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二題
作者:程遠
寫春聯
元旦一過,街上就有賣春聯的了。不僅街上,就是商店里的文化柜臺和批發市場也掛滿了春聯和福字,有的紅底黑字,有的紅底金字,有的描邊,有的勾框,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不過,這些春聯雖然形式多樣,內容和字體卻是大同小異,仿佛一個模子出來的,有的甚至味同嚼蠟。
這不禁讓我生出許多感慨來,想起從前那些寫春聯的日子。
記得小時候,每到臘月二十九的晚上,父親總是將白天買來的紅紙用剪刀裁好,然后折成大小相同的印格,再把墨水倒進瓷碗中,將毛筆潤開……抬起頭,做一會兒沉思狀,父親開始提筆書寫,其字其詞,頗有一種妙手偶得的意思。我和哥哥弟弟圍在一旁,或拽紙,或伏桌,或爭搶著將寫好的春聯放在地上炕上晾曬。那時,我們并不知道父親的字寫得如何,詞兒撰得怎樣。父親只有小學文化,我們更是懵懂無知。現在想來,父親寫的春聯估計也是民間常用的那種,什么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什么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人間福滿門之類,但無疑,此種情景已如種子深深埋入我們心間,直到有一天,三哥開始動起筆來。
三哥當然不是小學五年級的水平。那時他已念初中,且愛好文學,不僅喜歡作文,亦喜歡寫毛筆字,經常臨摹的是《靈飛經》《三希堂》。如你所知,這種蠅頭小楷是不適合寫春聯的,但有了這般端莊秀麗的骨架,誰說春聯不會神采飛揚呢!受三哥的影響,我亦跟著涂抹,且將平時積攢的零錢用來購買各種字帖,顏歐柳趙,蘇黃米蔡,一應俱全。等到三哥上礦參加工作,家里的春聯就由我執筆了,起先盡管有些戰戰兢兢,哆哆嗦嗦,但寫著寫著,竟不覺飄飛起來,直到有一天,父親指著其中的一個字說:這個捺——如果用鋸條拉掉一截就受看多了!弄得我一陣臉紅,心想一定要練好毛筆字,超過父親和三哥。(以后,我的字的確有了長足進步,作品被選送到全市中小學生書法展覽,這不僅在班級,就是整個學校和鎮上也是孤例。當然,這是題外話。)
那時過年,即使不是家家戶戶寫春聯,一般也是到鎮上有文化的人家里去求,比如學校老師,生產隊會計,單位搞宣傳的人。拿上幾張紅紙,遞上一包香煙——就是沒有香煙,客氣地說聲謝謝,也會滿載而歸。那時,似乎商店只賣年畫,不賣春聯。而整個中學時代,我家的春聯和年畫都是由我操作,不僅自給自足,還要給鄰居寫,給同學寫,甚至給老師寫。給同學和鄰居寫,似乎無可厚非,因為即便書法是普及教育,但畢竟是副科,無論學校,還是家長,總不愿意孩子將精力過多地投入到這上面來,而是諄諄教導學會數理化走遍全天下,如我者,反而浪得一個特長|偏科生的名聲,所以那時能夠寫好毛筆字的學生很少,能提筆寫春聯的更是鳳毛麟角。(似乎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才有了正名|證明自己的機會。如此,就大寫特寫起來,仿佛叫著什么勁。)
如果說給鄰居和同學家寫春聯福字,是一種友情的饋贈,或是正常交往,那么給老師家寫春聯意味著什么?雖然我也只給我的一位老師寫。
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孟德義先生,多才多藝,不僅課教的好,詩讀的好,球打的好,字寫得更好。他是我那時最敬佩的老師,也是接觸最多最愉快的一位兄長。我不僅經常把我寫的文章給他看,更將我寫的字請他指教。每每春節前夕,還要選一幅最為滿意的書法作品與其交換,包括春聯。之所以這樣,并非我自以為是自不量力,而是迫于老師的命令或叫鼓勵。
孟老師說:一副春聯欣賞一年,這是書道中的意趣啊!
我當然從命。且滿心歡喜。
后來,父母家從故鄉搬到礦上來,每年春節,我雖然也給家里寫春聯,但給鄰居寫的少了,與恩師的交流也少了,更多的是給單位寫。不僅是自己供職的單位,一些朋友所在的單位也常討要。這時,春聯的尺寸變了,內容也變了,有的是人家要求的字句,有的則要自己編寫,無疑,這增加了難度,但也容易使人樂此不疲,往往大年三十的上午,同事們都已回家忙活年了,自己還在辦公室里奮筆疾書。這時,來取春聯的人往往會扔下一條煙幾袋糖的,權當潤筆費了。
如今我也早已遷居城里,無論寄居在學校宿舍,還是借住朋友的房子,我都沒有貼過春聯,直到有了自己的新居,才在房門上貼了一副,次年父親去世,便沒有再更換。所以,現在我家房門上的春聯依然是四年前貼的那副,是我喜歡的一句古人的聯語:
春風大雅能容物,
秋水文章不染塵。
畫年畫
糧站前白房一共住四家,每家都是一間半屋:一間作居室,半間作廚房。前者一鋪火炕,從南窗盤過來,占據了多半空間,冬日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打在涂著藍色油漆的炕面,印著一格一格的窗影,煞是好看。
母親盤腿坐在炕頭上,納著鞋底。
今年的年畫你要畫什么啊?我愛看嫦娥奔月。母親對我說。
嫦娥奔月貼在炕頭這面墻上,多好。母親又說。
嫦娥奔月不好畫。我回答母親。
你能畫呢。
我試試看。嘴里應著,心底已打起了腹稿。
如你所知,上世紀六七八十年代,在故鄉每逢春節,家里張貼的年畫,包括春聯,都是從鎮上唯一的商店購買,題材單一,內容重復,時間久了難免有些厭倦。即便后來有了岳飛傳、花木蘭等多格年畫,價錢亦是不菲。自畫自家畫,既節省了錢,更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心底款款流動,難與外人道。
那時我剛上初中,跟著學校唯一的一位美術老師學畫。
那個下午,母親從炕柜的抽屜里找出一方手絹給我看,上面一個衣袂翩躚、長袖飛舞的仙女映入眼簾。無疑,那是嫦娥奔月的圖案。
于是,將整張畫紙鋪在炕上,鉛筆,橡皮,12支裝國畫顏料盒,幾支大小不一的毛筆,墨水瓶,調色盤等等,一溜排開,用同學劉波的話說我又拉開了架勢。之所以說又拉開了,是因為每年這個時候,也就是春節前夕,我都要拿出這些畫材畫年畫,什么上山虎、迎客松、連年有魚、梅蘭竹菊,我都畫過,甚至二哥新打的地桌、被柜,上面的門玻璃畫也出自我手,盡管只是臨摹而已,算不得創作。但這有什么重要呢。那時,一進入寒假,我就會在心里盤算什么時候開始畫年畫、寫春聯了。家里的哪堵墻、哪扇門,該貼什么畫什么聯,用現在的話說都要有個整體布局。母親說的嫦娥奔月,要貼在她做針線活背靠的那面墻上,那么家里最顯著的也就是炕上兩窗之間的墻,則應該畫一幅連年有魚或梅蘭竹菊的大畫,而炕梢邊的窄檣,最適合掛一長軸,書法亦好,要那種句子才貼切: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北窗旁應該是一幅牡丹或墨荷,縫紉機上的空位,耕讀人家,字畫皆宜。總之,心里有了數,剩下的就是具體操作了,就是挑燈夜戰,就是趴在灑滿陽光的炕上涂涂抹抹了,一幅幅,不僅家里貼,有時鄰居、同學喜歡,也常常索了去。
現在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了,臘月里,母親患膽結石病,需要去省城醫院做手術。大哥二哥在礦上上班,脫不開身,就只有退休的父親和剛參加工作不久的三哥陪母親去,留下我和弟弟看家。守屋望門,喂雞喂鴨倒也罷了,只是臨近年底,戶戶開始張燈結彩,惟獨我家冷冷清清,不但年貨沒買,就連除塵糊墻、拆洗被褥這些最基本的事也沒做。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平時在家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盡管小屋簡陋,也要干凈整潔。我對弟弟說,咱倆在家可得多干點活啊!弟弟很聽話,不再出去玩了,我們就一起劈柴、掃院子、擦玻璃、洗衣服,街上的孩子已經斷斷續續地鳴放鞭炮了,我們卻掐指算著還有幾天過年,母親什么時候回來。那天,我正和弟弟糊墻,歪歪斜斜總算糊上了,棚卻夠不著,這時,劉波的姐姐看見就主動過來幫忙,使我和弟弟很是感動。但最讓我們焦急的還是那些被褥,拆是很快就拆了,洗也洗了,但怎么也縫合不上。難道要等母親回來不成?這時,隔壁的嬸嬸又丟下自己手中的活計,替我們縫補起來,記得當時我哭了,弟弟也哭了。就這樣在鄰里鄉親的幫助下,我們的家和往年一樣,也有了節日的氣象。
為了表達對鄰居的謝意,我用了三天晚上的時間畫了三幅畫,并題上感激的文字,在臘月十五這天登門送去,鄰居們很高興,馬上將畫張貼起來。也就在這天晚上,我和弟弟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母親回來了!母親成功地做了膽結石手術,回到家里躺在那堅硬溫暖的火炕上,睜開眼睛,望著我和弟弟,望著這個和往年一樣干凈而整潔的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作者簡介:
程遠,自由寫作者,鞍與筆文旅工作室創辦人。愛旅行,愛朋友,愛藝術。文字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鴨綠江》《小說林》《草原》《西湖》《芒種》《散文百家》《滿族文學》《當代中國生態文學讀本》《中國周刊》《南方人物周刊》《中國文化報》《中國旅游報》《解放日報》等全國數十種報刊,部分作品在報紙連載、開設專欄、收入年選及大學生語文輔導教材。主要作品《底層的珍珠》《向著災區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記》,執編散文隨筆集《活著,走著想著》獲遼寧省首屆最美圖書獎。現居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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