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遠的鄉(xiāng)情
作者:李玲
在遼河口地區(qū),人們通常把賣豆腐說成撿豆腐。源自于豆腐從制作到出售的過程很有意思:一般豆腐坊都是三兩間閑屋,當(dāng)中置盤石磨,往磨眼里倒進泡好的豆子,磨出漿濾去渣。大鍋煮滾,翻花后舀進大缸,點上鹵水蓋著燜,再揭開就凝成豆腐腦。舀出半缸倒屜層壓出薄豆腐,剩下的倒進白布包起來板壓成水豆腐。因為豆腐質(zhì)嫩易碎,必須要小心翼翼托在豆腐刀上才能完好地“撿”起來給顧客,因此諢名撿豆腐。也有人戲言這個“撿”字,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生產(chǎn)隊吃大鍋飯人們干活粗糙,做豆腐的原料都是從收割完的地里撿回來的,所以叫撿豆腐。不管怎么說,我對那一塊塊白嫩嫩的豆腐情有獨鐘,不僅僅是因為好吃愛吃,也有一份忘不了的鄉(xiāng)情。
小滿剛過,我與文友來到盤山縣甜水鎮(zhèn)小臺子村采風(fēng),這里距市區(qū)不過40分鐘左右的路程,是一個被綠色的田野、蘆葦蕩和銀光閃爍的井鹽灘環(huán)抱的美麗村莊。我們心情愉悅地走進郁郁蔥蔥的田間地頭和整潔的村中街路——兩側(cè)一棟棟漂亮的“北京平”構(gòu)建的“柴門小院”,彰顯著當(dāng)代農(nóng)人富足的外表與豪邁的個性,文化廣場、超市、小飯館、機動車修理部、公交車站點應(yīng)有盡有,無一不展示著新時代新農(nóng)村的新格局新品位,房前屋后果樹、鮮花、青綠融為一體,置身于此甚至讓人有一種走進桃花源般的浪漫。
夏日的風(fēng),暖暖的,吹到身上舒舒服服。我感到此時不僅有泥土的芬芳,還有一份獨特而又樸實的青澀——五十年前也就是1970初年至1973年初,我們家作為“五七大軍”被下放到這里插隊落戶三年,當(dāng)時是盤錦墾區(qū)“五七”農(nóng)場小臺子大隊,主要生產(chǎn)水稻、井鹽。村子里多數(shù)人家住的是土坯房,好一點的是石頭墻面,我們剛來時村里還沒有完全通電,家家戶戶喝的是大泡子水。這里緊鄰羊圈子葦場最北端,有大片的鹽堿地,到處是溝溝坎坎坑坑洼洼,通往外面只有一條泥濘的土路。記得那天給我們搬家的汽車不得不停在國道305線莊林路邊,隊里派來兩掛馬車接我們,一掛車拉東西,一掛車坐人,車上都鋪著防水塑料布。隨著馬車的顛簸搖晃,還沒有過足汽車癮的兩個妹妹一下子沒有了興奮勁,驚慌地投入到爸媽的懷里,我也茫然地望著荒涼的四周,仿佛第一次開始去想未來的樣子。那年我12歲讀小學(xué)三年級,我們要到相隔四五里的大臺子學(xué)校上學(xué),雖然不算遠,但上學(xué)走的并非是正常的路,就是那種像魯迅說的走的人多了自然形成的小路,每到雨季還要小心地跨過一道道田埂水溝……
“豆腐嘍——”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吆喝聲將我們吸引過去,是一臺電動三輪車上小喇叭發(fā)出來的,車上的兩板豆腐只剩下小半盤,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手拿著一個小鋁盆在“撿豆腐”,我與他在路邊聊了起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叫陳德于,今年83歲,有三兒三女,都已成家立業(yè),而且全都在本村生活,他竟然是當(dāng)年我家所在的第四小隊隊長!那時他才三十幾歲。提起家父,老人家記憶猶新,還能叫上名字,他說當(dāng)年落戶到四隊的一共四戶,我告訴他家父81歲那年謝世了,他年齡最小,其他三人也都沒了,老人家略停頓一下說,當(dāng)年他和家父最好,家父喜歡抽“蛤蟆賴”,卷煙也很特別,別人用學(xué)生廢棄練習(xí)本橫著裁煙紙,他卻要豎著裁,卷的煙又長又粗,家父人特實在,脾氣有點倔……。提起現(xiàn)在,老人的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他說現(xiàn)在的生活就像掉進蜜罐一樣,子孫滿堂,他有退休金,看病有醫(yī)保,家家都有小汽車……我們正聊著,一輛黑色小轎車駛了過來,他說是老伴和小女兒回來了。我們匆匆拍了張合影,相約下一次我一定登門拜訪,再好好聊聊。50年了,之前曾多次乘車與小臺子擦肩而過,也曾無數(shù)次地想小臺子現(xiàn)在的樣子,怎么也沒想到今天來了竟然這樣如此幸遇,這是緣分!
我情不自禁地也撿了兩塊豆腐,記得那時在鄉(xiāng)下,是難得吃上一頓肉的,最好的菜非豆腐莫屬了,幾乎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豆腐坊,農(nóng)忙和年節(jié)時就開火做豆腐,除了隊里按人頭分的,還可以用大豆換。豆腐坊離我家不遠,我經(jīng)常和小伙伴毛毛去那兒玩,當(dāng)時“豆官”好像就是一個姓王的大爺,他點的豆腐精致白凈,細嫩味純,久燉不碎。有時,他還會給我們盛上一碗香噴噴的豆?jié){喝。那豆腐坊的里屋是一鋪通炕,每當(dāng)燒火煮漿子,炕燒得滾燙滾燙的,躺在上面烙得肉皮滋滋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豆腐坊有一頭拉磨的小毛驢,戴上眼罩就會慢條斯理地走一個步調(diào),王大爺從不打它也不吆喝它,任憑它不緊不慢地在磨道上轉(zhuǎn)圈兒周而復(fù)始。有一次,淘氣的我們偷偷地將驢牽出來準備去學(xué)校玩一圈,快到月牙河橋前面有一汪水,那驢卻說什么也不走了,任我們好言相勸吼破嗓子就是一根筋不動,伙伴急了打了它一下,那驢竟然尥蹶子耍起驢脾氣,干脆來個180度向后轉(zhuǎn)自己順原路回來了。從此,我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豆腐坊……
蹉跎歲月,恍如昨天,那是一首難忘的歌。也許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了豆腐,經(jīng)歷了寂寞、坎坷有些無奈的人生過往,更喜歡平平淡淡的回歸生活,也逐漸明白了清朝文人胡濟蒼為何要這樣描寫豆腐“信知磨礪出精神,宵旰勤勞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屬貧人”。他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單純寫豆腐的色香味,而是把豆腐比做方正清廉的寒士,由磨礪而出,不流于世俗。
平日里幾天吃不到豆腐,就會自然而然地埋怨老伴:“怎么沒有豆腐?”如果樓下響起那熟悉的吆喝聲,一準會興奮不已。我想,豆腐以無味而達至大味,以無用而為之有用,世間的一切也不過如此吧。
李玲:祖籍廣東省梅州市。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盤錦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著有散文集《過去有多遠》《走過那片蘆葦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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