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纖夫
作者:阿鴻
作者:阿鴻
一,滑富強40歲那年
關于圈中人描述的文學教練滑富強的故事,筆者先從1983年起筆。
1983年在人類歷史上是平凡的一年,單從與文藝有關的事件看,1983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首播,英國小說家威廉•戈爾丁獲諾貝爾文學獎。
1983年對滑富強來說,是轉折的一年,他從天津南開區一家國企工廠調到了天津北郊文化館。
2021年夏天,筆者采訪滑富強時,描述1983年底他的人事調動時是這樣說的:“那是個寒冷的冬天,我騎著自行車,從家里到北郊,要不停地蹬一個多小時,蹬得渾身是汗。到了文化館,我辦公的地方是個平房小院子,還要點燃煤爐,渾身的汗把衣服浸透,衣服像塊冰壓在我身上。”大約一兩個月滑富強都不適應,這次調動,從工人轉型為文化館干部,對他來是友誼催生出的一次命運的安排。
1943年出生的滑富強,到了1983年整整40歲,在滑富強這里再次證明,40歲是人生的第二春,可以二次創業,再摁一次啟動鍵。
當時北郊文化館在文學這方面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一片荒原,領導跟滑富強說:“給你10個月,打開局面,館里會考慮把你的工人編制轉為干部編制。”
在滑富強看來,他原本在國營大廠當了十幾年工人,覺得挺好;但是在北郊文化館的干部編制大環境中,自己必須是干部編,不然就如同在工廠里種莊稼。
40歲的滑富強卯足了勁頭,開疆辟土,首先從挖掘北郊業余文學愛好者入手,在《天津日報》刊登了一塊豆腐干大小的“北郊區文學社招收新社員”啟事。這塊豆腐干如同沖鋒號,召集了北郊區愛好文學的年輕人,他們被北郊文化館的文學氣息吸引過來。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經濟改革正上坡,拜金的氣息還不濃,文學依然很神圣。文學的芳華年代成就了40歲的滑富強,他用10個月時間,改變了北郊區的文學生態,建立了一支文學愛好者的隊伍,農村、工廠、機關、學校、軍營的文學愛好者絡繹不絕地涌入北郊文化館,滑富強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門庭若市。
2021年夏月,現為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專業委員會常務副主任、《天津詩人》總編羅廣才在他的《文學的甲子,山水的人生——寫在滑富強先生從事文學創作60周年之際》一文中寫道“滑老師,近一點講,您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恩師,是我文學生涯的領路人,沒有您,我可能還在更平庸地向這個世界茫然張望;遠一點說,您是文學光影中的海河驕子,60年來,您以文字的元素在文學的江河騰起不息的波紋,并以鏗鏘節奏帶領一群人唱響一個甲子的文學夢想。”
二,命運是何物
“和科學一樣,文學是一條寂寞之道,文學事業是寂寞者的事業,”當代著名作家孫犁先生如是說。
從事文學工作的人,是天降大任于斯,用現在流行的詞就是天選之人。40歲的滑富強從工人編轉為干部編,這貌似是人事流程,其實是命運的安排。
命運是何物,命運是就是一個人宿命和運氣,是你的內心指引你的行為。
滑富強骨子里是個保守的人,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他懂得感恩母親、感恩老師、感恩妻子、感恩所有遇見。
1943年7月5日,滑富強出生于靜海唐官屯鎮,滑姓在唐官屯鎮獨此一家。在滑富強出生前20多天,其父因病去世,時年24歲的母親為了守護獨苗苗的“遺腹子”,一直寡居。滑富強在曾祖母的看護下長到三歲,直至曾祖母去世。后來,他到靜海縣長張屯外祖父家居住。
1955年,在長張屯村初級小學畢業的滑富強,考入唐官屯高級小學,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在市里做工的母親思子心切,1957年初,滑富強轉學插班進入新華區(如今的和平區)西寧道第二小學(原法漢小學,今西寧道小學)續讀半年。雖然輾轉求學,滑富強的學習成績沒有受到影響,同年順利考入天津南開中學。
1960年初中畢業后,滑富強不忍心母親在幼兒師范學校燒鍋爐,16歲的他毅然放棄了繼續讀書深造的機會,到天津拖拉機廠當學徒工,從此替代母親,成為養家之人。
滑富強在機修車間先干過鉗工和刨工,1961年因為有文學特長被調到車間工會,以工代干。也就是在這一年,他創作獨幕話劇《0.1》,由鐵牛藝術團話劇隊演出。他還主編了機修車間手寫體小報《車間文藝》。兩年后,他創作的中篇章回體小說《你追我趕》,由天拖廣播站連續播講,《河北日報》還曾以《受職工歡迎的新節目》為題進行報導。
1964年,滑富強調入天拖新廠,在機械處工會以工代干任秘書,還被聘為《鐵牛戰報》特約通訊員,并于當年學徒期滿,轉為正式工人,在機械師工程部參加學習和勞動。這一年,也是他從此步入文壇的創作元年: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發表的短篇小說《棋王敗陣》;在《新港》文學月刊發表的報告文學《老八路的故事》;在《天津晚報》發表的詩歌《光榮榜上》。這些作品也成為他那一時期的代表作,也使他在工人文學作者隊伍中一枝獨秀,以文學“多項全能”的蓬勃態勢,在天津文壇嶄露頭角。
1965年,滑富強調入天津機械廠工作,在緊張忙碌的工作之余,他憑著對藝術獨特的理解和感悟,在北京《舞蹈》雜志發表評述《小糞車登上舞臺之后》。1966年,他主編文學刊物《輕騎兵》,同年參加天津文聯組織的文藝理論學習班,發表多篇文藝理論文章,也使多年的文學創作和理論相結合,在創作上漸入佳境,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后,他還被推舉為南開文化宮業余文學創作組組長。
正當滑富強的文學創作之路初現曙光之時,“文革”開始了,滑富強也被卷了進來。作為天津業余作者群眾組織負責人之一,滑富強于1967年“文革”初期入駐市文聯。同年7月,“造反派”對幾名藝術家的斗爭不斷升級,滑富強和一些工人作家發表了《支干聲明》。
當得知著名作家、《紅旗譜》的作者梁斌在河北被批斗,身心遭受摧殘,滑富強和當時“天拖”黨委政治部宣傳科科長董陽,以及十八中的一名學生乘車連夜“潛入”保定。當時他們連旅館都不敢住,就住在澡堂子里。他們假裝要把梁斌揪回天津批斗,從農業專科學校,把梁斌、李滿天兩位作家營救出來,藏在火車頭與車廂連接的地方,逃出保定,輾轉到德州,轉了一大圈,才回到天津。隨后將兩人護送到一宮后樓圖書館。
這些險象環生的情節后來被畫成漫畫,成了批斗滑富強的素材。1968年,江青在“二•二一”講話中,點名批評了很多人,滑富強位列其中,被“命名為“文藝黑線上的“小爬蟲”。被點名的那批人,有人絕食自殺,有人被迫害致死,有人被打入冤獄,滑富強也在劫難逃,關押在牛棚10個月,后來被下放到鑄工車間勞動改造,遭受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當時剛二十出頭的滑富強,九死一生。然而,心中有信念且樂觀的滑富強只是覺得自己能活下來就算是幸運的。“四人幫”被粉碎后,1978年,滑富強在《天津日報》發表了《陽光把文壇照亮》,在《天津文藝》發表了《春天的早晨》等文章,文學熱情被重新點燃,又繼續進行文學創作。
三,靈魂在,對文學的需求即在
從16歲為報母親養育恩放棄學業進工廠當學徒,到40歲調入北郊文化館,24年的成長,造就了一個在天津北郊文學荒漠上開疆辟土的文學戰士,這樣的滑富強,你佩服嗎?工人編轉干部編,用了24年,他對文學的熱忱,你佩服嗎?
比起198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戈爾丁,40歲的滑富強對文學的貢獻,對人類需要文學的奉獻,本質上相同。
1983年的寒冬,那位在狂風中騎一小時單車到北郊文化館上班的40歲男人,他本身就是一部可以獲得高級文學獎項的文學作品,他用文學行為,寫了一本著作,一部沒有去參賽的長篇小說。
天津北郊(現為北辰)區,整體上來說這個區不是天津市的主角區域,比不了南開區有600年歷史文脈,比不了和平區租界背景留下來的西洋文化。北郊曾經是文學的荒漠地,那片土地應該不會產生文學大家。然而,人類對文學的需求是精神上的,不分區域,靈魂在,對文學的需求即在。
1984年5月,滑富強發起創辦《北郊創作》雜志。這是北辰區歷史上第一本鉛印的文學雜志。1989年,《北郊創作》更名為《沽北文學》,至1991年出版8期,發表作品300余篇。期間,滑富強策劃并連續舉辦了“北斗杯”詩歌大賽三屆,還舉辦了“90天津當代詩歌大展”,本市專業和業余詩人66人參展,此活動包括了天津市所有著名詩人,被譽為詩壇盛事。在此期間,北郊文學社社員發展到160人,前后共有188位文學新人在刊物上發表處女作。在這段北(郊)辰區文學創作品牌的初創期,滑富強將自己對文學的熱忱轉移到對栽培文學新苗的赤誠,為北辰文學作者隊伍的蓬勃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92年5月30日,區文化局成立“文聯籌備組”,滑富強任組長。同年7月10月,區文聯正式成立,滑富強任副主席兼任秘書長。區文聯成立后,滑富強把群眾文學創作推向一個新的高度。1992年出版了《慶祝北辰區文聯成立特輯》;1993年1月創刊《北斗星》,接替由文化館主辦的《沽北文學》,由著名詩人臧克家題寫刊名,至2000年出版32期,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800余篇。期間,滑富強策劃、舉辦大型征文活動10多項,并評選出區內一批優秀作者,有36人受獎勵。1998年區作家協會成立,滑富強被推選為主席。2000年,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鄧友梅、書法大家劉炳森為《北斗星》題詞。同年,《北斗星世紀叢書》一套16部由遠方出版社出版,其中有滑富強的長篇小說《生命之旅》。2007年滑富強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滑富強文選》三卷(小說卷、散文卷、綜合卷),長篇小說《游子恩仇錄》等。獲天津市首屆勞動者文學獎、天津市魯迅文藝獎優秀作品獎、天津市文化杯最佳散文集獎等。兩次被天津市作協授予文學園丁獎,被天津市委、市政府、警備區授予雙擁模范稱號。
四,不愧天地,足矣
60年一個輪回,60年一個甲子。2021年是滑富強從事文學活動60周年。昔日的同仁、學生、親友都為滑富強張羅起來,紀念文章連綿不斷地在各個報刊網站發表,筆者受滑富強學生、詩人羅廣才的邀請,為滑老師寫一篇報告文學。
我和滑老師的兩位助理(一位是他十幾年的同仁,一位駕駛員)一起到薊州,筆者在農家院的氛圍里采訪這位在圈子里被遵為“文學教練”的文學前輩。
滑富強65歲退休后,相繼創辦了《七彩虹》《陽光文學》《桃花堤》等刊物,他不僅給文學新人改稿、講課,還跑印刷廠,自費購買兩臺電腦和打印機,租辦公用房、聘編輯人員、付印刷費、招待來訪的文友用餐,幾年來花費近10萬元。心臟安裝支架時還在病房為文友們審閱和修改稿件,堅持按期出版各種刊物,培養出600多名文學新人,兩次被天津作家協會授予“園丁獎”。
滑富強把近期出版的《七彩虹》遞給筆者,我瀏覽了這本刊物,我把它定位為用文學養老的刊物。上面有滑老師寫的游記和與文學有關的活動照片,以及全國各地的文學癡愛者的作品,作者多為中老年人,他們對文學依舊敬仰,依然喜歡自己的作品刊發在文學刊物上。純文學刊物越來越少,寥寥數本純文學大刊也是國家撥款,少數“專家”定上稿大權,上稿之難難于上青天,《七彩虹》是文學愛好者的樂園,只要你愛文學、愛寫作,你的作品就能刊發。滑富強以一己之力,擎文學大眾化之天柱。
滑富強在博覽群書、著書立傳之余,人生一大樂事便是旅游。他從十幾歲起就喜歡四處游歷,早年天津隸屬于河北省,尚不通火車,他就四處游玩,樂此不疲,發誓終其一生走遍祖國山山水水。“文革”時,他的一大罪狀就是“游山逛景、大吃八喝”。后來,隨著交通日漸發達,生活水平逐漸改善,滑富強每年都會攜妻帶子、呼朋喚友到全國各地旅游,最多的時候,每年旅行十多次。
在見到滑老師之前,我已經在他的大女兒 ,一位女詩人的朋友圈,見過旅游合影里的文學教師爺。前幾年,他們的旅游合照里有滑老師的老伴兒,坐在輪椅上。喜歡旅游,還要帶著不能自理的妻子一同前往。滑富強是個有溫度的人,他為眾多文學愛好者編織文學彩虹夢,豈能讓陪伴自己一生、不能自理的老伴在孤獨中傷心。1965年大年2月,滑富強和妻子閻士英新婚,滑富強只給閻士英買了一塊上海產的梅花牌手表,當時米面緊缺,家人一起吃頓雜面條,就算是喜面了。那個年代因物質匱乏,愛情純粹到極高境界。50年后,滑富強高調慶金婚,儀式感被注入到幸福指數里。2015年2月,滑富強、閻士英金婚慶典暨《金婚檔案》首發座談會隆重舉行。無數文朋詩友聞訊趕來道賀,不僅現場高朋滿座,很多朋友還獻上了書法、繪畫、賀聯等,同時在微信、微博、博客、騰訊空間等處,收到社會各界朋友們發來的賀詩、賀詞、賀聯、賀文等,那時滑富強的老伴兒已經患老年癡呆癥,輪椅里的她懵懂這華麗的場面,不停地笑著。4年后,滑富強的妻子在除夕之夜離世。帶著對老伴兒的深深懷念,滑富強淚水伴著墨汁在稿紙上寫道:“來也春節,去也春節,你是春天的使者,你必將與春天同在……”
筆者閱讀了關于滑老師文學生涯的幾篇文章,一年一年的工作內容,消耗了滑富強多少能量,他像蠟燭一樣燃燒。滑富強50歲左右,身體就出現了病況,陸續做了4次心臟支架。
筆者眼前78歲的滑老師,活出了一種不一樣的姿態,那是經歷過生死后的從容淡定。60年甲子文學紀念活動,其實就是他想和昔日同仁、學生、作者交流,這是一次相聚的借口。他想在有生之年,多一些歡樂,多一些文學交流。
為天津文學中人津津樂道的滑富強的民間版簡介是這樣的:救護作家梁斌;幫趙麗蓉的保姆出書;他是培養文學新人的“教練”;他是樂當文友鋪路石的“身邊好人”……然而,在滑富強看來自己更像京劇中的“丑角”,看著不起眼,但功夫下的往往卻是最深的。
三天的采訪,筆者眼里的滑老師,不愧文學教師爺之雅稱,他為文學做的那些事,可以說是居功至偉。筆者覺得他像一個文學作品里的人物:孫猴子。對,就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他在文學的世界里很大膽、很狂熱,從年少到年邁,都持有一顆熾熱的心。滑老師在筆者眼里,還像一位文學作品里的人物:濟公和尚,為什么吶?因為,滑老師既有崇高的信仰,又不被框架和束縛,我行我素,只要內心向善,游走山水間,蕩漾在江湖,要的就是瀟灑和自在。他對自己做過的那些文學奇跡,既在意也不在意,他早已經看破紅塵,文學的紅塵、人生的紅塵,為文學忙忙碌碌一輩子,也沒有一部能獲大獎的作品,滑老師并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不愧天地,不愧親友,不愧文學愛好者,不愧自己,足矣。
羅大佑60歲還可以唱校園愛情歌曲,許巍50多歲吉他、貝斯彈得如癡如醉,鐘南山80歲抗疫,美國兩屆總統上任時70多歲,78歲的“文學教練”滑富強,還在文學的路上,熱忱不減當年。


阿鴻,女,本名吳鴻英,資深記者、編輯。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知音》《青年文藝家》等期刊,1993年與方剛合著《東方紀實叢書》(1-4冊),著有《阿鴻對話與隨筆》《讓愛說話》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