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岔?北岔
作者:程遠
南岔
樹基溝共有三個采礦坑口,一個位于沙臺后溝,一個位于北岔,一個位于南岔。前者謂之老坑,后兩者,六十年代中期開發(fā),七十年代后期逐漸衰落,最終閉坑。吾生也晚,未見其繁盛景象,但仍有些許記憶留存在腦海之中,如電影慢鏡頭一樣在時間深處默然回放。
先說南岔。
南岔是小鎮(zhèn)南面兩山之間的溝岔,東西走向。從我家去那里有三條路,一條是沿著門前的小火車道向下走,大約2里路即到岔口,然后下鐵道順著山腳便可轉(zhuǎn)入。另外兩條是山路,其中對著我家門前的這條較近,翻過山梁可以直達南岔深處。再一條算是羊腸小道吧,避開山頂,呈Z字形盤旋而上,其間經(jīng)過我的同學賈兆良家和一個叫作組扇的廠房。所謂組扇,就是南岔礦井的一個排風系統(tǒng)。當然,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什么叫系統(tǒng),我們只知道那里有一座水泥房子,比我們?nèi)魏我患叶紝挸髁?。站在山坡上,透過玻璃窗,可以望見房子里那些高大的設(shè)備,聽轉(zhuǎn)動的齒輪帶起呼嘯的風。但我們一直未敢走近那里,因為總有一個值班工人駐守著,我們不認識。
我說的我們,是指我的發(fā)小加同學劉波、孫朋。
賈兆良家的門口拴著一條大黃狗,貌似很厲害,但只要留心些也無大礙。倒是他家用松樹桿立起的山門,頗有些扎眼,尤其是山門上的五個毛筆大字——天下第一關(guān)——據(jù)說是他的某個愛好書法的哥哥寫的。走這條路,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去逛景點,得買票。當然不是。我們是去打柴。那時,我們不但要給家里打柴,還要給學校打,后者謂之勤工儉學,每個學生每學期起碼要交四捆柴,且要求是杏條、樺木條,這種堅硬的柴禾很耐燒。記得我們每次打完柴,就會坐在山坡的石頭上歇息一陣兒,向山下眺望,這時,不遠處就能看到礦區(qū)的廠房、井架、電線桿和堆在溝底鐵道兩旁的礦石,身穿工作服,頭戴安全帽,肩挎炮藥兜子的工人,好不熱鬧。
當然,那時南岔坑口還沒有閉坑。
如果不打柴,我們?nèi)ツ喜硗鎯阂话愣甲哞F道。其實說是玩兒也有一定的目的性,比如去辦公區(qū)撿廢棄的木板、鐵釘鋼絲等。木板回家當柴燒,鐵釘鋼絲撿多了,就可以拿到鎮(zhèn)上的廢品收購站,換些零錢。
我們走得最多的還是我家門前的那條山路。冬天,跟隨哥哥們?nèi)ツ喜砜衬绢^,畢,將它們扛到山梁,然后每人騎一根順著山路滑行下來,既省力又刺激。春天,山梁上的野菜最先長出來,什么大葉芹,青毛廣,紅毛廣,四葉菜,蕨菜,尤其是那片石砬子周圍的刺嫩芽,引得附近居民競相采摘。到了秋天,山那邊的紅松林里,更是撿蘑菇的好去處,只是那里有一處許姓人家的墳地,膽小者一般不敢去,比如我和劉波。但孫朋敢,且一個人。他說,越?jīng)]人去的地方蘑菇越多哩。
他說得對。
其實我和劉波也并非就是十分熱衷于撿蘑菇(包括采山菜),只是到了收山的季節(jié),哪有不撿不采的道理呢!
有那么幾次,孫朋還是帶上了我和劉波。
事實是,到了山上我和劉波往往撿不大一會兒,就覺得煩了累了,坐在地上不肯動彈,尤其劉波還帶了口琴更是吹起來沒完。孫朋總是貓腰在樹叢中不停地逡巡,忽然大喊一聲:紅蘑!未等音落,他已將不遠處的一只或幾只鮮嫩的蘑菇捧在手中——那可是我和劉波剛撿過的地兒?。O朋說,你倆撿的不仔細呢!
眼看孫朋的筐就要裝滿,我和劉波的還不到一半。
劉波就說:一起來的啊!你怎么忍心讓我倆這么難堪?
你倆把筐底多墊些松針,上面就平齊啦!
說是說,孫朋不摳門,最后總會分給我倆一些。
有一年夏天,不知為什么,小鎮(zhèn)上的人忽然就時興起了討藥。當然此討藥非彼討要,盡管意思也有相近之處。
起因是有一個大仙(狐仙?)落腳在南岔老許家門前那個半山腰的懸崖上,那懸崖有一個洞,不大,卻深不可測。據(jù)說大仙就住在里面。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人們不約而同地從小鎮(zhèn)翻過鐵道南的那座山梁,下到南岔溝底,過老許家,爬上一條屈曲盤旋的小道向懸崖上的洞口靠近。三三兩兩,成群結(jié)隊。有的懷揣柱香,有的包裝干果,有的兜裹饅頭,但無一例外,每個人的手里都攥著一個用黃紙折疊好的三角形口袋。待到洞口,將紙袋小心翼翼地用土圍立在地上,將袋口敞開,屈膝跪下,雙手合十。其禱告內(nèi)容雖不得而知,但也無非是除病祛疾,佑子蔭孫。而那立在地上的小紙袋,就是用來盛接大仙賜予靈丹妙藥的。當然,人們看不到大仙,但無論時間多久,只要紙袋里空著,祈者就會一直跪在那里。
由于母親體弱多病,我跟三哥也來過這里一次,也的確給母親討到了什么——為什么是什么而不是藥呢?因為回到家里,父親絕不相信那是藥。父親是共產(chǎn)黨員,拒絕迷信。他說:那不過是風吹進的幾粒塵土而已!
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母親是否吃了我們給她討的藥,或是塵土,又是否奏效?后來我和劉波、孫朋也去過一次。不過,這時討不討到藥已不重要。我們?nèi)ブ饕菫榱送?,為看熱鬧。那天已是傍晚,當我們就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后一聲脆響——敢情那個跪在地上的中年婦女放了一個屁!頗有震徹云天的意思。
劉波小聲說:完了完了,這回不靈了。
一陣大笑,我們向山下跑去。
那天傍晚,火燒云映滿西天,都是些龍馬牛羊的樣子,人們的臉上,亦如喝醉了酒。
北岔
北岔在溝里的頂端,北向延伸,故名。如果說樹基溝礦脈是一個牛屁股形,那么南岔和北岔,就分別是兩條牛后腿。《礦志》記載,北岔開工于1965年,比南岔晚一年,閉坑于1979年。79年,我12歲。
北岔給我最初的記憶是它對面南山坡上的火藥庫。
顧名思義,火藥庫是儲備火藥的地方,是為礦山的掘進開采放炮所用。為了安全,其位置自然很偏僻,在遠離居民區(qū)的半山腰上。我對火藥庫的印象之所以深刻,緣于父親在一次火車事故中摔傷了腿,出院后被安排在這里上班,意思是活兒不累,如療養(yǎng)。這樣父親就很少回家,每天背著那桿三八大蓋(步槍)堅守崗位,即使不當班,亦不輕易下山,因為路遠,且還腿疼。看火藥庫屬于地表工作,單位不發(fā)保?。üぷ鞑停?,父親就在火藥庫旁邊開塊菜園,種上蔬菜,并從家中拿了米自己做飯吃。為此,母親很是惦記,想方設(shè)法做些父親不能做的面食,如饅頭、糖餅、餃子,然后讓我送去。這可是一個美差,不僅可以暫時逃避家里的活計,邊走邊玩,到地兒還能和父親一同享受美餐。吃飽喝足,再翻箱倒柜,或許就能從哪個旮旯犄角蹦出個子彈殼來!那個年代,這可是稀罕的東東,甚至超過夜光毛主席像章。
此外,愿意給父親送飯,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就是去火藥庫的路上,正經(jīng)過同班一個漂亮女生的爺爺家。有時她去玩兒,我們就會不期而遇,雖然彼此并不說話,可我喜歡那種莫名的感覺。
印象中,父親在北岔火藥庫工作期間再未出過什么安全事故。這很幸運。
但同屬于一個礦山的紅坑口井下火藥庫,在1970年6月3日,卻發(fā)生過一次特大爆炸事故。據(jù)《礦志》記載,造成47人死亡、重傷7人、輕傷75人。當時火藥庫共有炸藥1.5噸、雷管520發(fā),當日6點50分,一聲巨響,將井下13中段所有設(shè)備全部摧毀,致使停產(chǎn)32小時,經(jīng)濟損失31.2萬元。這起爆炸事故最開始被認為是階級敵人的一次破壞行動,礦部先后兩次組成專家專案組進行調(diào)查,冶金部、省、市革委會以及沈陽部隊后勤部派人協(xié)調(diào)偵破。對涉及到的61個有可能作案人員逐個排查,最后排除了階級敵人破壞的疑點,認定是一起責任事故,其原因是紅坑口二連一名火藥工違章在裝有雷管導火索的木箱里接了100瓦的長明燈造成與箱內(nèi)雷管接觸,導致爆炸。無獨有偶,五年后的1975年6月3日9時20分,紅坑口-47中段12采又發(fā)生一起嚴重炮煙中毒事故,正在作業(yè)的5名搬運工被炮煙熏倒,經(jīng)搶救無效全部犧牲。
所以,在我們的礦山史上,有“大6.3”和“小6.3”之說,每年的6月3日,也成為礦山人一個永遠的痛。我之所以這樣饒舌,是想說明,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但同時也是一個狂熱的年代,在所謂“奪銅不怕筋骨斷,誓用血汗把銅換”的荒謬的口號聲中,“奪高產(chǎn)”、“創(chuàng)高效”,提前××天完成生產(chǎn)任務向××獻禮的大躍進中,生生地把人的性命帶入至暗時刻,如同白天遇見夜的黑。
樹基溝北岔雖未發(fā)生上述重大事故,但也有過礦石塌落,致使兩名鑿巖工當場死亡。
我的初中同學小文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巧合的是,與“大6.3”一樣,這起事故也是發(fā)生在1970年。
那是秋天的一個深夜,小文的父親和師傅正在井下采場作業(yè),忽聽咔嚓一聲巨響,仿佛嬰兒撕裂母體,重達幾十噸的礦石磨盤一樣從棚頂壓落下來,容不得任何反應,小文的父親和他的師傅深埋其中。事后,也許是由于與先前的“大6.3”間隔較近,這起事故被淡化處理,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總之沒有被寫進《礦志》。若干年后,當我要寫這篇文字的時候,小文拿出他父親生前與其哥哥唯一的一張合影照片,邊給我看邊說:聽媽媽講,父親死后,礦上只給換了一套新工作服就草草地埋掉了,而那套工作服的錢,還是從父親當月工資中扣除的……那一年,小文只有5歲。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只要是中國民間傳統(tǒng)有關(guān)祭祀的日子,小文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回到故鄉(xiāng),給他記憶中沒有一點印象的父親上墳燒紙,直到今天。
記憶中,我也曾陪小文去過幾次他父親的墳地。
那片黑松林里,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
隨著礦產(chǎn)資源的逐漸枯竭,樹基溝已由一個繁華的礦山小鎮(zhèn),變成一個街道一個村落了,大部分工人已經(jīng)分流,父親也辦理了提前退休。北岔,曾經(jīng)人來人往熱鬧紛繁的坑口,只剩幾趟空蕩的工房佇立在北山坡上,而它對面的火藥庫已是一片廢墟。后來,我仍去過幾次北岔,當然不是去給父親送飯,也不是偷偷地盼望著能遇見那個女同學了,而是去打柴。如前所述,北岔距我家較遠,不像南岔那么近,所以去北岔打柴一般都是把柴禾先堆放在廢棄的工房里,待攢夠一定數(shù)量后,再用平板車拉回家來——這,也許就是我與北岔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了。
多少年后,我和小文驅(qū)車回老家玩,特意來到業(yè)已廢棄的北岔坑口,試圖進去看看他父親當年的作業(yè)現(xiàn)場,怎奈井口汩汩冒水,探之,沒膝,根本無法進入。村人說,里面先是一條百余米長的巷道,然后是深不可測的豎井,井壁焊有鐵梯,緣梯而下,可見寬敞的計量硐室,室壁畫/寫有毛主席像和他老人家的語錄。以前,常有膽大者下去撿拾廢鐵,驚起黑壓壓的蝙蝠四處飛竄,后為了安全將坑口封閉。
無疑,這段歷史我們永遠也看不到了。
據(jù)說,樹基溝現(xiàn)已被省市納入東部旅游開發(fā)圈,原先的那條土路,也已鋪上柏油,與沈吉線的高速公路相連。也許有一天,這個曾經(jīng)的礦山小鎮(zhèn)將被打造成東北工業(yè)旅游景點,成為眾多網(wǎng)紅的打卡地,重現(xiàn)它昔日的榮光,也未可知。
?。ㄔd《青島文學》202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程遠,自由寫作者,鞍與筆文旅工作室創(chuàng)辦人?,F(xiàn)居沈陽。文學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鴨綠江》《小說林》《草原》《西湖》《芒種》《滿族文學》《散文百家》《江蘇散文》《當代中國生態(tài)文學讀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國文化報》《解放日報》等全國數(shù)十種報刊,部分作品在報紙連載、開設(shè)專欄、收入年選或獲獎。主要作品:《底層的珍珠》《向著災區(qū)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記》。執(zhí)編散文隨筆集《活著,走著想著》獲遼寧省首屆最美圖書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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