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突然下了一場雪，咸陽塬上的長陵就變白了。藍天下，蒼松翠柏縈繞的呂后陵，靜靜地躺在漢高祖劉邦的長陵一側。走近了去，一片素白中露出幾顆紅得晶瑩的小果子。一只山雀從高處飛了下來，落在樹枝上啄食著果子，見有人來，便飛了起來，抖落一團雪沫子，拋下幾聲尖銳的鳴叫消失在一片素白中。

       據裴骃《史記集解》記述：“長陵山東西廣百二十步，高十三丈，在渭水北，去長安城三十五里。”長陵的陵址選在咸陽塬的最高點，即秦咸陽宮的舊址之上，遠望似山峰兀立，氣勢巍峨。這里北倚九嵕山，南與漢未央宮隔河相望， 涇渭二水橫貫陵區，可謂是一片絕佳的風水寶地。

       千古一帝劉邦和他的原配夫人呂雉，這對患難夫妻，此刻就靜靜地躺在這片墓園下，在洋洋灑灑的雪花中，任呼呼的冷風一遍一遍地吹拂著他們的墓冢。

       呂雉,一個原本性情隱忍，恭順善良的女子，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心智，讓她變得心狠手辣，罔顧一切？！

       出身富家小姐的呂雉，當年能夠嫁給劉邦，不能不說是劉邦的造化。早年的呂雉隨其父呂公住在碭郡單父縣，后呂家因躲避仇家，才遷居到沛縣。

       呂公和沛縣縣令關系極好，沛縣的官員為巴結他們的父母官縣令大人，在呂公遷來沛縣時紛紛前去祝賀喬遷之喜。縣令身邊主管群吏進退的主吏掾蕭何負責排定賓客的座次，他叫仆役把賀禮不到一千銅錢的人都安排坐在堂下。劉邦雖沒帶一文錢去，但他卻對負責傳信的人說：“我出賀錢一萬！”呂公聽了，趕忙親自出來迎接他。呂公見劉邦器宇軒昂，與眾不同，甚是喜歡，遂請入上席就坐。

       呂公這個人，平日喜歡給人相面，初見劉邦，心底不覺一驚——這個人日后必成大器!

       蕭何在一邊對呂公勸道：“劉季一向滿口大話，很少做成什么事。”呂公聽了一笑置之。

       劉邦一點兒也不拿自個當外人，他不僅不謙讓，還趁機戲弄那些賓客，干脆直接坐到上座去。酒到盡興時，呂公向劉邦遞個眼色，讓他一定留下來，有話要對他說。

       劉邦心想，呂公讓我留下，定有好事。于是喝完了喬遷的喜酒，他便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果然，呂公上前邀他借一步說話。

       呂公正視劉邦道：“老夫從年輕時便喜歡給人相面，經老夫相面的人多了去了，但沒有誰能比得上你的面相，希望你好自珍愛才是！”

       接著，呂公說了一句讓劉邦喜不自禁的話：“老夫有一小女，愿許你做堂下灑掃的妻妾，你若不嫌棄，還望能夠接受她做你的糟糠之妻！”

       劉邦自然是撿了便宜還賣乖：“承蒙呂公厚愛，季定當珍視！”此時的劉邦已有了一個相好曹姬，且倆人生下一個庶長子劉肥。

酒宴散后，呂媼對呂公氣惱道：“起初你總是說想讓女兒出人頭地，把她許配一個富貴人家。沛令跟你要好，想娶這個女兒你都不準，今天你又為何隨隨便便地就把她許給了這個劉季呢？ ”呂公說：“這不是女人家所懂得的。”最終他還是把女兒嫁給了劉邦。

       呂雉嫁給劉邦后，艱難度日，算是盡了一個妻子的本分。作為繼母，她把劉邦的私生兒子劉肥，當作親生兒子一般看待，對劉家盡心盡責，十分賢惠。

       后來呂雉又為劉邦生下了一對兒女。但婚后的劉邦，幾乎沒有改變，依然過著與原來一樣騙吃騙喝的日子，三天兩頭找不見人影，整日與一幫狐朋狗友在一起賭博，打架斗毆，常因喝酒付不起錢而賒賬，惹得劉太公對他一通大罵。

       呂雉不但替劉邦操持家務，贍養劉太公，照顧兒女，還要下地種田，自食其力。即便這樣，仍不離不棄地陪劉邦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努力盡著一個妻子該盡的本分。然而更大的不幸正在降臨到這個慘遭磨難的女人身上。

       秦二世元年，劉邦以泗水亭長的身份押送一幫徒役去驪山。半路上有很多徒役就逃走了。劉邦估計等到了驪山人就差不多逃光了。按大秦律，押送者當斬。于是，走到半道上劉邦干脆就不走了，停下來飲酒。趁著夜色，他把所有的役徒都放走了，自己逃進了芒碭山。

       很快，呂雉被牽連入獄。呂雉在獄中究竟忍受了怎樣的折磨，史書中沒有記載。但監獄中有一個叫任敖的獄史，平日與劉邦頗有些交情，在獄中給予了呂雉很大的幫助。

       后來陳勝吳廣起義，躲在芒碭山的劉邦終于等到了機會，他乘機起事，率眾攻入沛縣，被擁立為沛公。

       公元前206年，劉邦與項羽決裂，開始了長達四年的楚漢之爭。項羽派人到沛縣將呂雉和劉太公擄去，挾于營間，以烹殺為要挾，逼劉邦投降。然而劉邦卻說：“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這話讓呂雉聽到，她難過極了，沒想到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劉邦竟然將她和自己父親的生命視為草芥。后來所幸有項伯相勸，呂雉與劉太公最終逃過了一劫,在楚軍中被關押了將近二十八個月后，方被放歸漢營。劉邦登上帝位后，呂雉也順理成章成為皇后。但對于呂雉來說，從此時開始，之前為夫而活的呂雉已經死在了楚軍大營，現在活著的是為己而戰的呂后。在一片恭賀聲中，呂雉清醒地意識到一切的苦難并沒未結束，自己要面對的斗爭才剛剛開始……

       歷經苦難折磨的呂雉，回到家中，等到的不是丈夫的疼愛與溫暖的懷抱。她等到的是更加冷漠的丈夫和丈夫的身邊的新歡——戚夫人不屑的眼神。也許直到這個時候，呂雉才真正地對眼前這個男人感到徹底的絕望。

       此后，劉邦以呂雉年齡已大為由，讓她長期留守關中，這一留守便是七年。而一直陪伴在劉邦身邊的則是那位面容姣好，能歌善舞，深得劉邦寵幸的戚夫人。這七年，足以改變一個人。在呂雉心里，對劉邦薄情寡義的痛恨，對戚夫人得寵的嫉妒，已變成了一種仇恨。

       劉邦死后，劉盈即位，呂雉做了皇太后，開始獨掌大權。隨著權力的膨脹，在呂雉的心里萌生了一個念頭，她要把內心的仇恨，加倍地奉還給戚夫人她們！

       對那些曾為高祖侍寢而得寵幸的妃子，呂雉把她們都一個個囚禁起來，不準出宮。她下令將戚夫人幽禁在永巷，剃去青絲，頸束鐵圈，讓她穿上囚徒的紅衣，舂米做苦役。戚夫人一邊舂米一邊唱著歌兒：“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呂雉聽后大怒，下令殺了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劉如意，并將戚夫人斬去手腳，薰聾雙耳，挖掉雙目，又以啞藥將她毒啞，拋入茅廁之中，稱之為“人彘”。呂雉竟然還叫劉盈觀看，劉盈失聲痛哭。

       在呂雉看來，是劉邦和戚夫人把她逼成了這個樣子。

       孝惠七年，劉盈憂郁病逝，呂雉立太子劉恭為帝，自己臨朝行使皇帝職權。呂后先后掌權達十五年，成為中國歷史上太后專政的第一人。

       呂雉的專權已到了無人敢違逆的地步。一時間，大漢皇宮里人人噤若寒蟬。劉肥就因得罪呂后，險些丟了性命。

       公元前193年，劉肥進京拜見天子，呂后和漢惠帝就在皇宮宴請劉肥。漢惠帝以為這只是平常的家宴，而劉肥畢竟是自己兄長，因此請劉肥坐在自己的上首，劉肥也就真的傻乎乎地坐了上去。在場的呂后立刻動了殺機，暗里讓人準備了兩杯毒酒擺在劉肥面前，讓他給自己敬酒。幸虧惠帝見到兩杯酒，也端起一杯來一起敬酒，呂后怕兒子出事，伸手打翻了酒杯，劉肥才覺察出異常，慌忙逃離。事后，劉肥怕呂后找自己的算賬，連忙從自己的封地里讓出一大片，交給了呂后的女兒魯元公主，呂后從此才不再找劉肥的麻煩。

       呂雉為了強化自己的統治，在采取“無為而治”，鞏固西漢政權的同時，首先排斥異己，重用寵臣及宦官，廣結黨羽，大封諸呂及所愛后宮美人之子為王侯。呂后這些做法遭到劉氏宗室和大臣的激烈反對,看似唯唯諾諾的朝堂上下，早已分崩離析。

       這是一場你死我活、本就沒有輸贏的較量，你方唱罷我登場。

       高后八年，呂雉病死。大漢王朝統治階層的矛盾驟然激化，迅速釀成了一場劉姓皇族與呂氏外戚之間你死我活的流血斗爭。

       雖然呂后在病危之時就把身后有可能發生的變數都考慮到了，并做了周密的部署，下旨封侄子趙王呂祿為上將軍，統領北軍；呂產統領南軍，且告誡他們：“高帝平定天下以后，與大臣訂立盟約：‘不是劉氏宗族稱王的，天下共誅之。’現在呂氏稱王，劉氏和大臣憤憤不平，我很快就要死了，皇帝年輕，大臣們恐要生變。所以爾等要牢牢掌握軍隊，守衛宮殿，千萬勿離開皇宮為我送葬，不要被人扼制。”

       呂后駕崩后還留下遺詔，賜黃金千斤給各方諸侯，將相、列侯、郎吏，按官階大小人人有份，同時大赦天下，讓呂王呂產擔任相國，讓上將軍呂祿的女兒做了皇后，但這并未換來大漢王朝權力的平穩移交。

       在這場流血斗爭中，最終以劉姓皇族的勝利而告終。呂雉苦心經營，好不容易培植起來的呂氏勢力，瞬間土崩瓦解。呂氏一族男女“無少長皆斬之”。誅滅呂氏勢力后，大臣們認為呂雉所立的后少帝和另外兩個劉盈庶子均不是劉盈親生，于是先廢后殺少帝劉弘，并在劉姓皇族選擇皇位繼承人。考慮的重點就是其母親，必不能有一個勢力強大的娘家，于是迎立當時封為代王的劉恒繼承帝位，是為漢文帝。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世的擦肩而過。如今，一切皆在這洋洋灑灑的飛雪中，寥落成一片沉寂。站在呂雉陵前，望著眼前的一片縞素，我突然想起一句話： 寬恕別人，對自己也是一種解脫。

       作者簡介：贠靖，陜西省作協會員，專欄作家，曾在《莽原》《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報》《新作家》《報刊薈萃》、中國作家網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數百篇，作品編入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