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作者:蔡欣彤
作者:蔡欣彤
我起源于一所房子。
它不算老家,是父親工作單位的房子。聽說,在我出生前,一家子隨著父親工作調動四處遷徙。之后,我來了,父親工作也瓜熟蒂落,在一個小鎮上,我們一家四口就這樣展開了生活。
小鎮名叫“客路”,很多年后我發現了一首古詩“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小鎮突然亮了。
從我們住進去那一天起,房子就開始了它的衰老。
它臨近車站,塵土飛揚。三室一廳,坦蕩而寬闊,沒電的時候,我們一家四口還可以排著隊來回散步。兩個陽臺,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兩門打開,南北對流,可以呼風喚雨了。
父母不在的時候,這里是我和哥哥的足球場。一個守南門,一個守北門。也可以是籃球場,兩個陽臺中間的房間,有一道長長的鐵絲,為了下雨時掛晾未干的衣服。它與墻平行,正好有一個籃球的距離。不好處在于,略有不慎,會犧牲鐵絲中央上方的燈管,以及父親的怒火,樓下的投訴。
房子月租五十,到現在都沒有變更過。我們用一個陽臺來種植花草蔬果,另一個陽臺的一端安上一個四四方方的雞籠(不過我們常常用來養鴿子),盡頭是廁所。母親對這樣的設計贊不絕口,說,這樣最好了,廁所在外面,味道不會跑到房間和廚房里來。
我對待兩個陽臺的感情截然不同。我給它們取了名字,盛滿花卉的朝北陽臺叫“滄桑”,另一邊叫“夢魘”。每天放學回來,我會在“滄桑”看書,那里存留著太陽的溫度,已經沒有暴烈的感覺,散發得剛剛好。或者爬到欄桿上做一個壁虎,俯瞰下去,是四排整齊的瓦房。以火柴盒的形式粘在一起,排與排之間,是脖子一伸一伸的雞和鴨,搖著扇子的人,以及被踩成標本的雞鴨屎。
露天的院子,容易暴露生活的秘密。這里靠近鄉村,男權味道依舊濃厚。為了平衡,上天賜予鎮上的女人一副大嗓門,我曾見識過真正的“雞飛狗跳”,摔碗、砸盆、驅雞、打狗,雞狗慌成一團,看著它們發瘋的主人。
第二排第二個屋子,養了三個小孩,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每天傍晚,他們會在父母的催促下,爬到一個大缸里洗澡。“司馬光砸缸”那樣的大缸。他們陶瓷樣的身體,淅瀝瀝的水,一首鋼琴曲。
我貪戀著這一切,不曾感到無聊。陽光里有股庸碌的味道,像是老人的呢喃,永遠在重復一個故事,卻令我變得踏實。
我唯一不想的是讓夜晚來臨。
太陽下山時,滑落的速度極快,在最后關頭,它總是一抹迷惑人的紅。幼年的我瞪大眼睛,張著嘴,難以言表的災難感淹沒了我。那是我絕望的預告,這時,母親便會喚我洗澡。
我洗澡用的是一個褪了色的、沉重的鐵盆,如一般臉盆大小,它邊緣生銹,極不討好。它帶給我“溫暖而綿長的恐懼”,毛巾撒進去,水晃蕩撞擊到邊緣,鐵盆便會“咣”一聲,喚發出沖涼房的共鳴,喪鐘由此敲響,我的靈魂呈漣漪狀戰栗開來,“一切終將結束。”透過我頭頂的小窗口,天光微亮,到處都是匍匐著的黑。我感到死亡的迫近,涌出大悲憫。如果明天是新生,那今夜要歷經一次疼痛的輪回。
夜里,我睡在最大的臥室,兩個大窗戶呈掎角之勢,風常常無阻地穿過。這本是父母的房間,生了我之后,變成三人房。后來,父親默默地退出,搬到小房間住。母親,也在我睡著的時候,悄悄回到小房間。
夢魘開始了。小孩子沒有允許關房門的傳統,空氣四通八達,夜是一只龐大無比的昆蟲——此刻暴露了它自由自在的面目。夢魘最劇烈的地方,來自北面陽臺,大汽車與瀝青地面劃過的沉重呼吸,碾壓我的心臟。或者是風,它常常令蚊帳詭異地飄起,憑借嗅覺,撫摸我的臉,一下又一下。
它們盛行于每一個夏天。
夏天以它過多的雷陣雨和昆蟲令人難忘和難熬。所以我酷愛冬天,棉被包裹的冬天,愛它如命。我就可以把全部的口子關掉,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蠶蛹。
小學是鬼故事的搖籃,每當下課,孩子們就會變一張臉,他們竊竊私語,只對親密的人講,口口相傳是特權。
他們說,學校廁所旁的大樹上坐著一個紅衣女鬼。有很多人見過的。他們急促地自我肯定。有一回,樓下有一群人圍著看什么,朋友跑過去,我只遠遠地尋找人群中的空隙,從一個人X形的雙腿,上半部殘留的三角形中,我看到一個紅色的事物,貌似塑料袋。朋友回來了,說,那是一個心肝。
人的心肝還是動物的心肝?我問。
朋友搖頭擺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問是一種禁忌,從小我從母親那里學來。問意味著喚醒,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物因為人的談論而抬起了頭,直直地看著你。
這些細節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
后來,我又在垃圾堆里撿到撕毀了一半的劣質報紙,我只看了一眼便心驚肉跳地收藏起來。那里有鬼故事。但拿回家后我就后悔了。
我無疑是惹禍上身。
記得一個傳說,一個老婆婆寫了一封信,信里揭露一個驚天的秘密和詛咒。看到這封信的人必須抄十遍散布給身邊的人,否則會受詛而死。
惶惶然,每個人都害怕收到那封信。但隨時都可能:它夾在某個日常事物里,譬如書包、課本,令你的日常變成一種意外,誰也不想破壞生活。大家都有預設的前提,秘密必定是令人絕望的,真相是絕望的。我們得到秘密,就過不好日子,寧愿當個看不到未來的傻子。
當然,我沒見過那封信,同學們也沒有。神秘主義貫穿了我整個小學時期,并給我帶來長久的失眠。
噩夢,不止一夜一個。被追殺,掉落深崖,指甲一樣的劍射到我床頭,我卻喪失能量,動彈不得。
我希望我至少不是醒來,在深夜醒著是一件危險和難以忍受的事。想象力過剩的夜晚,被鬼故事滋養,周圍一切栩栩如生:眈眈虎視的棉被,窗戶如牢籠堅硬,父親掛在墻上的西裝——一個蕭瑟的無頭人站在我床前,脖子上的領帶飛揚。
我閉上眼睛,又立刻睜開,意識和目光是我的武器,我拼命地阻止一切變化,和向前。我要體察危險的迫近,至少有所準備。但我不能打草驚蛇。我想一動不動,像一切不起眼的事物一樣,喪失存在感。
夜晚是我的噩夢,噩夢卻屬于夜晚。那些大車駛過的輪胎,還在一遍遍重復死神的懿旨。
樓下的腳步聲,細微可聞,我仿佛置于天地中央。嗒,嗒,嗒,嗒。這應該是一個女人。哐嚓,哐嚓,這是個男人的皮鞋聲。有人在沉默中說了一句話。飛機從頭頂飛過,隆隆地招呼著。它們離我越來越近了。
我抱著僥幸摸了一下床,母親果然不在身邊,我們本該睡在兩個并排的床。如果她在,我會流下幸福的淚水。她不在,我會流下悲傷的淚水。其實我不必抱有僥幸,母親的在場會散布一種味道,令房間鮮活滋潤。否則,房間里的空氣會被生鐵俘獲,變得冷冰冰和硬邦邦。
我想讓母親回來。這需要極大的勇氣。
首先要自我解凍,獻身于這黑暗,然后從房間走向客廳是更黑的一片地域,那里的黑暗我更陌生,更加不可捉摸。
我不懂得開燈。不懂得“啪”的一聲殺死黑暗。我可能是不想與它為敵。
大部分時候,我會愣愣站在父母的蚊帳前,這已經是勝利。我叫喚一聲:媽。然后再喚一聲。有時,我會伸手去推一推他們的腳,我并不知道推的是父親,還是母親。
他們在半睡半醒時,看到蚊帳前站著一個朦朦朧朧的黑影。不經意之間會嚇得筋骨發軟。
我說:我不敢去上廁所。這句話亦真亦假。或者,我只想把母親叫過來。那是我最貪戀母親的一段日子。后來,我不再如此貪戀過任何人。
廁所是更大的夢魘。仿佛撲入死神的懷抱。在通往廁所的陽臺過道上,由于小鎮頻繁歷經臺風,父親割了一大塊褐色的擋風薄膜,遮住陽臺的大半邊臉——它在夜晚看起來是一個巨大的胎記。它不停地跟風對抗,撞擊欄桿,發出兇惡的“梆梆”聲,那些掛在它身上的小零件,塑料袋,鏡子,螺絲刀此起彼伏,叮叮當當響,像在熱烈歡迎著看不見的東西,或者它們在開辦邪惡盛會。還有那些你永遠不知道哪里會突然出現的老鼠、蟑螂、蜘蛛……它們聽天由命,成為夢魘的使者,我一度以為它們是為了嚇走人類而存在。如果我們正好養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睡覺的雞或鴿子,那是值得感恩的。陽臺的門,廁所的門,我將它們大大地敞開著,為了與房間內人的氣息溝通。但那個門無比暴力,我們全家都領略過它的暴力,它在風的號令下,將絆住它的凳子一腳踢開,狠狠地自閉,隔絕我和我的親人。
那是我的一次夜里獨行的經歷。我飛一般地逃回來,嚇得失魂落魄,中途還因為慌張地摳陽臺的門(沒有把手)而摳壞了指甲。
我痛恨這個設計,為何廁所不在臥室里呢?濫用人的勇氣和直覺,這傷害極大。
我只能艱難地找我的母親。上完廁所回來,母親會陪我一起睡會,估摸我睡下了,她會悄悄踮著步子離開,那時我總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往往會在母親的腳步踏入父親的小房間的最后一刻清醒,這是無可救藥的。我眼睜睜地聽著他們的房門關上,一個鐵物轉動,靈巧地給聲音打了個結,那是上鎖的標記,我的耳朵永遠且清楚地認得。我的淚跌落枕頭,流入耳朵。我再也沒有理由去找她,我錯失了最后一絲機會。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父母的門不再是開著。
有時它沒有上鎖,我像孤魂野鬼一樣打開,愣愣站在他們的床前。夜晚的蚊帳不是個良好的比喻,它像是在哀悼。
有時,門早已鎖上,門的臉是一派安靜的藍。當我試圖去轉動那扇拒絕的門時,一種難以抑制的孤獨灌入我的血液,我變得青紫。是的,那些孤獨鑄就了我性格中堅強和冷漠的一部分。但那時我還小,我還得漫長地咀嚼。
我敲門,一下,又一下,然后漸漸變多。有時我覺得時間好長,我不記得我敲了多久……地板冰涼,我麻木地等待著,像被遺棄的木偶。門的開啟變成一種運氣,我隨時都可能淚流滿面地回去,獨自過完漫長的夜,夜就像是一輩子。我恨這空曠。恨這絲絲縷縷、纖毫畢現的夜。一般來講,悲哀和怨恨會幫我驅散一部分恐懼。
第二天天亮時,我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我又獲得了新生。新生來之不易,可喜可賀。即使略微有點疲倦,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愛白天愛得發狂。
小學的高年級,開始夜修了。夜修回來,陰暗的樓梯又造就我靈魂的缺口。那兒的燈偶爾昏庸地黃著,常常無作為地壞掉。
我遇到了一位朋友。我們的相處并不是很和諧,甚至略帶敵意。我承認那時的我嫌棄她一頭極短的黃毛,不夠漂亮,也不夠溫柔。身上帶著一股貓吃魚的腥味。
她可以跟我分享幾毛錢一大包的瓜子,在下雨的時候脫下外套兩人披上奔跑。她每天喊我一起去夜修,甚至,她能保護我。在我實在不敢上樓的時候,她陪我上去。
這是需要自我犧牲精神的,因為她送我上去,還得自己下來。我家在五樓。
而我不懂得感恩,后來我失去了她,我們杳無音信。在一次校園霸凌中,男生用鉛筆向她的頭皮扎去,我卻固執地沒有開口。
我連面對夜晚的勇氣都舍不得給她。
那些遙遠的事情常常讓我淚流滿面。我們房子的墻壁,經久不衰地蛻皮——母親認為它需要創可貼。于是我們拿來大量姑媽給的廣告紙或者風景圖,貼上去,順便掩蓋了我和哥哥的“拙作”(小時候我們認為白墻就是用來寫字畫畫的,不然它為什么是白的呢?)。其中有“葡萄糖”“泰德利”“帝哥酒”“果粒橙”……唯一詫異的是,我們從沒買過廣告上的飲料。
小房間里父親貼著一個“東方明珠塔”,它迎面太陽,被曬得通透、褪色,發著藍瑩瑩的光。我癡癡盯著那張圖,覺得它就是靈魂的底色,那樣虛無縹緲,人生的漫長、忍耐和遙不可及明明白白地顯露出來。那時我不向往遠方,和上海(我甚至不認識這個塔),卻感到一陣深痛,并漫無目的地享受著深痛。
我不懂得未來,我只想跟母親討論一件事。
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個極大的黑色臭蟲飛進老房子。那是傳說中的“災星”,它會給人們帶來厄運。每次遇到它,母親就用會掃把把它打落,然后放飛,放飛前,她會祈禱幾句。
我不明白這個祈禱意味著什么,恐懼養大了我的敏感。那幾天,母親收起她大大咧咧的嗓門,開始小聲說話,她會悲憫而低沉地叮囑我,讓我過馬路小心,看好車,不要亂跑。一切小心點。
為什么要小心點?
我覺得內心發毛。她拿了我和哥哥的“銀牌子”(類似平安符)去求福,去算命。好像很多不好的事在前面等著我,我不知道自己會撞見哪一個。
那一次,我真的覺得臭蟲是對的,我碰上厄運了。來到學校,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我的同桌和后面的男生在說笑。男女生是天敵,這是我們班約定俗成的命運。她并未因我到來而變化,我疑惑地放下書包,坐到椅子上。
我感到大腿的某一塊瞬間燃燒起來,下意識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喊著: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在我椅子上?
后面的男生投來厭惡的眼神,他說了一句我至今難忘的話:神經病。
同桌淡淡地說:哦,剛剛在你的椅子上補鞋,不小心弄了502在上面。
我的表情開始濃烈地醞釀著,這股情緒過于龐大,我還沒想好怎么掌控,這令我看起來相當別扭。
同桌撇了撇嘴,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到背叛和恥辱。回家后,我脫下褲子,腿上的一片皮被扯下,那塊皮已屬于褲子,它們合謀成一個圓形的硬塊,仔細看還帶著皮膚的紋理,我又是疼又是哭。帶著一股事情終于應驗了的快感,我對母親說:
“你趕緊去算命,求福吧。”
“都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呢。”我哭著說。
后來,我嘗試過問一些問題,但母親諱莫如深。尤其是我說到“鬼”或者是“死”的時候,她會臉色大變,立刻以其他的話題打斷和搪塞。母親的表情使我變成一個拘謹的人。
那些不知道的事情,繁衍生息,它們越變越大,越變越多。
它們指向無窮。
我多希望能和母親討論,我寧愿母親說出真相——大大方方地喚醒它們。那樣我就能知己知彼,不用屏住呼吸過日子。
小學過完后,我到城里讀書,我們擁有了新房,那是一個小房子。我的愿望實現了,它給人飽滿的安全感。廁所就在臥室的隔壁,我不需要再屏住呼吸,這兒沒有生龍活虎的夜,和幽靈鬼怪,四面八方都是高樓,風是溫柔和懶惰不動的。我們甚至安上了空調。
我再不懂得失眠和噩夢。
有時,我也會想起老房子的磅礴,那不斷生長的風,仿佛鬼神在天地間嚎叫。那里培育出我的敏感,是我的直覺生長的土壤,而我不知道這種直覺究竟指向何處。我感知到的就是真實的嗎?
如果不是,我又如何去定義為幻想?
多年以后,我回到老房子。我感覺它已經徹徹底底地老了。屋內一切和從前明顯不同,廣告紙被撕開,大大方方地袒露它的褶皺和裂痕。小房間淪落為雜物房,積壓了一堆時光,只有太陽照進來時我才感到一絲熟悉。我習慣地抬頭看“東方明珠塔”,卻不見蹤影,落下一片大大的雪白輪廓,這是墻面曾經的膚色。我有點驚訝,原來它的背后是潔白無瑕的,墻面也完好無損,它的功能不是為了遮蔽。
我低估了它。我猜測它來自——父親、母親的其中一個夢想。他們看著它結婚、生子,過著平實而瑣碎的生活。它日日夜夜陪伴他們。
回到老房子,我就變回孩子的我。夜里,我一如既往地缺乏安全感,原來我從沒長大,也未曾離開。我們總有許許多多個我,放置在不同的人和地,一旦遇見,當中的一個我就會復活,繼續過著從前的日子。老房子是不會變的,即使下面的瓦房拔地而起,聳成高樓,它依然是遺世獨立的那一個,沒有什么可以阻擋。
刊于《草原》2020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蔡欣彤,1996年出生。有作品發表于《少年文藝》《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現居廣州。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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