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風物
作者:王建中
作者:王建中
腳一落地,我看見一個戴斗笠的人喝著罐頭瓶里明亮的水。他的喉結蠕動著,身后是毗連的稻田和茂盛的蘆葦,稀疏的云影落下來,密布的水塘上有許多白色水鳥,河流兩岸寂靜而安祥。
光影和水色讓我看到了一個和想象中一樣的南方,這使我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以后,我才明白,幾乎是在瞬間,就奠定了我的敘述基調。
我是搭一個草臺班子的車來到這個地方的。班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我看到她時,她正在縣城的一座戲臺下刷鞋子,白色鞋子上有很多皺褶,有些地方已經裂了。她一抬頭,看到了我,沖我一笑,像所有可愛的稚氣未脫的女孩子一樣,明媚而純樸,小辮一甩,說:“搭我們的車走吧。”她也沒問我去哪,徑自前去。我問去哪,她回頭看我一眼:“水鄉。”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確實是來尋車去水鄉的,這是這個縣城汽車站之外的一個乘降點,開往偏遠鄉鎮的車,都停在這里。已近黃昏,沒有車了。
這樣就搭上了戲班的車,一輛經過改造的中型面包車,簡陋的不能再簡陋。我甚至猶豫了一下,想下去,擔心它會隨時壞在路上。司機師傅上了些年紀了,沖我揚了揚下巴,算是打過招呼了。車上只有幾個演員,年齡都很小,是一個少年班,衣著儉樸,甚至有些寒酸。車開后我才知道,前面已經走了一輛裝滿道具和布景的大車。女孩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她還是那么一笑,明眸皓齒。
車到了一個叫海前村的地方,停下了。時間尚早,月亮卻淡淡地浮在天上。女孩說:“我們在這兒演一場,時間不長,十點前到水鄉。”我其實根本不知道前面的水鄉叫什么。
演出開始了,小女孩在臺上扮演白娘子,一路水袖下來,裊裊娜娜,像在浮著荷葉的水上漂過一樣。我們來時的路上,滿天云霞。我站在人群后,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我望見女孩貼著飄浮的樹影,消失在煙雨迷蒙的層層疊疊的屋脊后。我坐在石橋上,垂下雙腿,一船稻子從橋下穿過,刮走了我的鞋子……
夢醒了,真實的比現實還生動。
兩天后,我從《漫瀚文化論》的寫作中脫出身來,去了一趟江南。早晨上飛機時,北方大地千里冰封,一腳寒雪,夜里穿過西塘的風雨長廊,深入小弄大宅中,擇了臨河的酒家閑坐。月色初染,煙水裊裊,十里熏風跌懷,讓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一個詞冒出來:太平風物。
一碗豆花、一杯梅花三白、四個青團,由此開始了我的江南之旅。緣嵊州、新昌、天臺,至郭洞村,出入畫中石塘,最后落腳元寶街,吳越風情,風雅錢塘,印象最深的莫過于田園上的屋舍和水上的船家。坐沉一夜,在城隍廟富麗纖巧的古戲臺上,看了一場越劇。那個年輕的女演員,幾乎與夢中的女孩子重疊成一個人。
不久后,我在準格爾民間發現了幾幅清代年畫,戲劇般地看到了古代中國天人合一的耕織生活。郭洞村的山水風光與田園風情不可阻擋地撲進心胸。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秦余風物風生水起,破空而來。詩意中國,詩意中國人。最詩意的地方是那些褲子挽在半腿,臉上濺著泥星的人創造的家園。
或許,它背景里水印墨染的夢境,已鋪就了它的底色,山水神秀,我分明望見了田園上的倒影。朵朵蓮花般的白云落處,是河流兩岸星星點點的稻田、水塘和屋舍。一個村婦挎著籃子走過溪橋,她袖口上牽了一朵野花。身后的門檻上,坐著一個三歲的稚兒,狗搖著金色的尾巴,臥在石階下。七旬耆老杖履亭下,籬后碧庵,牧童騎了耕牛,肩了斜月,曉霧正淡淡散去……一犁青雨,牛哞三廬,八百里湖山陽光燦爛……
日月同天,稚子率真,父老慈祥,風物嫻美,它涵化了一個愿景。那么,就當它是我用裊娜著水汽的碧綠字體,一廂情愿描摹下的詩意中國吧。
想說的是,它可能還是漫瀚文化理論下的一個優美倒影。
原載于《草原》2021年第 9期
作者:王建中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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