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聽鄧麗君小姐演唱《又見炊煙》:“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又見炊煙升起,勾起我回憶。愿你變作彩霞,飛到我夢里。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鄧小姐的歌聲總是那樣妙曼,委婉動聽。她演唱的這首頗有詩情畫意的《又見炊煙》,一如我記憶中的裊裊炊煙,始終繚繞在我的眼前,纏繞在我的心頭。
在我國,在新世紀之前,炊煙一直都是農耕時代田園風光中一道不可或缺的靚麗風景。隨著煤炭、煤氣、天然氣、電能等替代了柴草,雖然人間煙火還在,但炊煙已在廣袤的中華大地上幾近消失了。然而,對于老一代人來說,那些用柴草燃燒的日子里,每一個晨昏,都有裊裊的炊煙升起,都有母親、妻子以濃濃淡淡的炊煙帶來的家的感覺,家的溫馨,炊煙就如同一幅老照片,定格在了這一代人的記憶深處,烙印在了這一代人厚厚的年輪里。
遙想當年,炊煙是鄉村迎風招展的一面旗幟,是村民晨出暮歸的眼眸流盼。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了,綿延不絕的日子才會風生水起,豐衣足食,充滿了憧憬和希望。它將溫柔敦實、潺緩平靜的鄉村生活腌漬得醇厚生香,成為最中國化、最本土化、最富有人情味、最能代表鄉愁的美麗景象。
晨曦初露,或者是牧童唱晚,鄉村最動人的一幕,就是那一抹被朝陽或夕陽涂染成淡藍色的炊煙。它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升騰起來,相互地挽著手,擁抱著連成片,將剛從睡意朦朧醒來或即將歸入安靜的鄉村攏入懷中,如抱著自己的嬰孩,呵護備至。炊煙飄飄渺渺,如紗似嵐,纏繞成一彎一彎、一圈一圈、一環一環的,在屋頂上,在村落間,聚聚散散,飄飄忽忽。此時的鄉村一片靜謐,一派祥和。村落里時而傳來的幾聲牛哞羊咩,雞鳴犬吠,不但不顯得嘈雜零亂,反而像山澗的清泉、磨輪下的溪水一樣,從村落里漾溢出來,又向四周舒緩而去。還像是從曠遠的鄉野飄來的童謠,悠遠空濛,露珠滾動。遠遠望去,一座座村落,就像是田野里巨大的的鳥巢里即將孵化的雛蛋,教人不忍碰觸,更加重了田園的濃濃氛圍,那般的隨意自在,幸福安詳。
炊煙是有滋味的,那便是最深厚最濃烈的人間煙火味。
柴米油鹽、婚喪嫁娶、出生滿月、造屋賀壽、親戚走動、鄰里聚會等等酸甜苦辣的滋味都融進了那縷縷的炊煙里。每一個灶口下,都有一雙被火苗映紅的雙眸;每一個灶臺旁,都有一付熱汗淋淋的面龐。熠熠火光如朵朵蓮花聚攏綻放在鍋底,所有的日子都在火中溫熱沸騰,蒸春煮秋,熬冬煎夏,有苦有甜,有澀有甘。再艱辛難熬的日子,只要一把火燒將起來,就會讓人陡然間有了精神氣,有了明天和未來。炊煙點燃了生活的勇氣,鼓起了勤勞的風帆,把崎嶇的山路、彎彎的阡陌,把漫漫的人生之路,都變作了康莊坦途,變作了一個又一個新的起點。
瘋野的孩子,看看自家的煙囪如果冒的是黑煙,那是母親剛剛燃起灶火,吃飯還得待會兒;如果冒的是淡淡的輕煙,那就是飯做好了,已有盛在盆盆碗碗里的飯菜在等著自己回家去吃了。田疇里勞作的農人會手搭涼棚,讀懂炊煙的呼喚。炊煙是善解人意的,會順著風兒的方向,向在田野勞作的丈夫吐露某種秘密,那是只有夫妻之間才能讀懂的秘密,是慰藉與關懷交織的秘密。
奔波在外的游子,忘不了母親煮的米粥面條,蒸的饃烙的餅,就著甕里的疙瘩咸菜,或者一碗酸菜漿水,那便勝過所有的人間美味。沐著家的煙火,所有的奔波勞碌,所有的燈紅酒綠,都成了過眼煙云。即使你的心皺縮成一葉苦茶,在家的炊煙里,你都會還原舒展成一枝新葉。即將去外面闖世界的懵懂小子,青澀還寫在臉上,母親端上的那碗米飯的糯香,也會讓自己流連難忘。老屋的身影在遠處漸去漸渺,那一縷從自家煙囪里飄起的炊煙,多像母親手搭涼棚踮起腳眺望的身姿遠影,山一般連綿,水一樣不斷。前途路遠,故鄉路渺,炊煙始終是牽系自己所有思念風箏的那根線,無論你飛得多高,多遠。
一個家的凋落是最早從煙囪里透露出的。沒有了炊煙的滋潤,房屋也顯得容顏憔悴,愁眉不展,荒草還會慢慢落腳在煙囪上、庭院里。就像是貼出的標簽,告訴路人,此處已是人去室空。歲月已經老了屋子,煙火無存。
而一個村子的炊煙蕭條,像是歉收的莊稼,干枯了一半的老樹,鳥兒也不愿光顧。在它們眼里那是更大更深重的荒涼。沒了人煙,養不住飛禽,留不住歌聲。英國詩人庫伯說:“人類創造城市,上帝創造鄉村。”所以,時間在鄉村是光陰和歲月,而在城市卻是數字和日歷。日子在鄉村是生活,而在城市是生存。城市里,本來沒有牧歌,再沒有了炊煙,便沒有了四時更替,就只剩下金錢和欲望,只有用冰冷的鋼筋水泥建筑的遮天蔽日林立的樓群了。
中國人的過年,尤其是農村過年,從臘月初八開始,到正月十五,是炊煙最濃密、最綿延的時節。每逢春節前后,隴南鄉村便進入了酒席盛辦期。隴南鄉村的酒席豐富多彩,更多的是些令人感動的場面,身處酒席當中,我常被純樸熱情的民風所感染。
在隴南農村,只要是誰家遇到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不論農活多忙,路有多遠,抑或下雨落雪,只要主家請了,你就得千方百計如約去參加主人舉辦的酒席。只要村里有人家辦酒席,整個村子幾乎都行動起來,桌子板凳搬來了,瓢碗盆盤借來了,為了一次鄉村酒席,家家戶戶都是有物出物,有人出人,男人們來了幫著搭棚子,支桌子;女人們來了切菜洗碗,忙得不亦樂乎。他們嘰嘰喳喳,熱熱鬧鬧,一片笑語歡聲,營造了鄉村酒席熱烈好客的氣氛。到酒席上幫忙的莊戶人,以服務客人為先,客人都吃完了,他們才能抽空吃點東西。到了晚上,主人家的地方不夠住,遠路上的客人通常會被安頓在親戚家和鄰居家住下,鄉村人就這樣,把一家的事當大家的事來辦。
而這一切,都是在濃濃的炊煙里完成的,在濃濃的炊煙里實現的。濃濃的炊煙里,融入了醇厚的民風,匯集了美好的人情,凝結了和睦的氛圍,展示了尚禮的交際,表現了山民的淳樸,更體現了民以食為天、以食果腹、盡享物華天寶所賜的快樂與幸福。
古人描寫炊煙的詩詞有很多。田園詩人陶淵明在他的《歸園田居·其一》里寫道:“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遠處相鄰的村舍依稀可見,村落里飄蕩著裊裊炊煙。深巷中傳來了幾聲狗吠,桑樹頂有雄雞不停啼喚。唐代韓翃也在《采桑子·桐廬舟中》寫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蹦捍簳r節,長安城處處柳絮飛舞、落紅無數,寒食節東風吹拂著皇家花園的柳枝。夜色降臨,宮里忙著傳蠟燭,裊裊炊煙散入王侯貴戚的家里。宋代孫覿在《吳門道中二首·其二》中寫道:“一點炊煙竹里村,人家深閉雨中門。數聲好鳥不知處,千丈藤羅古木昏。”在翠綠的竹林中升起了裊裊炊煙,才知曉竹林深處有一個小村莊,走近才發現村里人家的門因下雨早早關閉。這時從竹林中傳出陣陣鳥叫,可是偌大的竹林中卻發現不了鳥兒的位置,只見到長長的藤蘿和黃昏中的古木?!喿x這些古人描寫炊煙的詩詞,讓人感到,無論王室貴胄,還是尋常百姓,只要是食人間煙火的地方,有食人間煙火的人,就一定會有那令人向往的炊煙。
由于輕煙徐徐回旋上升,若即若離,隨風而逝,世間萬物無論是什么,或是誰,都如炊煙一樣靜靜地來,又靜靜地去,循環不已。夜色朦朧的村莊,在家家戶戶的裊裊炊煙的映照下,更顯一派人間自然景象。炊煙裊裊,意味著安靜,和諧,溫柔,和一種自然美。描寫炊煙,便是表達一種對自然的崇敬,和把世間萬物都看做成是一種自然常態、道法自然的思想。落霞余輝里的大片村落上空歸鴉陣陣,一家家炊煙裊裊,輕煙若霧,隨風飄拂,呈現的永遠是鄉愁的滋味,是父母妻兒對游子溫暖的召喚,同時也是游子對父老鄉親永遠的懷念。
作者簡介:婁炳成,男,甘肅省隴南市人大常委會退休干部,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曾擔任過隴南地區文聯專職副主席兼秘書長等職,從事文學創作近50年,在報刊雜志、文學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戲劇、紅學評論、文藝評論等作品3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