古代,勞動人民要想改變卑微命運,只能獨影伴孤燈,經歷數年寒窗之苦,考取功名,然后脫胎換骨。
 
  李忠義臨走不放心年幼的女兒,只好把小娟送到未婚婆家去當童養媳。盡管小娟一百個不情愿,這也是想有所成就的李忠義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
 
  “悲切切情依依,人生最苦是別離。悲切切情依依,人生最苦是別離。”臺上的父女相依相攜,愁苦戚戚,幕后的二六板婉轉凄涼,蕩氣回腸,讓人生出萬般憐憫,整個戲院被這人間骨肉別離的氛圍深深籠罩。我就猜想啊,《古墓奇冤》到底是一出承載了多少苦難和多大冤情的悲劇呢?
 
  這是乙亥年的正月初五海島金山寺廟會期間,我于景區大戲院觀看由保定市青年河北梆子劇團演出的古裝劇《古墓奇冤》的開場情景。
 
  古戲于我的啟蒙,還是從兒時聽母親哼唱開始的。在我幾歲時,就時常聽到坐在炕邊忙針線的母親小聲哼唱戲曲,像《王三姐住寒窯》《秦雪梅吊孝》《蘇三起解》等片段,都是凄苦悲涼的故事,當然這些名字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不知是母親的哪句唱腔吸引了無所事事的我,我竟然像個小戲迷湊到母親跟前,好奇地瞅著她那張生動的臉,懵懵懂懂又煞有介事地“點起戲來”。母親見我如醉如癡,她也如醉如癡,也不管眼前的戲迷有多大的水分與假象,遇知音般越發來了精神。于是放下手中的針線,兩手比劃著,翹起蘭花指,挑眉瞪眼,用尖細的假嗓子就表演上一小段。“行將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小小的我,在那個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最先竟是以這種方式得到了戲劇的熏陶,對唱詞對表達的意義都是不加理解的,只是覺得新鮮,好聽,好玩。不論是京劇、河北梆子、山東呂劇、河南豫劇,都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并漸漸有了好感。
 
  后來,父親買了收音機,我如獲至寶。放了學,抱著收音機收聽廣播劇,當然還有各種戲曲。像河北梆子《三娘教子》,河南豫劇《朝陽溝》,山東呂劇《都愿意》,黃梅戲《天仙配》,越劇《十八里相送》,等等,都聽得如醉如癡,有些唱段和道白都能背下來。
 
  一句“人生最苦是別離”,帶著有血絲的余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一個打扮妖嬈的女人出場了。此人中等身材,方圓臉,右嘴角上方那顆大大的痦子甚是扎眼。我一見那痦子,就斷定此人不是個善角兒。果然不出所料,她一出場的那段道白,就是佐證。其實,只看那妝容,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戲曲的臉譜,很能幫助人把握角色,了解劇情。
 
  這個名刁氏的女人,本來也是個不幸之人,中年喪夫,后來帶著小女嫁給了陳員外,過上了人上人的生活。正像她道白里所說“家大業大有吃有花”。如果她滿足于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認真相夫教子,她的未來應該是幸福圓滿的。可她偏偏貪婪自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還想著倉里的,她看上了陳家的萬貫家產。人性的“貪”,在刁氏身上就毫無遮攔地暴露出來了。陳員外有個兒子叫陳俊,知書達理,陽光帥氣。他的母親去世前給他定下一門親事,未婚妻就是李忠義的女兒李小娟。李家窮,遭到刁氏鄙視。至于李家為何“窮”,陳員外為何結了這門窮親戚,劇中沒有交代,我也就無從得知。刁氏想叫陳俊辭了這門親事,把她娘家侄女嫁過來,等陳員外一死,就獨吞陳家的全部家產。
 
  她正與陳員外父子“滲透”她的“大政方針”呢,李忠義把小女李小娟送上門來了。重情重義的陳家父子欣然接納,當場贈與李忠義進京趕考的盤纏,陳員外在到山東討賬之前又主著把兒子與李小娟的婚事給辦妥,也就斷了刁氏的非分之想。
 
  戲曲尤其講究矛盾沖突。一個一個的沖突環環相扣,為以后的劇情發展打下伏筆。由此我聯想到文學。在文學寫作上同樣可以借鑒這種方式,以“亮點”抓住讀者的心,留出空白,以增強作品的想象空間。
 
  再回到劇中。陳員外外出討賬一動身,早已氣惱了的刁氏,就安奈不住地把人性的“惡”給釋放出來了。先是不許陳俊進李小娟的屋,活活拆散一對恩愛鴛鴦,不久又以讓陳俊進京考取功名為由支開他,在家放肆地虐待李小娟,以報其“擾亂計劃”之仇。她讓孤苦無依的李小娟脫下少奶奶華服,換上破舊衣衫,惡狠狠地吩咐“每天洗兩大盆衣服,擔五擔水,砍兩擔柴。”有其母必有其女,刁氏的女兒英英對李小娟的到來,早就恨得牙根癢癢,“你來了我可倒了霉了。吃我的,喝我的,還穿我的花衣服。”英英竟然給母親當起監工,每天以監督嫂子李小娟干活為樂事。一天,謹慎隱忍的李小娟去井臺上擔水,她有了身孕的事被英英看破并馬上報告了母親,把個刁氏氣得七竅生煙。她實在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要當機立斷。惡從膽邊生,當一個人被“惡”驅使著去做一切時,是往往不計后果的。當天深夜,兇狠殘暴的刁氏帶著女兒,氣急敗壞地用烙鐵和大棍把李小娟給活活打死,除了心頭之患。

  天無絕人之路。無辜含冤而死的李小娟被盜墓賊救活,并在墓中生下了她和陳俊的兒子。堪稱千古奇事。受盡刁氏欺凌的李小娟,深知不能把兒子抱回家,只能在荒郊野外的墓中茍生,靠要飯偷偷把兒子撫養。可憐的李小娟母子!比王三姐住寒窯還要苦上十八倍的李小娟,企盼她的爹爹快回家來救女兒,企盼她的夫君考取功名后快回家團圓。有了力量支撐的李小娟,就覺不出苦寒和恐懼,一個柔弱女子,在滿是死亡氣息和鬼魅影子的墳墓中與兒子相依為命,在棲遑中企盼未來。
 
  劇情的矛盾沖突再次升級,有時緊張得都讓人喘不過氣來。一天,小娟討飯回來,她的寶貝嬌兒突然不見了。兒子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希望和未來,是她的命根子,兒子沒有了,把個李小娟給急瘋了。她哭啊哭,找啊找,最后竟產生了幻覺。沒有了兒子,她“李小娟還有何顏面活在這世上”?
 
  可喜的是,她的爹爹一舉考取了狀元,居官二載馬上就要回家探望小女。她的夫君陳俊也考取了新科狀元。
 
  考取功名后的陳俊日夜兼程往回趕。他知道繼母嫌棄李小娟,愛妻在家一定受了繼母、小妹不少的氣。他心喜愛妻的苦難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他們的新生活很快就要開始。想到此,快馬加鞭,腳下生風。不想路旁墳墓里一嬰兒的啼哭聲羈絆了他的腳步。當他把個天庭飽滿的棄兒輕輕抱起,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他高興地把他抱回了家,欲讓愛妻李小娟來撫養。人性的美無時無刻不在鋪展,與人性的“惡”在較勁,在斗爭。
 
  為何小娟的兒子偏偏讓陳俊揀到?如果不是他而是被別人揀去后果會是咋樣?如果他回家的路上錯過那嬰兒的啼哭,嬰兒會不會在母親離開的當兒遭遇不測?這就是戲劇。人說說書唱戲,都是巧上加巧的事,這就是所謂的矛盾沖突吧。
 
  李忠義居官二載,是多么惦記他那年少柔弱的女兒啊!探女路上心切切,卻偏遭狂風暴雨,剎那間,天地混沌一片。他打傘奮力前行,忽見前面一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的“女鬼”。待他驚魂稍定,經過一番“打斗”,一番質問,終于弄明白,眼前的女鬼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嬌兒李小娟。殘酷的現狀,怎不讓他肝腸寸斷?怎不讓他怒火中燒?他豈能善罷甘休?
 
  外出討賬的陳員外也回家來了。
 
  矛盾沖突的高潮到來。外出討賬的,赴京考取功名的,被打死又復活的,在荒郊墳墓中新誕生的,統統集中到陳員外的家。一切一切,該來的都來了!當真相大白,該了結的就需有個了結了。
 
  “夫郎得中頭名狀元,鳳冠霞帔身上穿。”“……你母女狠心腸將我害,幸喜我命能保全。害得我墓中生了子,害得我舉家不團圓。今日里爹爹回家轉,仇報仇來冤報冤。越說越惱越有氣,管教你母女吃皮鞭。”起死回生的李小娟終于揚眉吐氣,換了人間。她的快二六板也激越高亢,把那急躁和心肺炸裂的情緒也隨著流瀉出來。
 
  機關算盡的刁氏,當她的陰謀和惡行,在陳員外和陳俊面前被徹底戳穿,被血淋淋地揭開,這個沒有了道德底線的女人,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她覺得再沒有臉面活在世上,她選擇了死。她只有一死。于是,跟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牽掛的女兒說了聲“英子,媽先走了”,就惱羞地撞墻而死。她那貪圖享受、驕橫任性的女兒英英,從此脫下華美的小姐衣冠,淪為陳家孩子的丫環。現實就是這樣不可阻止地逆轉。她可憐兮兮,“只要不把我趕出這個家,叫我做什么都行。”
 
  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啊!
 
  自古說書唱戲,都是教化人的。但是,我并不認同劇中那種簡單的非黑即白的“因果報應”,把英英淪為丫環,那樣俗氣。如果英英因羞憤而離開陳家,給人們留下一個想象的空間,或許效果會更好。譬如,她后來變成一個勤勞吃苦、自食其力的普通人,也算她有骨氣,算她真心改過。其實那是對她的另一種懲罰。
 
  《古墓奇冤》以一個離奇的悲慘故事,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性的善與惡,美與丑,以戲曲這種人們喜聞樂見的形式,寓教于戲劇之中——善待別人,就是善待你自己;損害別人,就是損害你自己。
 
真英雄
 
  這是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原渤海教導旅老兵那里采訪來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韓德榮。我稱他為“真英雄”!
 
  1946年下半年,蔣介石撕毀停戰協議,調集20萬大軍對陜甘寧邊區包圍封鎖,伺機發動進攻,而我軍在陜甘寧的兵力只有2.8萬人。敵我力量懸殊,急需擴軍。黨中央采納王震的建議,到人口稠密、物產豐饒的老解放區——山東渤海區組建新軍,然后帶回陜北作戰。
 
  王震從359旅和晉綏軍區抽調321名排以上老紅軍老八路組成干部大隊,配齊一個旅的建制,由359旅719團團長張仲瀚負責,于1946年底,突破國民黨重重封鎖來到山東渤海地區。

  當時的渤海區,由冀魯邊區和清河區合并不久。在山東黨政軍的大力支持下,一支1.3萬多人的軍隊——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很快組建完成,下轄1、2、3團和一個炮兵營、旅直屬隊,隸屬華東野戰軍。旅部設在慶云縣的常家天主教堂。經過半年多的大練兵,教導旅正式歸建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改番號獨立第6旅。這支新軍從此開上了解放大西北的戰場。
 
  1948年6月,西府隴東戰役后,我二縱獨6旅16團(原教導旅1團),隨王震司令員回轉黃龍山區。在通過一片濃密棗林時,團長劉克明下馬跟部隊一道前進。
 
  這時,從后面趕上來一個小伙子,身高體壯,虎虎生威,一看就是地道的山東大漢。他扛著一挺輕機槍,身上橫橫斜斜裹著幾道脹鼓鼓的子彈袋,一手護著機槍,一手揮舞著羊肚子毛巾,邊走邊往臉上扇風,一眨眼功夫,呼呼地趕過劉克明,跑到前面去了。

  “嘿!真棒!”團長忍不住贊嘆。“這是誰呢?”他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就把馬韁遞給警衛員,放開腳步趕了上去。那個高大的身軀在隊伍中穿來插去,當趕上他時,已走出棗林。
  “同志,請等一等。”
  “咋啦?”小伙子偏過頭直愣愣地問。當他看清對面站著的是自己高大魁梧的團長時,頓時有些惶惑:“哦。是團長!”
  “你認識我?”
  “認識的。還握過手哩。”
  小伙子說著臉紅了。團長調動大腦每一個細胞回憶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戰士。
  “同志,記不起——”
  “在鐵佛寺,武則天陵高地上。”回答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什么?武則天陵?你是韓德榮?山東臨邑的子弟兵?”
  “是。”小伙子精神又有點靦腆地回答。
  團長重新打量著眼前這位戰士:他真是那天我見過的那個戰士嗎?
 
  團長清楚記得那是4月19日的事。16團隨獨6旅從陳家凹向乾縣進發,警戒敵人,保證兄弟部隊攻打寶雞。在鐵佛寺西南的武則天陵(又叫寡婦陵)高地,意外與敵38師177團遭遇。部隊沒來得及構筑工事,戰斗就開始了。敵人占據有利地形,用強烈炮火轟擊,右翼重機槍陣地上一連落下20多發炮彈,陣地變成了火海,機槍啞了,敵人嗷嗷叫著蜂擁上來。右翼是一片高地,如果右翼失落,敵人居高臨下,全團就會暴露在敵人火力之下。劉克明命令2營全力急速增援,但眼看情勢是來不及,敵人快撲到陣地上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硝煙彌漫中忽然“噠噠噠”響起了機槍聲,撲上來的敵人遭到突然打擊倒下一片,剩下的縮回去了。敵人還沒來得及組織第二次攻擊,2營沖上去壓退了右翼的敵人,劉克明趁機發起全線沖鋒,敵人潰了。
 
  劉克明跑到右翼高地上,硝煙還未消散,不遠處槍聲喊殺聲震耳地響著。在重機槍陣地上,他找到了那位英勇的機槍射手。那個戰士像座鐵塔立在那里,衣服好幾處被彈片撕破,左肩胛汩汩流著鮮血。劉克明極力想看清那戰士的臉,但他的整個面部被硝煙熏得烏黑,能看得清的,只是雪白整齊的牙齒和一對忽悠閃亮的大眼睛。就在那里,劉克明第一次聽到“韓德榮”這個響亮的名字。從那時起,“武則天陵”——“韓德榮”——“勝利”三個詞兒,就像一條線兒刻在了劉克明的腦海深處。
 
  如今站在眼前的他,跟太陽一個顏色的臉,壯實中透出幾分清秀,難怪團長看不出了。
  劉克明感慨,在血與火的戰斗生涯中,自己差不多變成了地圖、電話機、會議的附屬品,難得像行軍時這樣有充裕時間和戰士們談心。他倆忘掉了酷暑,又繼續著被他片刻回憶打斷的談話。他的聲音洪亮,眼里流露出興奮快活的光芒。剛開始的幾分拘謹和羞怯消逝了。
  “在家里時干什么?”
  “武工隊。俺村的。”
  “家里人多嗎?”
  “有三口人,現在……”
  “怎么啦?”
  韓德榮的眼睛暗了下去,似乎通身顫栗了一下,好一會才說:“日本鬼子炸死了俺爹俺娘,我……殺死了哥哥。”語氣低沉而平靜。
  “你——殺死了——親哥哥?”團長以為自己耳朵聽魔了。
  “他,干過‘二鬼子’。”  
  這個戰士年紀輕輕經受了這么大的遭遇和苦難,怪不得在戰場上殺敵那么勇猛。劉克明心潮起伏。
  團長在這一刻不忍再看韓德榮的臉。為了使倆人的談話不再觸著他的痛處,就有意轉換了話題。
  “今年多大了?”
  “26歲。”
  “共產黨員嗎?”
  ……
  “怎么不說話啦?”團長追問了一句,他以為韓德榮沒聽清楚。
  ……
   
  等他偏過臉,嘿!韓德榮早已不在身邊了。在隊列中瞅了很久,始終也沒發現那個高大的影子。團長知道又觸著了他的痛處。
 
  5月18日,部隊到達陜西澄城以北的王莊鎮,開始整訓,查斗志。這期間,團長好幾次看見過韓德榮,但不知為什么,韓德榮總是有意回避他。“是什么妨礙了這位戰士和我接近呢?”總之,在團長當時覺得是個謎。
 
  整訓結束后,部隊撤離王莊鎮,16團又接受了攻打敵38師的任務。8月初,到達了主攻對象壺梯山。壺梯山是國民黨鐘松部署的防御系統制高點,山上零零落落的幾棵大樹,被矮墻、外壕、陡壁、鹿砦及大大小小的碉堡群、橫橫斜斜的鐵絲網裝點成一個陰森森的魔區。團里把主攻任務交給了2營,等天一黑便立刻行動,拿下一、二號集團工事,為二縱總攻開辟道路。
 
  天,總算黑下來了。烏黑的云塊低低地壓在頭上,潮濕的風里偶爾飄來幾絲雨星,黑黝黝的山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團長趕到主攻連——4連,他們的突擊隊已準備停當,馬上就要行動。尖兵組里他發現了韓德榮。韓德榮頭戴鋼盔,倒提著佩有刺刀的步槍,腰間插了一圈手榴彈,正在和身旁的幾個戰士低聲嘀咕著什么,隨后便莊嚴地等待下達行動命令。
 
  尖兵組出動了。五六個黑影壓低著身子突過重火力點,霎時融化在漆黑的夜色里。大伙屏住氣,捕捉著每一個細小的聲音,但除了幾只秋蟲的唧唧聲外,別的什么也聽不到。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團長手上的夜光針,從來沒有這么緩慢地移動過。
 
  “哪一個?”遠處幾聲短促的喊叫從高處扔下來,打破了夜的沉寂,接著敵人的機槍“噠噠噠”地響起來。周圍空氣一下子緊張了。“糟糕!”團長心頭驟緊。
 
  “轟!轟!”前方響起一連串手榴彈、手雷的爆裂聲。敵人打出三顆照明彈,把壺梯山的上空照得賊亮。借著亮光,只見一個黑點一閃飛過了矮墻,跟著又有幾個黑點運動到矮墻邊,但被敵人機槍火力網壓在墻根,不動了。
 
  照明彈的亮光一消失,突擊隊就行動了。他們剛通過重火力點,就在他們身后落下一排炮彈。一陣激烈的爆炸后,隨著從前方傳來震撼山谷的兩聲巨響,“轟——轟——”戰士腳下的土地一陣震顫,喊殺聲響起來了……
 
  20分鐘后,團長面前出現了4連的文化教員,他一邊跑著一邊喊:“擔架!擔架!”
  “情況怎么樣?”團長和戰士們圍上去忙問。
  “一、二號工事拿下來了。韓德榮同志……”
  “他怎么樣啦?”團長急促發問。
  “擔架!擔架!”文化教員帶著哭聲喊著,沒有回答團長的問話,便向擔架隊沖去。
  “這位英勇的戰士怎么樣了呢?”直到戰斗結束,團長才了解到當時的情況……
 
  韓德榮第一個翻過矮墻,隨后而來的戰士就被敵人的火力封鎖在墻外。碉堡里的敵人發現有人越墻,三面的手榴彈鋪天蓋地扔了過來。韓德榮不幸腹部中彈,腸子被炸了出來。匆忙中他把腸子攏起填進肚子里,一手護著傷口,一手匍匐著爬行了五六米,挨近敵堡,一連扔出幾顆集束手榴彈,敵人的機槍啞了,尖兵組趁機越過矮墻,隨后是突擊隊……
 
  團長命令突擊連乘勝前進,繼續擴大戰果,自己便趕到一、二號集團工事所在地。這時,擔架隊已把韓德榮放在擔架上。在手電筒的光柱里,團長看見他的軍裝和兩手沾滿了殷紅的血,衛生員正忙著用藥棉把咕咕作響的腸子洗擦干凈,又安放到肚子里。衛生員的手瑟瑟抖動著,韓德榮卻還在關照他,“別忙,慢慢來!”他的面色是蒼白的。他看見了劉克明,興奮地叫道:“團長,團長,剛才……教導員已經宣布我是共產黨員了!”
 
  他說話有些氣短,但聲音還很清晰,眼里閃著光芒。團長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但什么也說不出,只是“哦哦”著,他的喉嚨梗塞了。這時候,他又叫著劉克明說:
 
  “團長,我到底算是你真正的同志了。不怕臟,來吧!”他向團長伸出了血糊糊的手。
  “同志!”團長叫了一聲,緊緊握著他的手。剎那間,劉克明這個一米八的男子漢,身子縮了下來,淚水模糊了雙眼。那一刻,他完全明白韓德榮回避自己的原因了。
  “聽啊,同志們沖到前面了。我,我……”他的手因激動而顫抖著。
  “韓德榮同志,你已經沖到最前面了!”
 
  團長知道,此時每分每秒都關系著戰友的生命安危,便命令擔架隊把他抬下了山……遠遠地,他看見手電光一閃一閃,在黑夜里像一顆流動的星星。
 
  當夜,16團的2營又攻克了三號集團工事,接著下起瓢潑大雨。第二天,二縱開始了總攻,勝利的紅旗飄揚在壺梯山頭。但是,韓德榮卻沒能看到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因為流血過多,這位英雄倒在了解放大西北的戰場上。
 
小白,你在哪里
 
  小白,你在哪里?
 
  70多年過去了,你的戰友們都還記得你,特別是渤海教導旅衛生部藥房里的那些兵姐姐們。

  70多年,風霜雪雨,酷暑寒冬,你都是怎么過來的,小白?血雨腥風的大西北戰場上,留下了很多戰士的鮮血和遺骨,更多的戰士,則是越戰越勇,在刀光劍影中沖殺前行,小白,你是哪一個?新疆和平解放了,你所在的渤海教導旅,也就是西征路上的獨6旅,第6師,隨著王震司令員浩浩蕩蕩開進新疆,又跨過天山進到南疆焉耆,庫爾勒,喀什,且末,若羌,和田,尉犁,塔里木,輪臺,和碩,和靜……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成立以后,第6師又成了農2師,屯墾戍邊,再建功勛,可是小白,你在哪里?
 
  小白啊,如果你在西征的戰場上不幸犧牲,或在行軍途中遭遇不測,請你沿著大路,向東北方向一路走來,就能回到山東的老家。現在的路,有高鐵路、高速路,國道、省道、縣鄉道,小白啊,你順著哪一條道路向東北走,不用打聽都能順利走回老家。請放心,一路上盡是鮮花、美景和幸福的人們的笑臉,太平盛世,再沒有胡宗南與二馬匪兵的圍追堵截,再沒有國民黨的飛機在頭上盤旋轟炸,也不會再有狼豺毒蛇在你眼前的山路上橫行。那些綻放的鮮花,幸福的笑臉,高聳的樓群,還有大地上奔馳的高鐵、動車,藍天上翱翔的飛機,都是歡迎你回家的儀仗隊。小白,如果……小白啊,我實在不敢再往下“如果”了,我的心已經生疼,生疼!
 
  那是2018年的4月份,在我們老家魯北冀南一帶,正是鮮花盛開的季節,我們渤海教導旅老兵采訪組,在完成了第一次進疆采訪任務后,開始了“外圍挖掘”,來到石家莊河北省軍區的一個干休所,教導旅女兵王淑珍老人,言談中提到了一個名字小白,“小白”二字一下就刻進了我的腦海,因為這個小白太特殊。王淑珍老人在西征的路上,在西北野戰軍2縱隊醫院當過護士,也在連里搶救過傷員,而小白你,是在2縱獨6旅的衛生部藥房,工作相近。老人說,有個戰士叫小白,也就10來歲,走著走著就走丟了。唉!他還是個娃娃!老人家很傷感。那時的你小白,比現在老人家的孫子外甥都要小很多。
 
  在完成了“外圍”補充采訪后,我們于2018年5月份第二次走進新疆,繼續著目標更加明確的采訪。在烏魯木齊,見到了當年教導旅第一次黨代會兩個女代表之一的李寶華,又提到了小白你。老人家說,小白是山東人,一個小不點兒,最大也就十一二虛歲,聽說人特勤快,整天笑呵呵的,替這個背袋子,替那個拿缸子,幫人們去打飯……
 
  后來,我看到了一張讓我永遠都忘不掉的照片——
 
  照片上6個人,其中有5個女兵,再就是你小白。后邊跪坐著楊冠秀、李世訓、紀淑英,前排左、右分別挺挺地坐著李寶華和韓文英,中間坐著的就是你小白。你帶著軍帽,穿著肥大的軍裝,你的兵姐姐們只是穿著軍裝,英姿颯爽的。5個兵姐姐,明顯的比你高大很多,她們圍成一個簸箕狀,把小小的你圍在中間,就像眾星捧月,每個人的手都搭在你的肩上,足以看出她們是多么喜歡你。你的前方擺了一盆花,花前臥著一只肥嘟嘟的小花狗。當然,花和狗都是道具,我只是深深地記住了你的模樣:大大的眼睛,四方臉龐,微微上挑的眼角與微微下彎的嘴角,都透著勇敢和堅毅,像極了當年的“小兵張嘎”,只是你比張嘎還要明顯地小。說來也巧,小白你的照片,竟然與我腦子里小白的樣子相吻合,真是怪事。
 
  這張照片的下方,有一行字,1948年在韓城留影。
 
  回到山東,我與李寶華老人通電話欲詳細了解小白情況,老人家正在三亞,她說,待我回到烏魯木齊找韓文英、韓玉典,再一起回憶一下,她們,特別是韓文英,對小白的了解要多一些,我主要還是聽她說的。
 
  我又給北京的李星老人打電話。李星老人是1947年2月份最早參加渤海教導旅的女兵,2017年“八一”前夕來過山東。老人思路敏捷,記憶力好,我在寫作的過程中,經常向老人電話了解一些情況,每次都有收獲,讓我欣喜,充滿感激。說起小白,老人家深深嘆了口氣,唉!小白,才那么點大的孩子,又勤快又懂事,說丟就丟了,我甚至都說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丟的,能確定的是部隊還沒有到蘭州,是在攻打蘭州之前丟的。部隊調我到2軍醫訓隊學習,走之前還在,回來就不見了小白。
 
  在西征的路上,教導旅衛生部部長是老紅軍黃陞仁,衛生部有個藥房,司藥長是老八路馬弼恒。李星老人回憶說,小白是馬弼恒司藥長的小勤務員,在山東招的新兵,是哪個地方的人說不好,說話時,后音兒總愛往上挑,如果說“在上面了”,他就說“在頂兒上呢”,很逗。小白,一個10來歲的孩子,性格又好,人們忙,他也跟著忙,就沒見過他齜牙咧嘴嫌苦鬧累的時候。我就想啊,也是個苦大仇深的孩子吧。
 
  才開始西征的時候,藥房里有李星、滕林、董惠華3個女兵,還有楊開國、商思樂2個男兵,再就是馬弼恒、小白一大一小。部隊打完運城后開始過黃河,過了黃河,王云、紀淑英又調來藥房,滕林就調到了6旅休養所當司藥,董惠華調到了5旅當司藥。
 
  西征的路上,人們背著槍支行李,背著干糧,背著米、面袋子,還背著小盆小碗。小白自己背著一大堆,有時還替別人背。藥房的工作很忙,工作量大人手少,負責給傷員包扎、換藥、拿藥、吃藥,負責藥品和器材,部隊一停下來,還要自己配藥。戰爭年代我們部隊的藥非常缺,外用藥像蒸餾水什么的,都是自己配制。制蒸餾水,要用老百姓的柴禾,要燒火,小白就忙著燒火,給老百姓送柴禾錢。在治療傷員時,人們忙得不可開交,顧不上做飯,也顧不上打飯,這時,小白就給人們打飯,一份一份來回跑。女兵們都在十五六歲,小白還要小幾歲,人們都喜歡他,拿他當自己的親弟弟。
 
  小白啊,我當然知道西北戰場環境氣候的惡劣與血腥,胡馬匪軍,兵強馬壯,他們的騎兵非常厲害,又依仗在“家門子”上打仗,像瘋狗野狼。從山東到河北到山西,再到陜西、寧夏、甘肅,太行山脈、祁連山脈,脈脈相連,山高谷深,崎嶇不平。黃河及黃河的大小支流穿插其間。我們的部隊不僅要打仗,還要行軍,一路行軍一路打仗,人困馬乏。年輕的戰士們打起仗來像猛虎下山,戰斗剛結束,又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個目標,有時連打幾仗不歇腳,幾天幾夜急行軍。在山間小路上,人們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特別是夜行軍,一不小心跌到山澗就沒了蹤影。
 
  有一輛載著傷員的馬車,在夜里轉移時,一拐彎就掉進山澗,救都沒法救。有一次夜行軍,有兩個女兵離開隊伍去方便,待回來后,部隊已經拐了彎,她們也調了向,定定神向著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快走近了才看清,那一閃一閃的不是燈光,是狼的眼睛。你聽說過司令部有個寧津籍小參謀薛光榮嗎?他要大你四五歲。在行軍路上,他累極困極了,邊走邊打瞌睡,教導旅副旅長賀盛桂就讓他拽著自己的馬尾巴。
 
  在運安戰役中,因為天黑霧濃,教導旅1團參謀王子洲,追擊敵人追過了頭誤入敵陣,身中十幾刀,壯烈犧牲。西府隴東戰役,我軍攻下胡宗南的補給站寶雞,胡馬匪軍急紅了眼,調集大批軍隊包圍我軍,結果,一個休養所遭國民黨兵突襲,200多名傷病員沒來得及轉移……

  小白啊,你在哪里?你是屬于哪種情況呢?是哪種情況你都兇多吉少,盡管我非常盼望你平安無恙。你曾經的戰友們,都眾口一詞:小白,決不會開小差。那么,你生還的希望就更渺茫。我不只詢問一兩個老兵,小白,到底叫什么名字?他的家,到底是山東的什么地方?他家里還有什么親人(指當兵時)?我見過的你的戰友,那些兵哥哥兵姐姐,對此都表示深深地遺憾。其實,這哪能怪他們呢?戰爭年代,炮火連天,硝煙彌漫,住無定所,吃無定時,行無蹤影,經常換防,朝不保夕,哪有拉家常的功夫?渤海教導旅的將士,隨大部隊在大西北戰場上英勇殺敵,犧牲過半,有一場戰役,就犧牲渤海子弟兵1200多人。整個解放戰爭下來,原渤海教導旅有五六千名烈士,留下姓名的,只有951人……
 
  小白,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你都是人民的子弟兵;不管你是以什么方式離開了人間(假如你離開了人間),你都是曾經為國而戰鐵骨錚錚的熱血男兒,我們英勇的渤海子弟兵。你僅存在教導旅戰友手中的那張照片,永遠堅毅頑強,永遠朝氣蓬勃,你棱角分明的少年模樣,永遠留在你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們心中。
 
  今年清明節前夕,有報道稱,第6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被接回國內,我激動之余自然而然地就默想到你。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是小白,你在哪里?
 
  我不只一次在心里推算,如果你在1947年參軍時是11歲,那你就是1937年生人,你還要大我的父親1歲,我該叫你一聲伯伯。只是為了敘述方便,我就借教導旅兵媽媽們的口氣也叫了你小白。
 
  小白伯伯,愿您安息!或者是,安好!!!
 
  作者簡介:劉月新,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學》等文學報刊。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首屆齊魯散文獎等獎項。作品被多次選入《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中國好散文》《山東作家作品年選》《好散文1978——2018》等選本。
 
  著有散文集《小鳥闖進我屋里》《栽種光明》《渤海子弟兵西征記》,合著《渤海女兵西征記》,長篇報告文學《陪你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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