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刻小人物本真的模樣
——讀郝隨穗《莊里》
作者:張家鴻
——讀郝隨穗《莊里》
作者:張家鴻
散文集《莊里》是陜北作家郝隨穗為陜北大山、溝壑、窯洞乃至整個黃土高原以及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蕓蕓眾生所撰寫的地方志,它涉及地貌、風俗、人情、傳說、飲食、記憶等方面,既寬廣又厚重。在這部志書中,人是最靈動、最活躍、最多變的因素。一篇篇寫人的文章即為一個個人物小傳。是人物小傳,也是小人物的傳記。
集子里所寫的有打餅子的二老王、癡癡傻傻的憨三姓、耍伎倆的壞豌豆、為紅軍打過掩護的三姥爺、大善無邊的三鬼、能跳能編能講能談的九娃、帶領孩子們搜山掏鳥窩的三哥、與人打賭一口氣吃下一盆豬頭肉的瘸子,這些被貼在人物身上的標簽,并不都是其謀生的手段或職業,更有生命之路的展示、人性特點的刻畫、特殊才能的體現。小傳之小,不僅在于篇幅,還在于內容的取舍、角度的截取,不是關照人物漫長的一生,而是選取最能體現其人性特點的某一面、某一段光陰。
就是在這些不起眼、常被旁人漠視,沒有任何地位、知識、權力、金錢可言的人身上,貯藏了太多令人動容的點滴。
合子是個乞丐,與別的乞丐不一樣的乞丐。他從不搶吃搶喝,從不賴著不走,從不阻攔迎親隊伍要錢,他有規矩講良心。有家小飯館經常給合子飯吃,老板因病去世后,合子跪在靈堂前磕三個響頭,雙眼含淚、嘴角抽動。出殯前的幾天里守在靈堂前,送葬后又在山上墳前守了一夜。不忘感恩的乞丐,值得他人心生敬意。
老羅家因被懷疑有狐臭,而成為全村人揣測、質疑、議論、仇視的焦點。她家孩子拿著自制弓箭射中劉寡婦家的豬,劉寡婦懷恨在心,伙同歪嘴一道實施報復。先是往老羅家煙囪扔下石塊土塊,再是同樣用箭射她家的豬。兩家自此結下仇怨、摩擦不斷。后來劉寡婦上山刨洋芋,摔下山崖死了。送葬那天,老羅家起了大早,在劉寡婦靈前燒了一沓糊窗紙。望著新起的墳頭,她自言自語道,人不容易啊,來到世上為啥要遭那么多的罪呢!感同身受的悲憫之心,并非人人都有。
對老母風雪無阻的盡孝、對藝術的極度癡迷、對為老不尊之長者的痛斥、殺過鬼子的爺爺的英勇、財子在逆境中敢于承包村里的水塘,小人物性情中的種種美好,正是《莊里》這本書值得當下讀者再三品讀的重要原因。讀者因之而得到的啟發絕不止一點。這其中最重要的應該是,眼光不能只是向上,不能只盯著名聲響亮的人和光芒耀眼的偉業。向上之余,更應該向下,向下注視腳下的土地和一輩子都在困境中掙扎的眾生。許多時候,向下注視、審思所得到的,也許比向上所得到的更加厚重、深刻,更可以震撼心靈、豐富生命。
郝隨穗并不是在為底層百姓唱頌歌,只是真實地記錄著,記錄他們的善與惡、美與丑、好與壞、光亮與黑暗。對讀者來講,其人性中好的一面,足以令人肅然起敬。足以令人深深自省。四肢健全、智商正常的你我,是否可以像他們那樣為了一個持守認定的目標而全力以赴?殘疾也好,困厄也罷,皆抹殺掩蓋不了源于天性的生命之光。與此同時,《莊里》有深刻的反思與強烈的批判性。即通過一篇篇散文,提出一個個疑問。為何他們會活成這般模樣?難道僅僅是生存環境使然?故而,此書實為郝隨穗的探索之路。探索之路的源頭是作者對自己處境的清醒認識。“陜北,我和所有的陜北人,都是你冊頁中的一個漢字,或者黃土高原上的一抔黃土?!彼炎约喝谌氡娚校屪约汉袜l親們坐在比鄰的座位上。與此同時,它又透露出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更多人的緊密相連,任何一個生命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陽光為誰而來?為每一個人。喪鐘為誰而響?為每一個人。
《莊里》流露出的是郝隨穗對家鄉的情意,展示的是他與家鄉的關系。前者如信天游那般柔軟,雖不明言,卻不難體會。后者如窯洞那般內斂、堅固,在書里多以他者的視角盡量客觀地呈現?!霸谶B綿的起伏之中,大山與溝壑有秩序地鋪展開整個黃土高原的遼闊,而這樣大面積呈現的自然地貌,好像是上蒼足夠悲壯的心情的袒露。這種袒露中釋放出的是土地與人構建的一種神秘而苦難的關系?!笨嚯y,是書中許多小人物命運的代名詞。算不上苦難的,大體屬于窮困、憋屈,甚至窩囊、卑賤,這些詞匯是掙扎于社會底層的他們的真實處境。從沒念過書的羅小撿過煤塊,因舍不得送好煤,被紅頭趕走。裝神弄鬼因貪杯被識破,出了糗壞了名聲。習字學畫鬧了不小的動靜,卻有始無終。想攢錢娶媳婦,攢夠不算少的三千塊錢后,被輸錢的工友揍得口鼻流血。一次次的受挫,使他陷入萬念俱灰的絕望中無法掙脫。環境的荒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靈的荒蕪。
《燃燒》一文頗具象征意味。煤炭是用來燃燒的,生命是用來燃燒的。煤炭與生命燃燒所釋放出的熱量與暖意,既受外界條件影響,更由其內在質地決定。有的人,盡管未能得享高壽,但是活得精彩,光芒四射地影響了許多人。有的人,謀一口飯已屬艱難,豈有影響他人之可能?充其量,只是如祥林嫂那般淪為調侃、嘲笑、挖苦的對象而已。
莊里很小,其地理方圓實在有限得很。莊里很大,它容納了命運的種種波折、心靈的種種體驗、人生的種種境遇。莊里在哪里?不獨在陜北高原,還在遼闊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因為地理環境的阻隔不能消弭人與人處境的相似、人性與人性的相通、人心與人心的共鳴。認識了莊里,就認識了黃土高原,就認識了蕓蕓眾生。郝隨穗寫的何止是一片土地而已?
在《莊里》中,郝隨穗追溯生命的來路、審視生命的現在,進而思考生命乃至陜北高原的未來。令人倍感無奈、無力的是,這個未來不是任何人能夠從容掌控的。然而,書寫即記憶,書寫即豐富自我。如果能夠從書寫所得的文字中,汲取走向未來的斗志和力量,也不失為生命蒼涼書寫中的一絲暖意。對作者如此,對讀者同樣如此。
2021年5月
本文刊于2021年6月18日《金融時報》

《莊里》,郝隨穗/著,太白文藝出版社2021年。
來源:金融時報
作者:張家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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