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作家浩然

 

楊遠新：寫每篇作品先要有個魂

——紀念人民作家浩然誕辰90周年

 

作者：楊遠新

 

　　浩然，全國人民都熟悉的人民作家，他成名于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開始走紅，到了70年代，已經(jīng)是家喻戶曉，無人不知，80年代，一度受到誤解，遭受挫折，但他始終堅持為人民寫，寫人民的創(chuàng)作宗旨不變，憑借多部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蒼生》，再度崛起，成為文壇常青樹。他于2008年2月20日去世之后，其文學(xué)成就更加大放異彩。2018年，他的長篇小說《蒼生》被評為“改革開放40年40部重要長篇小說”，由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再版；2019年，他的長篇小說《艷陽天》入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2021年，《艷陽天》列入作家出版社“紅色經(jīng)典初版本影印文庫”（全套60部）；2021年，他的另一部長篇小說《西沙兒女》被列入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出版的“百部紅色經(jīng)典”書系；2021年，他的兒童小說選集《大肚子蟈蟈》被列入“中國兒童文學(xué)經(jīng)典100部”，他的生平事跡被載入《世界名人錄》和《世界名作家錄》，他榮獲英國劍橋世界傳記中心的世界名人“二十世紀成就獎”；他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和《文藝報》納入“經(jīng)典作家”予以專題研究。

　　我是讀他的作品長大，并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的，他的長篇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是我的枕邊書，也是我創(chuàng)作的樣板，追趕的目標。除了作品，我真正受他影響最大的，是人格和人品。受他言行的熏陶，我人生觀和創(chuàng)作觀，都定格在了正確軌道上，這就是堅持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把書寫人民大眾的喜怒哀樂放在創(chuàng)作首位，幾十年來，無論陰晴雨雪，從無改變。

　　我為什么會受到浩然如此大的影響呢？這既是必然，也是偶然。說是必然，是因為我熟悉他的作品，就像熟悉我自己的眼睛。說是偶然，是因為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與他走在了一起，我不僅每天能夠與他朝夕相處，更重要的是走進了他的心海，探知了他心海底下無比豐富的寶藏。

　　那是1985年早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江蘇南通舉辦“春江筆會”，幾十位老中青作家峻青、碧野等從大江南北翩翩而至。筆會主持人、時任《小溪流》編輯部主任金振林，把我與浩然安排在一個小組，深入到黃海之濱的如東縣，采訪那里如火如荼開展的海涂開發(fā)。半個月時間里，白天，他率領(lǐng)我走鄉(xiāng)村，入農(nóng)戶，獲取豐富的素材，晚上，聚在同一房間，同一支燈下，對素材進行分析提煉。從一開始，我就暗暗定位這是一場免交學(xué)費的拜師求藝大課堂，我要抓住分秒不放。所以，我無論跟他走到哪里，我都會認真、虔誠而又詳細地記述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做的每一件事，乃至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種表情，我都沒有放過，收入眼底，存儲于心，反復(fù)咀嚼和品味。

　　我們是3月25日下午抵達如東，那天恰逢他53歲生日，我曾在《艷陽本色》一文中記述了那一天的情景。

　　3月26日6時，浩然拉開他下榻的302套房02室的門口，走到我住的01室的門口，第一句話就對我說：“整夜沒睡著。換一個新地方，條件越好，越睡不著覺。如果是北方的炕床，還是睡得好。”

　　說著，他揚起手中的《滄浪》雜志創(chuàng)刊號，又對我說：“遠新，你的這篇作品（指《滄浪》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湖水眨著迷人的笑眼》）看用什么東西串起來，是用一根你自己的感情線，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光觀察，把人物、細節(jié)像連珠子一樣連成一串。完全可以修改得更好一些。”

　　他把《滄浪》遞給我，說：“我在上面做了些記號，提了些意見，供你參考。”

　　我接過《滄浪》翻看，原來他昨夜進房關(guān)門后，把我這部6萬多字的中篇小說全部看了一遍。我內(nèi)心感動不已。我細讀他標注的意見，字字珠璣，句句瑰寶，頓時令我腦洞大開。

　　浩然在木沙發(fā)上坐下，對我說：“我在家一早起來就干活，口也顧不上漱，臉也顧不上洗。晚上睡不著覺，構(gòu)思了就寫。早晨7點聽廣播，報紙我沒時間看。知道國家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就行了。中午休息一會兒。下午起來就吃晚飯。晚飯以后散步，繞一個大彎子，晚上寫寫日記，寫寫信，看看書，有稿子改，就趕。一般是十點到十點半就躺下了，思考。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廁所。我聽從醫(yī)生朋友的告誡，每天起來就蹲馬桶，二十年如此，這些年沒有便秘。我想的時間比寫的時間多。好多東西在腦子里排著隊。我有兩部長篇《男大當(dāng)婚》《鄉(xiāng)村三部曲》，都在《春風(fēng)》刊發(fā)了。腦海里還有兩部新的長篇。這次筆會后，我想把以張松林為原型的長篇弄出來，給山東《柳泉》。《柳泉》老給我寄，一看到刊物我就緊張了。這編輯患癌癥，今年春節(jié)，他到我家門口轉(zhuǎn)悠，但不催我。是他到楊沫家，說到要向我組稿。楊沫說：我陪你一起去。他倆到了我家，楊沫要說稿子的事，他又不讓說。這次我到了南公園飯店，他又來了長途電話，還是不催稿子，只向我表示問候。我明白他的意思，總覺得欠了他的債似的，必須趕快還。”

　　說到這里，浩然回他房間洗漱，然后又來到我房里。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我五十年代在薊運河邊找到了高大泉、張金發(fā)；六十年代在燕山腳下找到了蕭長春；七十年代在長城線上找到了羅小山（長篇小說《山水情》中的原型，后改編成電影《花開花落》）；八十年代我在天涯海角的如東縣東凌墾區(qū)自聯(lián)墾牧場找到了張松林。我先寫張松林的報告文學(xué)，以通信的形式表現(xiàn)。第一封信：引子，講我到南通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周樹立，我對他就是個謎。從他的長相到他的談話，是五七戰(zhàn)士，還是什么？于是，我就去訪問，每見到一個人，就引出一段故事。這篇稿子寫好后，我就交給《春風(fēng)》的這個編輯。”

　　他望著我，用征求意見的口吻問：“遠新你看行不行？”

　　我連連表示贊同。

　　他說：“對于張松林這個人的印象，要我口頭表達，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我能寫出來。寫每篇作品，先要有個魂。文學(xué)的活動，是個精神的活動，要想辦法，用一種什么東西激發(fā)起來。我以張松林為原型的這部長篇小說，不超過20萬字，名字叫《尋找》。張松林這一形象已逐漸在我腦海里活躍起來了。”

　　他停了停說：“我不了解你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通過這次筆會，你自己作一個總結(jié)，對過去好的東西，發(fā)揚；對不好的東西，舍棄。路子順了以后，寫起來就快，可以做到一天一個人物。構(gòu)成我作品的兩個東西，一是生活，二是激情。實實在在的生活，激起我的激情，光有生活不行，激不起我的感情來，光有感情，沒有生活不行。要寫張松林，我現(xiàn)在是有感情，但還有生活不了解，主要因為對這里的地方語言不通，交流起來困難多一點。每個成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像何士光的作品，主要是藝術(shù)的成功，他把魯迅的東西吃透了。用這個東西來創(chuàng)作，受到編輯和讀者喜愛。”

　　我邊聽邊記。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與我的筆尖在紙上發(fā)出的聲音融為一體。

　　我們在房間里談到8時30分。

　　這時，如東縣委常委、縣委宣傳部部長李貽福來了，招呼我倆跟他一起走。到了樓下，浩然對我講：“今天肯定鬧笑話了，早上起來我們只顧了說話，沒有去食堂用早餐。李部長這是要領(lǐng)我們上車下鄉(xiāng)采訪。我們趕快到房子里吃點蛋糕，當(dāng)作早餐吧！”我說：“不吃早飯就下鄉(xiāng)怎么行呀？！我去策略地說一下，讓廚房隨便上點什么，填飽肚子就行。”

　　他說：“那不行！李部長知道，肯定會批評服務(wù)員，沒有及時領(lǐng)我們吃早餐。”

　　說著，他快步上樓。我緊跟在他身后。我倆進入房間，各自抓起蛋糕，狼吞虎咽似的，往肚子里塞進兩塊，喝了一杯水，邊抹嘴唇，邊往樓下跑。

　　我倆的行為，沒有引起主人的懷疑。

　　大家分頭登上兩臺吉普，開始了這一天的采訪活動。陪同人員除了李貽福，還有縣政府辦副主任徐春林、縣海涂開發(fā)辦副主任周樹立。

　　吉普駛進緊臨黃海的東凌墾區(qū)。下車，大風(fēng)呼嘯著從海上吹來，風(fēng)沙從灘涂揚起，讓人難以睜開眼睛。浩然從沒見過這種陣勢，不習(xí)慣地縮著脖子，但他還是興致勃勃地參觀，并不時向家禽養(yǎng)殖場、大米草種植場的員工提問。

　　接下來，我們驅(qū)車到了張松林家，浩然好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拉住他的手，問長問短，了解情況。原先，他未見到張松林之前，他最擔(dān)心的是語言不通，不能交流感情，現(xiàn)在他放心了。他要我把張松林書櫥里的書目抄下來。臨走時，他把張松林及其妻子喊到身邊一起合影留念。

　　離開張松林家，驅(qū)車到如東縣棉花原種場，吃中飯時，我們和場領(lǐng)導(dǎo)一桌，其他后勤人員在另一桌。我們這桌上了酒，那一桌沒有上酒，浩然走過去，送上半瓶酒，硬要后勤人員都喝一點。

　　吃飯時，浩然說：“我喜歡吃白薯、小米稀飯，喜歡吃青菜，特別是芹菜之類。我一天至少吃一餐小米稀飯，兩個窩窩頭。一到冬天，老鄉(xiāng)們都給我送小米來了。我最怕宴會，最怕陪外賓游故宮，游八達嶺。”

　　陳國權(quán)場長要他午休，他不肯。參觀牛奶場、鰻魚場，參觀如東縣海岸帶開發(fā)利用職業(yè)中學(xué)，他應(yīng)校長要求揮毫題詞：

　　“為開發(fā)祖國的黃金海涂培養(yǎng)眾多的人才。浩然，1985年3月26日下午。”

　　他要我和《南通日報》副刊部主任李軍在他的題詞上面簽名。我和李軍都說：“這不好吧！”他說：“有什么不好？留個紀念嘛！”我倆只好順從他的意思，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隨之，參觀如東縣小洋口閘管所，走進所內(nèi)的植物園，滿眼郁郁蔥蔥，紅紅綠綠，天竹結(jié)紅果，杜鵑花盛開，山茶花紅艷艷，寶石花惹人眼。浩然要我把所有植物的名字記下來。我記錄如下：龍棗槐、拇花、牡丹、黃楊、松柏、白山茶花、雪棗蓮、四季海藻、仙人掌、五針松、黑松、臘梅（正在嫁接）、羅漢松、翡翠、爬山虎、金雀、白果樹（四棵）。植物園里鳥聲陣陣，叫聲特別響亮的是洋鴉雀。

　　周樹立介紹說：“洋鴉雀，翹尾巴，嘰嘰呱呱，嘰嘰呱呱，關(guān)起門來說鬼話。”

　　浩然問我把這些記錄下來了沒有？我說都記錄下來了。浩然對我說：“寫一萬字的文章，沒有五萬字的材料，是寫不成的。靠使用點小藝術(shù)手段寫報告文學(xué)是不可取的，那只能給材料不足遮羞，不會有感人的效果。我過去是不做筆記的。在我腦海里留下印象的，都是好東西。現(xiàn)在年紀大了，單靠記憶力不行了，必須勤記錄。我與農(nóng)村的同志打交道，一般情況下是可以把隔駭打消的，使他不感覺到我面目可憎。所以我能得到真實材料，寫出的報告文學(xué)肯定有血有肉。人活著時，只要信守總是為了別人好這個原則，很多事情才好辦，路子走起來才順利。”

　　我們回到招待所已是傍晚6時30分。

　　晚上，我把浩然一路說過的話，再次溫習(xí)了一遍。我記得最牢的一句話是：寫每篇作品先要有個魂。我以為這是至理名言。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這句話對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所以，浩然是我的導(dǎo)師，是我感恩不盡的人。（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2022年3月21日于18195號

 

作者楊遠新近照

 

　　【作者簡介】：

　　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第五、六、七屆理事，湖南省首屆公安文學(xué)藝術(shù)協(xié)會秘書長、湖南省公安文聯(lián)理事。迄今已發(fā)表出版文學(xué)作品18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與楊一萌、陳雙娥合著）《百變神探》《愛海恨涯》《東追西捕》《擬任廳長》《紅顏貪官》《春涌洞庭》，中篇紀實小說《特區(qū)警官》《驚天牛案》；中篇紀實小說集《中國刑警大掃黑》《中國刑警在邊關(guān)》，長篇兒童小說《歡笑的碧蓮河》《險走洞庭湖》《霧過洞庭湖》《孤膽邱克》，中短篇兒童小說集《落空的晚宴》，長篇報告文學(xué)《內(nèi)地刑警與香港警方聯(lián)合大行動》《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們》《奇人帥孟奇》《縣委書記的十五個日日夜夜》《走進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萬字《楊遠新文集》。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xué)獎首屆一等獎、二屆二等獎、三屆三等獎、四屆二等獎，文化部和全國婦聯(lián)等六部委聯(lián)合頒發(fā)的編輯獎、湖南省首屆文藝創(chuàng)作獎、湖南省首屆兒童文學(xué)獎等各類獎項58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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