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我看巴音博羅
我最早認識巴音博羅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詩人。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認識他之前,其實是先從朋友嘴里聽到談論他的名字,這個名字跟某種熱情洋溢、肯于幫助普通和未成名的作者有關。他那時候扶持和推薦了許多作者的作品發(fā)表,我時有耳聞。
真正認識并跟他有了接觸,是多少年后的事。我們一起成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的簽約作家。給我的印象,他那時候比較活躍,囂張,留長發(fā),有詩人特點,愛喝酒,每每聚餐必激揚文字,同時,哪怕在比較正式的文學座談會上,也發(fā)言犀利,每有獨見,不落俗流。又因為我倆同是滿族,居住地又比較相鄰,自然對他多了一份親近和關注。視他為兄長。
巴音博羅有滿族人的直性子特點。印象最深的一次,某年(他那時也就三十來歲吧),本省搞了一個近年作家群體成績展,玻璃柜臺里展示的是一干人等的著作,墻上掛的是他們的各種獲獎證書,琳瑯滿目,不一而足。大家翹首圍觀,但有些獲獎證書,明顯有山寨版獎項之嫌,名頭挺大,其實不過是花樣枕頭。大家心里竊竊私語,但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在看而已。霍地,巴音博羅從人群中擠到前面(原來他也一直在人群的后面看),一只手從墻上挑出幾個證書,啪啪啪分別甩到地上,嘴里嚷著:“這都是什么鳥獎,它們只配在地上呆著!”
這印象我二十多年不忘。我當時覺得,巴音博羅不僅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老師了——只有名氣大的人才敢這么做。另外,他也用這種狷介的行動教誨了我,虛榮之心與荒唐之譽,不如不得。
我不懂詩歌,但是這不妨礙我們的交往,何況他的詩歌在文壇早有定評。后來又看到他寫隨筆和散文,其思想和內(nèi)容,以及在審美法度和氣韻修為上,多了一層沉淀和內(nèi)斂,我很喜歡。再后來,又看到他發(fā)表不少小說,甚至還獲得過《北京文學》的小說獎。這些都足夠令人艷羨。
我倆一年能通幾次電話。但也就是通通電話而已,基本上沒什么實際內(nèi)容要說。這種通話的形式就代表它的本質(zhì)意義,即,朋友還是要多來往。突然有一年,他給我打來電話,說了一件令我吃驚的事,他說他要辭去某職務。這么重大的事情,他在決定之前跟我說,我覺得這是對我莫大的信任和親近。我當時就勸阻他,并且問他為什么。他說沒什么,就是想輕松些。我知道,這個所謂“輕松”,不是體力和精力上有多么消耗,他是想在心靈上輕松一下。或者說,是在生命的概念和觀念上,在“存在主義”的私性角度上,做一次解脫。我在再三確認他是出于個人心靈上的原因后,感到釋然,于是不再勸阻他。是啊,好多年前,我在偶然接觸佛經(jīng)的時候,知道人間際會和機緣的道理。樹木破土而出是緣分,花朵凋謝落地也是緣分。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歸為四字:緣分到了。說“緣分到了”不是指緣分結束,而是緣分開始。既然“緣分到了”,我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之后,好多年沒有再見巴音博羅,因為不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了。去年還是前年,我忘了,當時我正在一個嘈雜的場所忙著什么,巴音博羅給我發(fā)來微信語音,啰哩啰嗦地講些什么。因為我的手機信號不好,也因為身邊嘈雜,我?guī)缀趼牪惶逅f了什么,但是又擔心有要事,不能不認真傾聽。后來,我終于聽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說他在辦公室收拾舊的物品,發(fā)現(xiàn)了十多年前他親手裝訂的一厚本作品剪報,因為他多年來有個習慣,只要在雜志上讀到過哪篇他喜歡的小說,就從雜志上撕下來,單獨保存成冊。今天他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他當年保存的我的某個中篇小說,就又重讀了一遍。他說一大早,他重讀了兩篇小說,一篇是村上春樹的,一篇就是我的這個。
他給我拍來了保存的作品圖片。我當時很感動。連我都要把這個小說忘了,他還如此珍惜。這也讓我再一次確認,巴音博羅后來不斷地寫小說,不是興之所至,拋開我那篇不值一提的拙作不論,他對小說是有著長時間的潛心研讀和準備的。
隨手,不知怎么,他還給我發(fā)來一張他拍的在辦公室窗臺養(yǎng)的花卉的圖片,我仔細看了,那是許許多多盆栽的多肉植物,儀態(tài)妖嬈,旺盛而有靜態(tài)的侘寂和禪意。這使我怎么也難以跟印象中曾經(jīng)那么“囂張”的巴音博羅聯(lián)系起來。
我的耳邊不斷響起巴音博羅在語音開頭說的那句話:“我今天早晨六點鐘就醒了,發(fā)現(xiàn)天氣這么好,于是我一想,還是早點到單位讀書吧!”
我想,這就是他多年來的生活狀態(tài)吧。
巴音博羅多年來一直堅持畫油畫,而且是極其認真地在畫。我在他的油畫里看出屬于他獨特的調(diào)子,以及炫麗而大膽的用色方式。他的繪畫充滿了后現(xiàn)代主義意蘊,畫面節(jié)奏跳躍,但是思考質(zhì)地永恒。你會感覺,他有一種很奇妙的能力,好像能將最不相干的兩種事物——最幼稚的童話與最莊嚴的圣經(jīng)融合在一起,將傳說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將過去與未來融為一體,也將心靈與肉身融為一體。
就如同,我手邊他的這兩篇小說新作,《另一個人》和《會流淚的魚》。在第一篇里,他以最平實的語言,講出一個最多義的人生玄機。我們從中似乎可以窺見加繆《局外人》的哲學意象或者是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關于“虛影”概念的闡述,也或者是,羅蘭·巴特對著自己某張童年照片所說的:“我有時候看著他,仿佛不認識自己。”在他的這篇小說里,表象與現(xiàn)實進行了重疊,經(jīng)驗與思想也進行了重疊。這就是人的生活時間。而在第二篇小說里,巴音博羅借用會流淚的魚,講出了一個時代的隱喻。它的敘述路徑仍舊是“重疊”。人與物的重疊,現(xiàn)實與歷史的重疊。只是這重疊里,有時候隔著巨大的深淵。這種深淵就是人性通往愚昧的坦途。他的小說,一方面有著馬塞爾·埃梅似的幽默與平實的敘述,另一方面,又具有著羅貝托·波拉尼奧似的荒誕和機智,他使事物的“能指”變得虛幻,同時又使意義的“所指”成為現(xiàn)實。
前幾天,巴音博羅攜夫人開車從外地專門來到我所居住城市的工作室小住了兩天。我們朝夕相處,徹夜談天。但是不論談什么,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巴音博羅變化非常之大,他不再像以往我印象中那么愿意指點世事,縱橫臧否,語調(diào)激揚了,多了許多沉靜和內(nèi)斂,甚至是平和與包容。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突然覺得,這跟他曾經(jīng)給我發(fā)來的他窗臺上養(yǎng)的多肉植物照片的行為,絲毫也不違和。
我最早認識巴音博羅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詩人——對,僅僅是一個詩人。如今,他除了寫詩,也寫隨筆和散文,還寫小說,又從事繪畫,他已由詩人或作家成為一個藝術家——也許,詩人或作家,這些身份或名銜所代表的背后的技能與特長,在客觀上,都不過是謀生的一種手段,而唯有藝術家,對應的是人生和社會,將自己的一切行為化作了藝術。
所以,我此時之所以要說,巴音博羅“還”是一個詩人,是仍舊的意思。就像他的所有作品,詩歌也好,隨筆和散文也好,小說也好,油畫也好,一直具有著鏗鏘和紛紜的思想,只不過,像他本人一樣,漸漸變得沉潛。而沉潛,往往是一種更大的力量。
來源:《長城》
作者:于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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