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河流
作者:海勒根那(蒙古族)
作者:海勒根那(蒙古族)
草原上的河流都是彎彎的,九曲蜿蜒的模樣,只以大小來區分。大點的河流都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比如西拉木倫河,比如哈拉哈河,比如海拉爾河;而小的河流,牧人常常出于懶惰,都叫它莫日格勒——“彎彎的小河”,就像東北人圖省事,管最小的兒子都叫“老嘎達”。從心底里,牧人們也是這么想的,對于大的河流,要像額吉般尊重,從不在她面前撒野,說話不敢高聲語,更不會在河里洗澡、洗污濁的衣物,或者對著河水撒尿,哪怕吐一星半點口水,想想看,誰會玷污自己的母親呢?而對小的河流,他們則像對待“老嘎達”那樣愛惜,小心呵護,眼巴眼望的,擔心他哪一天瘦了,病了,斷流了,天天盼著老天下雨,干旱一點,就趕緊到敖包山上堆石塊、插柳枝,拋灑牛奶、草原白、大白兔奶糖,用各種美食敬獻騰格里(長生天),以期喚來云朵,降下甘露,給小河溝止渴方休。
草原上的河流都是蛇行而去的,大河像抖不直的飄帶,小河像羊腸子,它們與蛇一樣,沒有長腿,所以才這般盤旋著爬行。在平坦的草地上,河流更像閑散的牧人,喜歡逗留,喜歡自由自在,時間充裕著呢,足夠它們揮霍。大河小河都不緊不慢,東瞧西望,流淌起來也不吵不嚷,靜靜的一副乖順十足的樣子。這和草原的慢時光很搭調,那么匆忙干什么?從早到晚,牛羊馬左一群,右一簇,用一整天的時間,來消磨一片草地。羊群用下齒鏟草,輕輕一拽,草就進了嘴巴;牛用舌頭卷草吃,囫圇吞棗;而馬則抖動著嘴唇,用牙齒啃草,邊啃邊嚼,嚼碎咽進肚子里。這時候如果沒有人來騷擾,它們會頭不抬眼不睜,日頭滑到頭頂的哪個方向了,身下的影子是長了還是短了,它們都漠不關心,視而不見。只有口渴的時候,它們才成群結隊,疾走那么一陣,或小跑幾步,到河邊喝水。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被嚇了一跳,等看清那幾群司空見慣的家伙,也就原諒了它們的不禮貌,有的飛到一邊,有的干脆落到牛背上,仍舊大呼小叫,像一群婆娘挪挪屁股繼續嘮她們那點家常。此時白云正在河面上過家家,擺好的房子家具、鍋碗瓢盆有模有樣,卻被這些莽撞的牲畜破壞掉了,那有什么辦法,等這些家伙走了再恢復原樣吧。所以河流一整天下來,也只忙了這些閑事,沒什么可急著辦的,路不必走太快,多繞點彎頂算在一個地方多駐足了一會兒,就會多一些嘴巴伸到它懷里,親吻它,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心滿意足呢。
草原上的河流這個樣子,其實也隨了牧人的心性。牧人的日子就是這么慢慢吞吞的,什么事情都不急,早上把牛羊打發出去吃草,不急,太陽沒出來前,打開牛欄羊圈,騎上走馬或摩托車,把它們趕到指定的草場就行了,馬放南山北山都是不需要管的,草原上有河流就有水喝,馬群自己會照顧自己,不用牧人操心,個把月也不用看管一次。春天接羔,不急,牛犢羊羔是一只一只生的,最多是幾只羊兩三頭牛一起生產,牧人家完全應付得了,禿嚕一只連同羊水來到世上,又禿嚕一只來到世上;而馬卻不需牧人幫忙,什么時候看到馬群又多了幾匹長長的腿、小小的身形、活蹦亂跳的機靈鬼,那就是馬群又添了馬丁。某一天春和日麗,牧人們要為羊羔剪耳記、劁羊蛋,給牛犢戴耳標,給二歲子馬烙馬印,才會請來四鄰,熱鬧上一兩天,那也是一年中最為忙碌的一陣兒。草原上的收獲季節和農區正好相反,農區高粱紅了,玉米金黃,秋風搖曳的秸稈再也承受不住糧食的重量,農民才紛紛涌到田地里去,大車小輛,塵土飛揚。牧區的豐收恰恰是在三四月的春天,遍野都是剛剛冒芽、萌萌欲動的青草氣息,沒有什么清香味可以和新草的香氣比擬,那不是嬰兒的奶香,也不是蜜蜂嘴里的味道,那是大地經過一個隆冬的冰封雪積,終于融化開去,終于孕育出草原的新生,對,就是大地母親分娩出新生的味道,那是廣袤的,彌漫了差不多整個北緯40°~50°的香味,嗅上一口就讓人沉醉,就想像馬兒那樣不由自主地在草地上打滾。這時風自告奮勇,作為草香的經紀人,它大包大攬,裹挾著草香四處招搖。就是這個季節,牧人豐收了,查一查蒙古包門口的皮繩上穿掛了多少只羊耳角,就會知道今年的收成好不好,當然也包括牛犢和馬駒,不過大牲畜不用結繩計數,用十個指頭就數得過來。
要說這河流隨牧人的心性呢。豐收節這天,牧人高興,看著大河小河也不同尋常,仿佛流淌得比往日歡暢。河面上那些挨挨擠擠、頑固不化的冰塊,此時已被河水招安,知趣般地歸降了,整編成河流的正規軍,隊伍擴大了,嘩嘩的流淌聲像一首歡快的草原晨曲,滿帶著生機勃勃的勁頭。這時去河邊打水的牧人會告訴你,天鵝、大雁、灰鶴都回來了,所有的鳥兒都回來了,都斂翅降落在河面上,吵吵嚷嚷的,正開歡迎會呢!大鳥群千里萬里,終于撲到蒙古草原的懷里,撲到這曲曲彎彎的千百條河流里,這是草原母親的乳汁,鳥們都是在這乳汁里孵化出生,伸展開稚嫩的羽翼,秋天南飛春天又循著母親的氣息歸還。聽到滿河床的天鵝、鴻雁、灰鶴的嘎叫聲,蒙古額吉會顫顫巍巍端了奶桶,向長生天拋灑奶子,那是老人在歡迎遠方歸來的游子呢。那些時日,更多的牧人們只會靜靜地待在蒙古包前,待在自家的敖特爾(營地)里,端奶茶碗的粗糙大手微微顫抖著,另一只手拿著奶干卻不肯咀嚼,咀嚼會影響到聽力,彼此都伸長耳朵,滿臉的虔誠,傾聽那天籟般震蕩四野的鳥叫聲,一種無以言表的激動和喜悅被克制在嘴角、眉梢。聽一聽就夠了,牧人們一點都不去驚動風塵仆仆的鳥們,也不去看它們的熱鬧,更不許孩子們撿拾回任何一枚鳥蛋。他們對貴客臨門最大的尊重就是不去打擾。
這時的牧人們多么富有,什么都是他們家的,放眼望去的幾千畝草場是他們家的,頂著星星去吃草的幾百只羊是他們家的,女主人忙著擠乳的幾十頭奶牛是他們家的,連同幾朵白云系在拴馬樁上的五六匹馬是他們家的,刮了一夜的春風也是他們家的;牛糞火的炊煙是他們家的,河流里的那些鳥鳴是他們家的,遠遠近近的,走到哪兒都掛在耳邊,連落日都是他們家的,停在草圍欄外面,就像停在里面……但有一樣東西不是哪個人家的,牧人們都知道,那就是離他們家最近的河流,它只屬于長生天,屬于草原,屬于萬物。
河流屬于萬物,萬物也變著法描摹河流的樣子,這從一只小小的原住民———百靈鳥或云雀那里,就可以感受。聽一聽它們豆丁大的嘴巴里發出的婉啼吧,那疊繞不休的啁啾不正是草原小河的模樣嗎?鳥鳴里有多少道彎小河就有多少道彎,鳥鳴里有多少道坡草原就有多少道坡。當一只云雀鳥在叫作莫日格勒的彎彎的小河上空施展它的歌喉,我們會恍然大悟,那是小河投在天空中的影子,小河不會歌唱,所以幻化出小鳥代其而歌。
這么說,牧人的心性又何嘗不在模仿母親般的河流呢,假若百靈和云雀的鳥鳴是對小河的描摹,那么牧人的長調該是草原長河的寫照。我在呼倫貝爾,曾多次到克魯倫河、烏爾遜河的兩岸,去搜尋巴爾虎牧人的長調,也曾在伊敏和輝河的河畔采擷布里亞特民歌,每一次都那么流連忘返,每一次都不由自主地沉醉在草原河邊。牧人們無論男女老少,都會唱歌,蒙古包里的牛糞火忽明忽暗,風力發電機點燃的燈泡并不比蠟燭亮多少,人的影子一會兒投在東邊的哈那墻上,一會兒又倒立于套腦的穹頂。包里飄滿奶茶和手把肉的膻香,牧人的長袍沾著牛糞末和干草棍兒,一張蒙古高原人特有的臉仿佛被爐火燒紅,可牙齒白得卻像玉,那是被牛奶浸泡的鈣質充盈的牙齒。牧人開口唱歌了,是的,那歌聲像極了草原之河,先是暗流涌動,從深沉的鉛灰色調起筆,慢慢舒緩,舒緩,直到抖展開一條悠長而蔚藍的綢帶,在獵獵的風里徐徐飛舞,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此時有馬群蹚河而過,揚鬃撒尾,濺起層層漣漪,忽而驚飛出一只孤絕的蒼鷹,直沖云天,變作一個模糊的黑點,或遭遇長虹而折返,影子撞到對面的山崖上,盤旋又盤旋,轉瞬無蹤,轉瞬又起……在孤寂的草原深處,在一頂被大地遺忘、被幾簇蒿草遮蔽的小小穹廬里,不知今夕何年,那沒有任何伴奏與修飾的蒙古歌聲正揮起長鞭,一下下抽打我的心靈,如同河流犁開大地留下的深深溝壑,滿帶著切膚之痛。
我仿佛聽懂了草原上的河流,它掩藏在平靜舒緩之下的那份孤獨,和蜿蜒流淌的寓意。沉默的河水沿著牧人的歌聲,沿著云雀和百靈鳥的啾鳴緩緩流去,頭也不回,我們叫它“額吉”或“老嘎達”,它都不應聲……目力所及的只是它的一段側影,似乎無首無尾,無止無休。這天地間的一床彎彎繞繞的清水,恰如世代流傳、千回百轉的牧人生活,深沉,浪度,而干凈。
刊于《草原》2020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海勒根那,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民族文學》《青年文學》《草原》《天涯》《作品》《青春》《滇池》《飛天》《鹿鳴》《駿馬》等刊。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曾獲內蒙古敖德斯爾文學獎,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金雞百花電影節中國少數民族電影工程創意劇本獎、2019世界民族電影節(美國)劇本貢獻獎等?,F居呼倫貝爾。
來源:草原
作者:海勒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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