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呼和浩特英卓讀書會“江湖與田園”征文作品聯展之
詩人的田園與江湖
作者:逃之夭夭
一
“江湖”一說,最早見于《莊子?大宗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江湖”本義就是江河湖泊,至北宋范仲淹《岳陽樓記》“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之說一出,則江湖正式成為與“廟堂”相對立的民間。在此之前,“江湖”就是指詩人飄泊異鄉的一種狀態,如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有“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還有他的“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天末懷李白》),到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一出,“江湖”作為一個獨立的意象開始聲名大噪。
二
先秦諸子百家,雖曰百家爭鳴,其實往往一意孤行,最后走上絕路。墨家赴義蹈死,足不旋踵,終于死絕;法家作法自斃,于是吳起、商鞅、韓非、李斯,無一善終;儒家滿口仁義,卻很難六根清靜,最后不得不在墻上掛一幅“慎獨”的條幅以自戒。唯有道家,沖虛自下,最能春風化雨,為別家所借所融所化:墨家有了“道”,除了專諸、豫讓這樣的死士,更有了盜跖這樣的強盜理論界導師級教父;法家有了“道”,除了趙禹、張湯這樣的酷吏,更有了龔遂“佩牛帶犢”這樣的“千古第一風流太守”;儒家有了 “道”,除了董仲舒、朱熹、二程這樣的儒家巨擘,更有了李白、陶潛、蘇東坡等星漢燦爛的才子風流。因為有“道”,于是這世間便多了些游俠、隱士、文豪、名妓諸色人等。因為有了“道”,便有了出世與入世的兩種態度,“江湖”與“田園”花開兩朵,各自開宗立派。
三
詩人的出世之路大多數都是走“走出田園-游歷江湖-初登廟堂”的套路,這個時期的詩人們往往意氣風發、豪情萬丈。如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杜甫“致君堯舜上,且使風俗淳”、孟郊“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蘇軾“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陸游“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而當他們準備有所作為,像范仲淹那樣“居廟堂之高則思其民” 的時候,卻往往發現,所謂“廟堂”其實就是一個更大的江湖。于是紛紛落水濕身,各種貶謫遠戍紛至沓來,詩人們流水落花,重新踏入江湖。
而此時的江湖與當年的江湖已大不相同,李白的江湖變成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杜甫的江湖變成了“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白居易的江湖變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陸游的江湖變成了“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蘇軾的江湖變成了“十年生死兩茫茫”、辛棄疾的江湖變成了“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江湖路遠山長,不如歸去,回到田園,可好?
四
但是詩人回家的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公元698年,陳子昂因父老解官回鄉,700年,父死居喪期間,被縣令段簡羅織罪名下獄,瘐死獄中。
公元727年,王昌齡避安史之亂返鄉途經亳州,為刺史閭丘曉所殺。
公元762年,無家可歸的李白投奔族叔李陽冰一年后病死當涂。
公元767年,杜甫漂泊異鄉,流落夔州時,寫下了《登高》:
天高風急猿嘯哀,渚青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兩名詩寫出了千百年來詩人們羈旅江湖的共同心聲。
三年后,一代詩圣客死于長沙至岳陽舟中。
五
回到田園的,也有三種人。
一是陶淵明,原諒我放蕩不羈愛自由,死也要回到田園。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當年踏入江湖就是一個錯誤。“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老子不為五斗米折腰,寧可挨餓受凍也要回到田園。“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羨慕不死你們!
陶淵明的田園,是訣絕江湖,真正的田園。
二是孟浩然,回家歇會兒,三缺一找我。
雖然孟浩然隨著李白的“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真的名滿天下,但其實老頭還是耐不住寂寞的,隱居一段時間后,又偷偷跑到長安去找王維想弄個官當當。偏巧趕上玄宗皇帝夜訪王維衙署,孟老夫子躲到桌子底下又被拎出來,皇帝讓他來首詩,老頭子一看機會來了,拿出了得意的《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誰知道皇帝老兒居然不吃這一套,扔下一句“卿不求仕,而朕未棄卿,奈何誣我?”生氣走了。這下孟老涼涼,不得不終老田園了。
孟浩然的田園,是穿過終南山小徑,通往長安的田園。
三是劉叉,這廝生猛,無所謂江湖還是田園。
劉叉的詩,蝎子的粑粑,獨(毒)一份:
“盡欲調太羹,自古無好手。所以山中人,兀兀但飲酒。”《獨飲》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偶書》
“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臨行瀉贈君,無薄細碎仇。”《姚秀才愛予小劍因贈》
劉叉,少任俠,因酒殺人,亡命江湖,后遇赦,開始讀書寫詩。聞韓愈之名,投其門下,后來看不慣韓愈總是給別人寫墓志銘掙錢,就拿了韓愈好幾斤黃金跑路了,臨走還給韓老撂下一句:“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遂行,歸齊魯,不知所終。
劉詩的氣勢,不輸黃巢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從江湖中來,回江湖中去,田園
即是江湖,江湖也是田園,二者本無分別。
劉叉曰:田園嘛,哪能沒有牛呢,不如你們叫我“牛叉”可好?
六
王維大隱于朝堂之上,廟堂即是田園。
余少年時,日嬉戲于田頭壟上,甚得田園之樂。某冬一晨未起,忽聞隔壁清河崔嬸暴怒詛咒罵街,原來是晨起倒尿,發現夜里廁所茅人(冬天大便陳陳相因凍在一起形成的屎玉柱)被人鏟斷盜走。
卻原來田園也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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