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都曾來過(外兩篇)
作者:劉月新
它們都曾來過
清晨到北海公園散步,疾步快走繞湖兩周,欣賞四季景色,呼吸新鮮空氣,放飛天馬行空的思緒,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自由自在,好不愜意。但也有例外,就是在看到跟我一樣自由自在的流浪貓時。走著走著,忽見前面路肩石上坐著一只貓,見人到來也不躲閃,有時還與你對視。有的在路上大搖大擺走著貓步,高興了就伸個懶腰或打個滾,用肢體語言告訴你,我也剛剛睡醒。它們是覺得安全才這樣放松吧。看到這些毛色各異,肉嘟嘟毛絨絨的精靈我的神經就被觸動,它像我家的哪一只?
據說貓的平均壽命是13--14年,屈指算來,我的小家養貓也有十三四年的光景,先后養過4只貓,可沒有一只終老在家里。貓給全家帶來了歡樂,帶來了無盡的回憶,于我還多了份惆悵,甚至是自責。
記得結束寄居、租住的日子搬進新蓋的平房不久,鄰居英姐送我一只小花貓,那正是我想要的。年邁的婆婆雖然有孫女繞膝撒歡兒,但孩子一上幼兒園,她就開始想念在家有雞有貓的熱鬧日子,女兒對養一只小貓咪當然也充滿了向往。
貓的媽媽是個優種,它傳承了好基因,長長的毛黃白相間,五官俊俏又精神,有貴族氣。稱奇的是在兩個白眼圈中間有一個黃圓點,像是精心描上去的,恰似印度女人眉間的吉祥痣。小花貓團團著像個球,在人們腳下骨碌碌滾過來滾過去,好玩極了。女兒為它取名球球。球球剛來家時很拘謹,不敢走路,不敢撒歡,不敢往人前湊,有時瞪大眼睛輕咪幾聲,像是提醒人們它的存在。我用饅頭就蝦皮或蝦醬嚼了喂它,也給它小魚和骨頭,這有點仙女落凡間的味道吧。或許它體悟了人們的友好和真誠,幾天就習慣了這環境,跟人們親近起來。只是拉撒讓人頭疼,你看不見它在哪里解決,忽然不知從屋子哪個角落就飄來一股騷臭味,這也是我抱養它之前最猶豫的事。
時令已是暮秋,讓球球睡在院子里不忍心,睡屋里又不放心。我用舊臉盆收了半盆沙土,放在燒土暖氣的屋里,抱著球球到盆前如此這般地教導了幾次,它竟然領會我的意圖并很快適應,真是個聰明的小家伙!拉撒問題一解決,我如釋重負,接下來就是與它建立感情了。這個不用多費心思,女兒放學回到家,扔下書包先從沙發上抱起熟睡的球球,又親又逗玩個不停。球球也愿意同她玩耍,伸伸懶腰醒醒盹,睜開惺忪的眼就開始應戰啦。它伸出小爪跟女兒你一下我一下地拍打,一會兒又叼起書包帶子連撕帶扯,當然是輕輕的,一邊扯還一邊觀察小主人的動靜,如果女兒一揚巴掌,它當即就停止,佯裝敗逃跳到沙發背上,鞧在那里像個小偷在窺視女兒的反應,一會兒又把女兒辮梢上的蝴蝶結當繡球,兩只爪子交替著撓個沒完。只有婆婆一人在家時,球球又成了她的開心果和小玩伴。老人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球球就圍著她的褲腳轉來轉去,伸出爪來拍一下,又跳起來叼一口,扔給它個皮球它能饒有興趣地玩半天,常逗得老人開懷大笑。飯桌上,往往就多出一個全家人分享球球新舉動的沙龍來。冬去春來,球球長成一只大貓,見識越來越多,也越發漂亮可愛了。
女兒喜歡小活物,跟我去商場時買回幾條小金魚。圍著放魚缸的茶幾,婆婆,女兒,球球,常常一齊伸過頭去,三個大小腦袋湊在一起的樣子很可笑。魚兒發覺有這么多異類關注它,愈發歡快地游動起來。一天女兒放了學,帶著哭腔跑進廚房跟我說,魚缸里的小金魚不見了。我看著空蕩蕩的魚缸恍然大悟,球球先于我的教導下了手。婆婆則在一旁笑了,說怪不得見它常坐到茶幾上歪頭看魚缸里的魚呢。
看著一家老小與貓嬉戲的快樂樣子我就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有煙火氣的日子吧。
一天,愛人的侄子來家吃飯,說他幾個月大的女兒讓鄰居家的貓抓破了手,正在打狂犬疫苗。愛人擔心年邁的婆婆與年幼的女兒遲早也要吃虧,當場就提出把球球送人。女兒一聽就哭了,撂下碗筷抹眼淚,被父親訓斥幾句嚇得不再吭聲,婆婆可不信這個邪,說哪有這些邪毛病,我在家里喂了半輩子貓,也沒見哪個被貓抓撓了發瘋。愛人急了,真到那一步就晚了。婆婆毫不妥協,晚嘛晚,還能死人嗎?飯桌上空氣緊張起來。飯后,固執的愛人從沙發上一把抄起無辜的球球,我和女兒都害怕了,他要把貓怎樣?我一邊上前阻攔一邊勸說,千萬別傷害它,好歹是個性命。他抱起貓思量了一兩秒,然后急匆匆去了對門李姐家。后來李姐跟我說,當時她家正好有客人,客人喜歡那貓,如獲至寶,歡歡喜喜就帶走了。
愛人的這一舉動不想惹怒了婆婆。他下班回到家,像沒事人似的叫娘問安,婆婆理都不理,劈頭就問把貓弄哪里去了,愛人再三解釋,說貓帶病毒,如果讓它抓撓破了會怎樣怎樣。婆婆可聽不進那些淡話,下了最后通牒,說要找不回來我就走,離開這個家,說著竟嗚嗚地哭起來。天吶!婆婆是小腳,如果真因為貓的事離家出走,還不成了驚天動地的事件?我一邊哄勸婆婆,說貓就在李姐家,等她下了班我就去抱回來,一邊低聲提醒愛人,趕快給娘道歉。愛人那邊總算被壓服下了,可婆婆怎么也勸不好,哭得眼睛像鈴鐺,晚飯也不吃,倒在床上生大氣。我硬著頭皮到李姐家說明原委,李姐倒爽快,說沒事,趕緊騎車去了親戚家把貓抱回。真難為了李姐!
家庭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經歷了那場風波,愛人對球球反倒日益親近起來。我一時摸不到頭腦,他到底是親近人呢還是親近貓?或許是時間長了對貓的看法有了改觀?
兩年后的一天,球球突然失蹤,事先毫無征兆。全家人到處找尋。找球球議球球成了一家人的中心話題。在焦急中度過了一周多,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的球球突然出現在院子里。球球從天而降,全家人可樂不起來,那樣子實在讓人心疼。人們又是撫摸又是檢查,喂水喂飯,細心調養,繼而是憤怒,弄不清它在哪里遭了黑手。可憐的球球!
漸漸恢復了元氣的球球又一次失蹤,再也沒有回來。
人是感情動物,球球是動物,也懂感情,況且它跟我們那么親,一起和諧生活了兩年多,怎么說走就走?平時坊間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我起初的理解是,貓離開主人的前提是你對它不夠好,它又遇到了對它更好的主人,可這在我家對不上號啊!
那它又是為了什么呢?
它就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家?
到底是它的原因還是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因素?
在早等晚等等它不歸的日子里我就胡思亂想,隱隱中有種不安,球球可能是得了什么病,它第一次回家來是拖著病體來向我們告別,當它明白愛與溫存也挽救不回它的性命時,為了不給一家人添悲傷,就選擇絕然離開。果真是這樣嗎?想到這里,涌起一腔悲涼。唉,多情的球球!
半年多后的一天,本院一個侄子送來一只小貓。打開自行車前面的籃子,兩只毛絨絨的小爪子頂著一顆很精神的小腦袋。一家人欣喜若狂,圍攏上來像接一個寶貝。有貓的美好日子又回來啦!這只剛出滿月的小貓,白色皮毛上點綴著幾朵黑花,活像球球的孿生姐妹,女兒聲明依舊叫它球球。有了上次養貓的經驗,球球很快在我家安頓下來。她很靈性又通人性,聽到胡同里有熟悉的腳步,就顛顛地跑到門外去迎接,像是它的一份職責,做得主動又快樂,如果大門是關著的,它就用爪子一個勁地撓。
在它來家之前,在女兒的央求下,我從胡同口的寵物市場給她買回兩只荷蘭鼠,也叫荷蘭豬。有一拃長,毛色發亮,沒有豬的長相,倒像極了鼠(女兒說,媽媽給我買只豬吧,很小的,能裝到口袋里。當時把我笑噴)。隨著新來的球球日漸長大,我們對它的警惕性也日漸增強。我把鼠關進一只不大的鐵絲籠,放在院子的花架下。鼠在籠里,貓在外邊,人們時常發現六只眼睛對峙。貓越來越大膽了,它把爪子伸進籠里去抓鼠。后來,只有婆婆一人在家時,她干脆把兩只荷蘭鼠放進紙箱再藏進衣櫥里。
有球球陪伴的日子,一年多的光陰一晃而過。這是一只母貓。有些日子球球天天往外跑,夜里也不再安分睡覺,聲嘶力竭地叫,似小孩子在哭,引來一個個同類在院墻上,南房屋脊上,咕咚咕咚一陣陣亂跑。球球終于安靜下來了。幾個月后下了七只小貓仔。它的生產能力可真強!球球卻很快瘦了下來。女兒說,球球當媽媽了,該給她增加營養了,我表示贊同,于是球球的餐盤里就多了魚、肉和火腿,婆婆不置可否地笑著。來家的親朋看上了那些絨球似滿地滾動的小貓咪,紛紛指點著要領養。女兒有些心急,私下對我說希望能留下那只個兒大的歡歡。女兒早就根據小貓們的長相、毛色、性格分別取了名字。我說,還是留下那只個頭最小的小花吧,女兒馬上理會,點頭說行。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發現她總是多撫摸幾下歡歡,拍拍頭同它小聲說著什么。
小花在媽媽身邊吃著奶長得很快,轉眼成了半大貓,跟媽媽學會了接迎我們回家,還學會了捕捉蜻蜓螞蚱等小昆蟲的本領,上樹爬花架也很溜,常弄得院子里的花七斜八歪。一大一小兩個尤物整天在院子里上下跳躍著,追逐嬉戲著,像到了花果山。
一天愛人下班回家,一推院門,把正跑去接迎他的小花撞出去老遠,小花被彈回后在水泥地上打起滾來。看著它哀叫著滿院子亂滾的慘象嚇得我不行,以為它要沒命了,可慌里慌張又幫不上什么。它掙扎了好一會兒終于扒在地上不再亂動,肚子一鼓一鼓的,心想定是撞壞了。可憐的小花!待它慢慢起身走路時,發現真是受了傷。我和女兒把它抱到寵物醫院,實際是一家賣獸藥的門診,醫生檢查后無奈地告知,貓的大梁神經受了傷,只能慢慢調養。可憐健康活潑的小花,年紀輕輕落下殘疾,走路一歪一扭成了“吊腰兒”。愛人為此常常自責,說如果當初推門不那么猛,可是后悔藥哪里有呢?
球球和小花玩得很好,像母子又像姐弟,相互依偎又常嬉戲打鬧。后來,球球又生了兩窩小貓仔,我們一只也沒有再留,盡管非常喜歡。
那一年夏天,我住的家屬區要拆遷,暫時住進哥哥的平房,他家已搬進新樓。搬家的日子盡管很忙亂,但我們首先想到要帶上球球和小花。正式搬家那天,兩只可愛的小家伙見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還七手八腳向外搬東西,不知家里發生了什么,瞪著驚恐的眼睛遠遠張望著。搬北屋家具時,它們跑到南屋躲起來;搬南屋家具時,它們鉆到柜子底下說什么也不出來。最終逮著了小花,球球則從我的腋下逃竄了。
連續兩晚上,我和愛人步行二三里回來找球球,我們知道它不會遠離,可一直不見蹤影。第三天下午,在市中學讀書的女兒突然回家,揚言說什么也要找到球球。晚上,我們帶著吃剩的燉魚去找它,開了大門,把盛魚的塑料袋打開,就開始對著房前的小河,小河旁的灌木花叢一聲聲召喚。聽出女兒的呼喚聲焦急,迫切,那么真誠,后來都帶了哭腔。不知過了多久,上弦月也困了,有些撐不住地在西天邊搖搖欲墜。女兒可沒有回家的意思,她呼喚一陣,就蹲下來使勁兒往灌木叢里瞅,像是有火眼金睛,能透過那茂密漆黑發力吸引球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球球終于在花叢里現身了。
球球和小花對新家適應很快,是因為有我們在的緣故吧。哥哥的平房東窗下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樹,夾在正房與影壁中間,樹冠伸到天空,為我們和東鄰撐起一片綠蔭,每年的春天也為兩家乃至整個胡同提供著美味。這棵大樹又是球球閑時磨爪子練本領的訓練場,爬上爬下,樂此不疲。小花有傷爬不了樹可能氣餒吧,也不看媽媽的表演,自己在院子里該干嘛干嘛。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球球與小花鬧起了別扭。本來兩個合用的餐盤被球球獨自霸占,小花一往前湊球球就生氣地吼它拍它。大聲訓斥球球,它低眉順眼老實一會兒,一離開人們的視線就又霸道起來。這個當媽的搭錯了哪根神經?無奈,我們只好給小花另起鍋灶,分餐而食。
球球突然不見了。找了一天不見蹤影,我們著急了。那個小區很大,狗也多,經常看到三五成群的狗在胡同口打鬧。難道球球被狗咬傷了?憑球球的機靈勁它是不該出狀況的,莫非是對小花厭煩了?愛人如是說。我們在焦急中等待了十多天,球球終于回來了。它是爬著回家來的。腿上被撕掉了一大塊皮肉,鮮血染濕了整條腿和半邊身體。愛人抱起球球心疼地捏捏這摸摸那,他突然下結論似的,說球球被人逮過。我湊近一看,球球的趾甲(大刀)全被剪掉。天吶!貓趾甲被剪,就是鷹折翅膀虎囚籠,看著心酸眼澀。球球遭遇如此不幸,它是多么渴望主人去救它啊!婆婆就大罵那禍害貓的是畜生。遍體鱗傷的球球趴在為它特備的大紙箱里,一動不動,任我們一遍一遍給它清洗傷口,上藥,包扎。換藥時它特別溫順,看著露出白骨的傷口我顫抖著手幾次落淚,可球球卻堅強,一動不動地堅持著,用眼神給我以鼓勵。
小時在家也養貓,印象中幾乎沒有中斷過。家里除了養貓還養狗,養豬養羊,有幾年母親還養過蠶。奶奶把它們統稱為生靈。我當時不解其義,因了奶奶的說法,以為生靈就是專指那些畜生,長大后才慢慢明白奶奶的話飽含了對一切生命的敬畏。百度說,生靈是指有生命的東西。照此講,人是生靈,狗、貓、豬、羊、蠶和小鳥、蟲子都是生靈。當然了,那是個經濟困乏的年代,人們絕沒有閑情逸致養寵物,大都是養狗為了護院,養貓為了逮鼠,養豬養羊是為了積肥和賣錢,總之都是為了生計。現在,我越發覺得不識字的奶奶好有學問吶。
傷口愈合了的球球卻元氣大傷,它再也上不了院墻爬不了樹,像只病虎只能在屋里屋外走動。待球球終于完全康復,小花又不見了。唉,這到底是怎么啦?摁下葫蘆起來瓢,一家人又忙亂了一陣子。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小花在門外喵喵地叫,像久別親人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家。我趕緊打開大門,小花吊著腰兒快步擠了進來。小花在外流浪的日子也不好過,看它那奓毛奓刺的樣子和扁扁的肚子就能說明一切。
失而復得使全家人對它們倍加愛憐。越是上心就越出事,球球和小花在幾個月以后又先后失蹤,任我們怎么召喚,怎么找尋,都沒有再回來,哪怕是回家看一眼也沒有。
愛人喃喃道,肯定是被狗給禍害了,一個有病一個殘疾哪里是一幫狗的對手呢?我不語,但也不得不認可這個可怕的推測。
失去了貓咪的家空落落的,每天出出進進總覺得少了什么。婆婆嘮叨,愛人念叨,女兒星期天回家后也像丟了魂,一家人都盼望再有奇跡出現。然而,奇跡終究沒有來。
在經歷了幾次失去貓咪的打擊后,一家人痛定思痛,終于達成共識,以后不再養貓。
時光老人可不管你有沒有煩心事或是高興事,斗轉星移,四季更迭,都按照它特定的規律,任誰也不會阻擋或是加快其步伐。又是大半年過去,一天,家也住城里的愛人的二姐,用籃子攜了兩只貓來。之前家里關于貓的變故她是知道的,可此時的我們,都不敢再對貓咪用感情。二姐像個說客,說這是從一窩貓仔里挑了兩只頂機靈漂亮的,不知底細的人家想要還舍不得給呢。經她這么一說,我這個立場不堅者先動了心,繼而說服婆婆和愛人,留下了一只小貓。
出于習慣,一家人還叫它球球。球球在我們的精心呵護下長得很快。又是一只很有靈性的貓。此時年已九旬的婆婆,對貓已不太上心,女兒一個月回家一次,愛人就主動擔起了喂養和訓練的重任。他給球球梳理毛發,洗澡,逮跳騷,空閑時還教它打滾,教它兩腿匍匐著向前爬。結果是,教的見識大都學會了,沒教的見識自己也長了不少。
正房與門洞之間搭了一個廈檐,平時是放零碎東西的,我把紙箱放倒在架子上給球球搭了個窩,里面鋪上棉墊,很像那么回事。晚上睡覺前,我們開始洗漱,瞇在沙發上的球球知道此時該離開了,才依依不舍地走出屋子去它的貓窩。清晨,它早早起來,坐在我和愛人臥室的窗臺上,不動也不喵,就那樣靜靜地坐著,還不時地探頭向屋里瞅一眼。里邊一有動靜,就馬上跳下,跑到屋門前喵喵地叫門了。我下床第一件事是先給球球開門,它進了屋第一件事是先跑進臥室叫愛人起床。它把兩爪扒在床頭上,在愛人的臉前喵喵地叫,意思是你這個懶蟲,該起床了。愛睡懶覺的愛人惺忪著睡眼就跟它搭訕,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家伙勤。光說不行,還得看行動。只有愛人從床上坐起,球球這才大功告成似的放下兩爪,大搖大擺從里屋走出來,跳到沙發上去睡它的回籠覺了。
球球與愛人的感情越來越深,簡直形影不離。那時小區的胡同口都有公共廁所,他去廁所,球球一準伴在左右,或者先他幾步跑在前面,像個護兵。愛人進了廁所,它就躥到小路對過的樹上,等他出來立馬再跳下,顛顛地跟著跑回家。如果愛人晚上去散步,它會一直送到大路旁,待他回來時,球球不知從哪棵樹上蹭地跳下跑到他的跟前,好像說你看,我早在這里等你了。如果愛人出差幾天,回來后球球整個身子在他的腿上蹭啊磨啊,他就心花怒放,一個勁地說你看球球多懂事,像個孩子,知道想我了。
我們要搬新樓了。共同生活了兩年多的球球的安置成了難題。說實話,我不是癡迷寵物的人,更不會整日牽著狗或是抱著貓到處遛彎,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我想即便是退了休我也不會的,盡管我也很愛它們。住到樓上去,伺候它的拉撒肯定不是件容易事。送人吧,又怕別人照顧不好,不放心。這件事讓我為難了好多日。一天,妯娌來我家,待了解了情狀就兩肋插刀幫我解難題,說抱回老家去養吧,省得你們掛心。也只好這樣了。這件事有了眉目,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搬家的事似乎就輕而易舉了。
算盤挺美,剛烈的球球卻不領情,這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后來聽妯娌說,侄子把球球帶回家,從紙箱子里放出來,它像個泥鰍哧溜就竄到柜子底下去了,怎么叫怎么引也不出來,后來不知瞅了個什么空給溜了。
我幾次專程去妯娌家,想碰碰運氣,看球球見我去了有沒有感應。我也多次去曾經住過的哥哥的平房,那也是球球曾經的家啊,希望它能回家看看,就像幾年前尋找那一只球球一樣,盼著再有奇跡出現。都說“狗認千里,貓認八百”。妯娌就住在城郊,幾里地的路程,就憑球球的聰明機靈,閉著眼也會跑回來的。但每次都讓我失望。我們搬走以后,哥哥的平房就出租了。新來的住戶同情我,說只要貓一回家就給你打電話。
球球始終沒有回來,它到底去了哪里呢?它是對我們無情無義的拋棄給予報復嗎?
以前,對于流浪貓的來處我始終捉摸不透,責怪它們的主人為何這么狠心,對自己的愛物說棄就棄,自從最后一只球球離家出走,我對流浪貓才多了份理解。
龍應臺說過,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親人之間是這樣,人與動物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的世界,它們畢竟都來過。
雪蓮花
當我們贊美母親時,總會把勤勞善良、堅毅剛強、無私奉獻、寬容隱忍這些詞匯統統拿來。還嫌不夠。如果好詞匯能像鮮花、麥穗那樣易得,大家一準會車拉肩扛手捧,一股腦全奉上。因為這是獻給母親。一個特殊機緣,我幾次走進新疆兵團,結識了一批被稱為“第一代戈壁母親”的偉大女性——來自山東的軍墾女兵,之后,我澎湃著的心再也沒有平靜過。當我提起筆,發現自己同樣犯了“詞窮”的毛病——我該怎樣贊美你們呢,戈壁母親?
思考良久,我想還是請一位母親代表親自“出場”,讓讀者自己去品評吧。
段豐英介紹自己時是這樣開場的——
我這個人傻大膽,不怵頭,不服輸,不怕吃苦,也沒有壞心眼。這樣的脾氣使我一生坎坎坷坷,忙碌勞苦,也有一個幸福晚年。回過頭來想想,70年就像一場夢。
我的老家在棲霞農村。兄弟姐妹6個,我是老大,上了3年學就下地干活了。1952年3月,新疆來招女兵,不限文化,可以進工廠進學校,可把我樂壞了,毫不猶豫就報了名,盡管母親不同意。那年我17歲。那一次新疆在膠東招了七八千女兵。
我們編成若干區隊,每隊三四十人,招兵干部讓我當區隊長。先是坐了四五天火車到天水,又改坐蘇聯的羊毛車。一車坐四五十人,一個車隊五十來輛,說走一起走,說停一起停。車頭架有機槍,由男兵守著,浩浩蕩蕩,風沙滾滾。一路上除了戈壁灘就是大沙漠,總也望不到邊。后來才明白,新疆剛解放,土匪很猖狂。聽說有進新疆的車被土匪打爆車胎,然后再打死車上的人。
我坐在一個汽油桶上,本來暈車厲害,一路顛簸,把膽汁都吐出來了。車子不能隨便停,我們在車上吃煎餅卷大蔥,喝廢汽油桶里裝的水。小便也要在車上,尿在臉盆里再從車上倒下去。一次到了宿營地,給大伙分駱駝肉,不能生吃啊,實在沒辦法,我們就學著男兵拿臉盆煮,吃得也津津有味。一個多月以后,到了天山以南二軍第6師駐地焉耆,休整三天,就把我們分配到各團了。我去了17團,也就是兵團成立后的21團。車子走啊走,把我們拉到一個荒灘上,說到了。下了車,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還有一人多高的蘆葦。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學校在哪里?工廠在哪里?
那個地方叫哈拉毛墩,是我們以后屯墾戍邊的大本營。
我進新疆的初始目的,是尋訪一支誕生在渤海解放區的部隊渤海教導旅。1947年2月25日,在山東渤海區誕生了一支神奇部隊。帶兵干部是從延安三五九旅來的老紅軍老八路,一萬三千人的部隊集結完成,在我的家鄉慶云展開了半年多大練兵,然后悄悄離開渤海區,歸建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番號獨立第6旅(后來的二軍第6師),開上解放大西北的戰場。新疆和平解放,第6師隨王震率領的10萬大軍挺進新疆,與在疆陶峙岳10萬起義部隊一起屯墾戍邊。20萬大軍播撒在新疆天山南北,160多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頓時就有了生機。
沒有女人安不下心,沒有兒女扎不了根。接下來,就有了“八千湘女進天山”“兩萬山東女兵進新疆”的壯舉。
近70年過去,段豐英講起這段經歷,就像講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又有點昭君出塞,花木蘭充軍的味道。她說——
到了哈拉毛墩第二天,領導召集新兵開會,問同志們想不想吃桃子,想吃就要自己去栽樹。要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建設邊疆,扎根邊疆。然后叫我們表態發言。我先站起來說,你們說話不算數。在山東招兵時說進工廠進學校,可穿了軍裝就叫我們下地干活,有這樣的兵嗎?
后來才知道,把我們這些女孩子招來新疆,是給駐疆老兵做老婆的。很多人聽說后就罵大街,可這時已經是部隊的人,罵大街也走不了了。起初大多數女兵包括我根本沒想在新疆成家,組織上就出面給介紹對象。慢慢地,女兵們就陸陸續續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在新疆扎下了根。
我工作積極,天天想著拿先進。開荒造田、上山背石頭挖水渠都是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坎土曼刨芨芨草、紅柳根,那些千百年沒人動的老根都扎到地宮里了,常把坎土曼撅斷,磨得滿手都是血。住草棚子,地窩子。夏天蚊子多得能吃人,冬天地窩子里能結冰。新疆時辰晚,夏天到了10點太陽還不落,干一天活腰酸腿疼渾身像散了架,人們望著紅紅的太陽說,怎么還不黑天啊。
開始部隊不大會種棉花,種子下得深,苗出不來,我們女兵就天天趴在地上扒土,叫“解放棉花苗”。女兵隊不會安農具修農具,機槍連都是男的,則不擅長洗衣服和縫縫補補,我就大膽提出“男幫女,女幫男”的互助法,得到男女兵的共同贊成,也得到了上級的表揚。先是選我當排長,排取消后,又當職工班班長,相當于一個連的編制。1958年到自治區黨校學習一年,被提拔為連副指導員。
我的婚姻卻拖了下來。開始上進心強,心高氣傲。到了二十五六歲,身邊姐妹一個個搬出了集體宿舍,想想自己也該找了,可看看周圍一個也瞧不上,不知不覺就到了30歲。老劉的突然出現,把我的生活給徹底打亂了。
段豐英說的老劉叫劉雙全,正是我當初要尋訪的對象之一。他從寧津老家參加渤海教導旅時已經結婚。1951年他的妻子進新疆隨了軍,在婦女隊工作。1965年春因意外事故突然去世,撇下4個孩子,大的11歲,小的還不到5歲。家庭的突然變故把劉雙全給打蒙了,一夜之間人就變了形。段豐英給我講述這刻骨難忘的人生節點時,90歲的劉雙全在一旁一直用愛戀的目光望著她,還不時地補充上幾句。
我和老劉都在21團。他是副團長,管生產,我是政工干部,對他了解不多。他家出事后,女同事們在背后也常議論,同情他的遭遇,但做夢也沒和自己的婚姻連在一起想。
一天早上,老劉突然到我家來了。進了門只是傻笑不說話。我和他平時沒有來往,天不亮突然跑到家里來,我再馬大哈也猜個八九不離十。前些天團長找我去提過這事,我一口回絕了。我在黨校學習時,有好幾個小伙子追求我,校長的秘書是北京大學畢業的,我沒同意。有個記者給我寫過幾封信,我一封都沒回。不用說帶4個孩子的大男人,就是帶一個孩子的也不找。自古說書唱戲貶后娘,我丟不起那個人。
老劉這人話不多。坐了好大一會兒才憋出三句話:“登你這個門比登三寶殿還難吶!”我說:“副團長,你有事啊?”“哎呀,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這是第二句。第三句話:“我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我今天來,是求你幫忙。”我一聽就急了:“你家有困難我媽可以幫,我不行。我有對象了。”他不相信,也不走,坐在那里不說話,氣氛那個尷尬啊。當時我30歲還不找對象,我媽從老家來新疆督陣了。
老劉走后我媽說,孩子,這事千萬不能應,后娘不好當啊,那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要不咱回老家種地去吧。我也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心軟。沒想到第二天他又來了,第三天又來了,一連十幾天,天天早晨往我家里跑,進了門就低頭坐在那里,也不多說,緊張得跟沒喘氣兒似的。
平心而論,老劉在團里威信挺高。大家都說他干活任勞任怨,辦事大公無私,肯動腦辦法多,沒有官架子。我對他沒有壞印象,但也沒有深印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同情他,他說到傷心處掉眼淚,我也跟著掉眼淚。
促使我下決心嫁給他是因為他家里發生的一件事。一天,他下連隊晚上不回來。當時團里自己發電,到晚上12點就停電。4個孩子怕黑,點了蠟燭趴在被窩里玩,睡著后蠟燭把被窩點著了。火苗夾著濃煙從窗戶冒出來,幸虧巡邏的哨兵及時發現,把孩子救了出來。老劉對我說這事時哭了,我哭,我媽也跟著哭。他說,我是副團長,不能不工作,可家里的孩子實在放心不下,還是請你幫忙。老劉走后,我媽說,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不逼到走投無路,絕不會掉眼淚的。
那年夏天,我跟老劉結婚了。他37歲,我31歲。后來聽說當時有不少女孩子追求他,他都沒答應,就是“盯”上了我。段豐英這么說著,我們在座的包括他們老兩口都開心地笑了。
結婚那天晚上,小四靠在門口不肯走。我想,孩子這么小就沒了親媽怪可憐,就對老劉說,讓孩子過來睡吧。老劉嬌孩子,一聽高興了,對小四說快洗腳去。天亮時一看,小四尿了半邊床。
結婚第二天,老劉去上班,我就把孩子們的棉褲棉襖被褥全部拿出來拆洗。我想,進了這個家就是女主人,就要盡到責任。老劉下班回來,一進門就樂了:“哎呀,往后家里不用鎖門了。”他樂了,我一邊干活一邊偷偷掉眼淚,就是覺得心里委屈。
在孩子親媽去世一年時,我對老劉說,你帶著孩子們去墳上燒個紙吧。人埋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找幾塊大石頭壓上,別讓風沙吹平了。他們出門后,我自己在家里就又哭。
4個孩子都很懂事。我們結婚后,大姑娘叫我媽媽,三個小的也跟著一起叫。我說還是叫阿姨吧,她說不,叫媽媽。
坐在一旁的劉雙全動情地說,老段的母親對我家也給了極大幫助。老人家為了減輕我們的負擔,將我小女兒帶回老家撫養。每當我回想起這段經歷,就發自內心地對老段說,感謝你在我人生最不幸的時候加入這個家庭,幫我撐起這個家。
段豐英想起什么似的,笑著說,老劉在80歲大壽時對孩子們說:“你媽媽是咱們家的功臣啊!”孩子們就呼啦啦都給我敬酒。老劉叫我講幾句,我就說:“我們沒談過戀愛,也沒有花前月下甜言蜜語。你爸當時叫我來幫忙,我就來幫忙唄。”孩子們聽了就起哄:“您嫁給我爸爸就嫁給我爸爸嘛,還說幫什么忙啊!”
劉雙全也笑了。他笑的同時給我“湊”了一份重要素材——老段一生很節儉,從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錢,但舍得給別人花。我前妻的父母都有病,在老家生活困難。我們結婚后,老段按月給他們寄錢。我老家有個智障妹妹,帶著幾個孩子艱難度日,老段每月也給她寄錢。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擔任援非專家組組長,帶領幾百號人援助索馬里幾年,老段在家里把這些事做得一絲不茍,直到他們離世。
兩人結婚的第二年,劉雙全提了團長,段豐英也懷上了自己的孩子,真是雙喜臨門。不想,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也開始了。這對沒有談過戀愛、沒有花前月下的夫妻,經歷了人生至暗時刻,反倒有了甜言蜜語,如膠似漆,成了棒打不散的鴛鴦。
談起那場運動,段豐英平靜不下來了——
剛開始時,老劉什么派也不是,“造反派”就想利用他的威望整別人。可他不會見風使舵說假話,還和“造反派”對著干,結果被升級為全團頭號“走資派”。別人家一個人挨整,我們家出了兩個,我倆都挨整。團里“造反派”頭子是個河南人,當初追求過我,我沒答應,就懷恨在心,這回有了報復的機會就狠狠羞辱我。說我是想當官太太享清福才嫁給劉雙全。我開始還辯解,說他老婆死了,撇下4個孩子沒人管。“造反派”氣急敗壞地說:“某某的老婆也死了,也撇下好幾個孩子,你咋不去給他當老婆?”他們又污蔑老劉是叛徒,我一聽火騰地就起來了:他沒有老婆,我沒有男人,我們正當戀愛,合法合規,我就喜歡他這個叛徒,怎么著吧?我不解氣,又加上一句:你要是死了,還不讓你老婆嫁人嗎?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被打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大紙報貼得鋪天蓋地。我結婚一年多從沒說過喜歡老劉,這會兒被逼急了,公開聲稱喜歡他,把那伙人給氣得啊!他們就變著法地整我,往死里整。
老劉在團里挨斗,我在連里挨斗。我懷孕9個多月了,每天胸前掛著50多斤的木牌子,后背上還縫塊大白布,寫著我的三大罪狀:“反革命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保張(張仲瀚)干將。”細鐵絲勒進肉里鉆心地疼,墜得喘不過氣。我用手托著,他們不讓,我就蹲下。他們拽著我的耳朵拉我起來,我站起來又用手托著牌子。他們把我的手扒開,我一會又托著。下班后,又被拖到食堂繼續批斗。
鬧得最兇的時候,我已生下小兒子。我一見老劉挨整就心疼。如果我晚上挨斗回家見他還沒回,也不顧孩子,回頭跑出去就找。外面漆黑一片,見哪家房子有燈亮,就跑過去扒在窗外看;聽到大禮堂有動靜,又跑進去,像瞎子摸象一排排挨著凳子摸。我老擔心他被打死給扔到哪里。
全團的“走資派”都是男的,就我一個女的。白天去伐樹,男人伐幾棵我也伐幾棵。有一次,讓“走資派”們蓋房子,我挑砂漿,掛磚頭,樓上樓下跑個不停。老劉在不遠處趕著牲口犁地,看在眼里,難受得要命。
晚上回到家,他躺在鋪上不吃飯,叫也不吭聲。摸摸頭,不燒。就問:“你病了?”老劉沉默了好一會說:“你自從進了這個門就拉磨,跟著我沒沾一點光,沒享一天福,我心里難受。你還是帶著小兒子走吧。你離開我日子或許好過些,起碼‘造反派’不再找你的麻煩。”
聽他這么說,我的火一下子起來了:你讓我往哪里走?你給我指條道。你不要把我段豐英看扁了,我能跟著丈夫為官,也能跟著丈夫為民。你若是去勞改,我給你看門帶孩子等著你;你若是去要飯,我挎個籃子陪著你。我當初也不是因為你當副團長才嫁給你,現在你撤職倒霉了,就會嫌棄你離開你。我既然嫁給你,就不會后悔。
老劉蹲“牛棚”,一個禮拜放兩個鐘頭假回家換衣服。一次有個難友跟他一起到家來,我買了豬肚用水一煮,放點鹽,倒了一壺酒,兩個人喝了樂呵呵地回了“牛棚”。坐在一旁的劉雙全感慨道,那時雖然困苦,但這是個家,很溫暖。
唉!那幾年是我一生最艱難的日子。往前看,不知什么時候能熬出頭。有時候看著戈壁灘上長長的送喪隊伍,看著夕陽下趴在墳頭哭得死去活來的孩子們,不知道災難什么時候就降臨到自己頭上。能做的,就是兩個人互相攙扶著往前走。現在回想起來,人,只要你心中有個牽掛,再艱難再復雜的環境也能扛過來。
段豐英的講述讓我感慨萬分。在那個特殊年代,有多少平時恩愛有加的夫妻,勞燕分飛,反目成仇。這位平時總愛說自己沒文化、馬大哈的女兵,為何心里像明鏡一樣呢?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新疆邊地形勢緊張,兵團根據需要,各團場增設值班連隊,荷槍實彈,平時勞動,戰時打仗。我被“解放”不長時間,就任命為21團值班連連長。我當時正懷著第二個孩子,身體虛弱,怕不能勝任。可又一想,你當兵來新疆干什么?不就是保家衛國嗎?我段豐英是怕死的人嗎?我是黨員啊!黨員就要沖鋒陷陣。當!我背上槍就走馬上任了。
劉雙全說,值班連完全軍事化管理,站崗放哨,打靶跑操,冬季還要頂風冒雪去野營拉練。師里舉行值班連練武比賽,50個值班連中只有老段一個女連長,雖然她身懷六甲,但和男同志一樣,在練武場上丟炸藥包,扔手榴彈,趴著跪著射擊,取得了優異成績,成為全團赫赫有名的女連長。
渤海教導旅女兵馬金仙說,在新疆,戈壁母親有很多,段豐英是一個典型代表。女兵田毅的女兒劉平則說,段阿姨不僅是6個孩子的母親,也是新疆戈壁灘上最了不起的母親。
每每看到“戈壁”二字,就聯想到西北邊陲無邊無際的沙漠戈壁,年年都有的干旱,季季都有的風暴,還有似錦的繁花,白銀王國(棉花),塞上江南。就想到“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腐一千年”的胡楊。就想到雪線以上的“天山雪蓮”。還是少年時,在書中偶遇“天山雪蓮”。在沒有電視沒有網絡的年代,我把她擅自想象成靈芝寶貝并珍藏于心。這不畏嚴寒傲雪綻放的圣潔精靈,像極了戈壁母親。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后來一次次的天山之行,就是雪蓮花的指引呢。
層層疊疊的美
在萬木蔥蘢、滿眼翠綠的四月天里,我受“二月蘭”之邀來到久已向往的海濱城市昌邑。說“久已向往”,是因為“二月蘭”筆會已舉辦了六屆,那可是名家聚集的文學盛會。如能到會,先別說二月蘭的美定能讓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單說能見到神交已久的文學大咖,跟他們一起采風交流,也是榮幸之至啊!之前本來是有一次機會的,是第三屆或是第四屆?沾了好友昌邑市作協主席散文名家姚鳳霄的光,名字也忝列其中,可因我的緣故沒能成行,深深遺憾。好在鳳霄沒有忘記此事,在辛丑年的四月初,在二月蘭盛開的時節,幫我圓了這個夢。
在昌邑一落腳,還沒等一睹二月蘭的芳容,就被層層疊疊的美給包圍了。
可能是心急了吧,我比大部分作家早到會半天。下午,鳳霄及昌邑作協的同仁們或去接站,或忙著簽到,我一個人在昌邑城區的大街上走,想去感受異鄉的新鮮空氣和怡人風景。大街很寬,一塵不染,像剛被水洗過,連人行道,人行道兩邊的綠化帶都那么潔凈、有型。我沿街邊的一條小河自由自在地往前走,小河里的水很清很凈,波光粼粼,兩邊的護坡砌得很精致,護欄很別致。小河兩邊的風景樹,有柳樹,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樹,都是壯年,郁郁蔥蔥,樹干很高,枝條舒展,樹冠闊大,葉子或碧綠,或鵝黃。有的把頭伸到小河上空,給小河撐起一把綠傘,有的像哨兵,筆直地站立著,守護著小河。哦,它們是昌邑的衛士,綠色衛士。
我一個人就這么走在昌邑的大街上,感到有一種美在滋潤著心田。精致,瓷實,絕沒有刻意打造之嫌,是那種自然而然,天長日久一以貫之的美。對,是精致,瓷實,一以貫之。我打量著,尋找這美。沒有見到特別之處,但就是覺得舒泰,賞心悅目。我有意識地去看路沿石,看路沿石里面的世界。哦,我似乎找到了:路沿石一溜排過去,都是橫平豎直,沒有半點破損及敷衍;綠化帶里清清爽爽,絕不拖泥帶水,藏污納垢。我見過不少地方,看上去很美,但那種美有刻意打造之嫌,一不小心就漏了馬腳,好比一個蓬頭垢面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小孩,光了腳,但穿了一件價格不菲的名牌小衫。
清晨,我到文化廣場去散步。偌大的廣場,很潔凈,很安靜。人們三三兩兩繞廣場或漫步,或疾走,或跟著音樂做操,或在健身器材上活動。沒有見到環衛工人在現場忙碌,但整個廣場看不到一點碎紙屑和紙煙頭。我很快發現了這個廣場的與眾不同。廣場四周邊緣栽了幾行美化樹,有銀杏,有玉蘭,有紅葉李,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樹。銀杏樹矜持,葉子還沒有張開,玉蘭花心急已過了盛花期,但還有部分紅的白的花醒目地挑在枝頭。這些樹都有自己的“領地”,方方正正,用水泥砌了圍欄,有的綠植本身就是圍欄。圍欄內種了不同綠植,一律整整齊齊,一絲不茍。有的樹或許是怕冷吧,還穿著綠衣,緊實可體,一點也不覺得別扭。我就想啊,這里的樹們好幸福,好風光——水泥方磚只是潔凈了樹的四周,為它吸引了更多粉絲與仰慕者,而“領地”,則保護了它自由自在地扎根、生長的天性,就像在曠野里。
廣場還有一特色,健身器材不是成堆安放在一個角落(美其名曰健身廣場),而是與樹們成一條直線交叉安置。晨練的市民,迎著初升的太陽,每一招一式在柔和的光里都顯得柔美和諧。練胳膊壓腿,仰臥起坐,打太極,跳健美操,靜靜地各玩各的,互不影響。去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警示人們盡量減少密切接觸,反觀昌邑廣場的這般設置,是多么有先見之明!卻原來,這是科學規劃,也是文化,是一種富有內涵的美。
還有一個現象令我感嘆不已。廣場的北邊是一條大道,人來車往,廣場南邊緊連著的是美觀別致的大劇院,國家級圖書館和文化館。在廣場偏南的地方大概四分之三處吧,有一條東西向的道,跟廣場一體,走空行人、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這道的北邊在中間部位原本是劃出自行車停放處的,還有白字寫在那里,可能是后來有了新規定吧,一連兩個早上,我沒見一人把非機動車放在那里,前來晨練的青年男女們,從三個方向騎車飛奔廣場而來,然后目標明確地朝著大劇院門前而去,把車子整齊地排放門的兩邊。我仔細觀察過,廣場上不但沒有清潔工,同樣沒有保安等人員在維持秩序,可人們都像設置了程序般習慣性地那樣做,無一例外。這種市民的自覺大大觸動了我。一個文明城市、衛生城市,不是浪得虛名的,時時處處都有好的體現。
在濰水風情濕地公園,我被那深深的厚厚的陌生又新鮮的綠和五彩斑斕所包圍。豐沛的碧綠的濰河水滋養了兩岸高高低低種類繁多的樹木花草,膠州灣的海風輕輕吹拂著,鮮花盛開,蜂飛蝶舞,百鳥歌唱,吸一口氣都是香香甜甜的。人在這花樹叢里幽靜的小路上走,疑是到了陶淵明的世外桃源。抬眼望去,那幾丈高的大葉早櫻,樹干筆直,樹冠闊大,從枝梢透下來的光與那大大的櫻花交相輝映,花兒更加亮白嫵媚,那陽光也把自己照成了花。碧桃、緋桃、紫葉桃,開得爛漫火熱,形狀都像極了梅。可能是生在北方梅樹見得少的緣故吧,見到好看的鮮艷的花就想到梅,就想叫它梅。人們感嘆著贊美著,在綠樹繁花間穿梭,不時地停下來拍照,歡聲笑語伴了那海風,穿過樹枝花葉飛到了天上,驚得那些本來就活潑的鳥們,越發興奮,歌聲更加嘹亮起來。
轉過一個彎,人們眼前一亮,一條淡黃色方磚砌成的小徑旁,立起一面長長的扇面形花墻,像花仙子們為了捉迷藏而設的屏障。那花墻厚實而高大,線條自然柔和,由密密扎扎的淺粉色花組成,一點也不突兀。人們一擁而上,走近那花墻驚呼著,嗅著,摸著,上下打量著。原來那花墻是一棵棵的花樹,手拉著手肩并著肩,不見樹葉只見成枝成枝的花爭先恐后地露出一張張笑臉。它們的枝無拘無束地向上向外舒展著,那些向上的枝們舉著滿枝的花和一顆顆蓬勃的心,直沖云霄。人們對這花這樹品評贊嘆著,只是說不出它的名字。感謝現代通訊工具的便捷,拿手機一掃,花伴侶說是圓堆石頭花。開始我不敢輕易相信,這么一樹嫵媚的花怎么會與石頭相關聯呢?再掃,還是圓堆石頭花,可信度99%。那就石頭花吧。《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還是石頭變得吶,不也柔情似水,風情萬種,引得身邊一干美少女神魂顛倒嘛。
在濕地公園里流連,人們忘情地說著笑著評著,鳳霄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說,那樹,有故事呢。人們齊眼望去,那樹造型很美,樹冠擴大,獨居高臺,玉樹臨風。她說,那是棵樸樹,原本是棵庭院樹,上百歲了。人們感嘆著贊美著,上百歲的樹木與上百歲的老人同樣可敬可愛。鳳霄繼續著她的故事。樹的主人是個獨居老人,不知為什么,想把從小看他長大的寶貝樹賣掉。樸樹很值錢的,用來綠化,做行道樹都很合適。老人聯系了幾個買主,聽說要幾千塊錢,都嫌貴。后來,被當地一苗木大戶一眼相中。老板找車找人,開始起樹。可樸樹像釘在那院子里,吊車怎么也吊不動它。費了好大勁總算吊起,但把吊車給累垮了。找來車,往車上一放,又把車給壓癟。唉!故土難離啊!這樹不愿意走。上百年的庭院樹,有靈性呢。人們紛紛議論。老板費了好大周折總算把樹拉到苗木基地,挖好樹坑,找吊車吊樹又成了難題,人們談樹色變,都不敢動用自己的機械。老板只好把樹就地培土。總算活了下來。他到處聯系買主,可沒人敢要。三個月不到,又傳來賣樹老人去世的消息,人們更加疑惑了。苗木老板終開悟,這樹本來就不屬于我,把它捐了,讓它造福昌邑人民吧!于是,樸樹就來到濰河邊的廣場旁。于是,濰河濕地公園里,就繼續著那古老的故事,就多了一道特殊風景。
再說主角二月蘭。二月蘭這種對土壤光照要求較低,耐寒旱,生命力頑強的野花,平原、山地、路旁、地邊都能生長,可我孤陋寡聞,平時競對它少有關注,最起碼像眼前這么大片大片近距離接觸還是第一次。說來汗顏。
四月初,正是二月蘭怒放的時節。“如果只有一兩棵,在百花叢中,決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它卻以多制勝,每到春天,和風一吹拂,便綻開了小花;最初只有一朵,兩朵,幾朵。但是一轉眼,在一夜間,就能變成百朵,千朵,萬朵。大有凌駕百花之上的勢頭了。”(季羨林文)我們所到之處,“宅旁、籬下、林中、土坡、湖邊、河岸,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季羨林文)文學大家季老先生把二月蘭寫得也淋漓盡致,我們只有學習的份了。
行走在萬花叢中,突然有了種留戀,有了與它長期為鄰的愿望。好吧,回去時帶些二月蘭的種子,在高秋時節把它播下地,來年春天欣賞它“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沖云霄”的姿態與模樣,感受它的靈氣,也是對此次“二月蘭筆會”的絕好紀念。這么想著,整個人就心花怒放了。
在青山秀水旅游區和博陸山風景區,我見到了把廢棄窯灣變湖成景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麗風景,見到了大片嬌黃的油菜花,還見到了博陸山上占地2000多畝,擁有3萬多株老梨樹的古梨園。那些古樹樹干不高,虬枝盤曲,造型美觀,粗壯的樹干上黑鱗斑駁,蒼勁強健。著名作家阿成撫摸著千年梨王,一個人在與她輕聲說著什么,見我們奔過來,就開心地與我們與樹合影。那歡聲笑語,那矯健的身姿,那因了文學而結的緣就都留在了這千年梨樹旁。詩人李皓則一個人行走在梨園深處,摸摸這棵,看看那棵,他是在探究那古梨樹里到底蘊藏了多少詩嗎?
上了一個坡,前方有果農在忙著嫁接,工具、剪枝堆了一地。我跟隨著散文名家李登建走過去,饒有興趣地邊看邊問。那是一對父子,年老的父親停下手中的活,與我們攀談。老人姓王,與兒子一家共同打理著10畝共500多棵古梨樹。他說,這里是山陽千年梨園,他手里正在嫁接的是“蘇脆1號”。一天能接300多個接穗呢。李登建問他,這么老的梨樹結果還可以嗎?他說,最好的一棵樹能結果200斤,一般的七八十斤。說到果,老人來了興致,說這梨園在山后沙窩地上,這個天然過濾器,使地下水甘冽甜美,十分適合果樹生長。園里有早酥、香水、圓黃、碭山、山陽茌梨等30多個品種呢,銷路很廣,很受歡迎。這么說著,老人回小屋拿了幾張名片分遞給我們,像是沒能使來客嘗到甜脆可口的山陽梨而虧欠了我們。多淳樸的果農!
一棵梨樹,在山上一待就是千年。聚天地之靈氣,吸濰水之精華,結出的梨必是圣果,不用嘗,想想就潤透了心脾。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像王伯這樣的山陽果農們,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整日守護打理著這千年梨園,對人對樹,都是一份緣與福呢。
昌邑出絲綢,而且是柞蠶絲。“柞蠶絲”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讓孤陋寡聞的我感到非常新鮮。
柞蠶即野蠶。昌邑絲綢是用柞蠶絲織成的。可昌邑是平原,不產柞繭,原料是從魯中南、膠東半島和遼寧半島山區進的。昌邑人真是無所不能!清末王元綖《野蠶錄》載:“今之繭綢,以萊為盛,萊之昌邑柳疃集,為絲業薈萃之區,機戶如林,商賈駢坒,繭綢之名,溢于四遠。除各直省外,至于新疆、回疆、前后藏、內外蒙古,裨販絡繹,不絕于道,鏢車之來,十數里首尾相接。”尋絲溯源,難道是嫘祖返世?如若不是,那又怎么解釋呢?
昌邑絲綢的生產銷售主要集中在柳疃鎮。昌邑柳疃的先輩們從遠古走來,帶上他們充滿智慧與創造力的絲綢,走南闖北,漂洋過海,踏出了海上、陸上絲綢之路。這是怎樣一個優秀群體啊!“唧噈咯噔織,兩天織一匹,五天一個集,賣了糴糧吃。”到了清末,柳疃成為繁榮商埠,各種商號達400多家,成了盛極一時的絲綢集散地。我能想象,走在彼時柳疃的商業大街上,各商號掛出的彩綢,描龍畫鳳,繁花似錦,似彩霞,像彩虹,定是美不勝收。男女童叟穿著絲綢長袍絲綢旗袍或短褂,戴著圓頂絲綢帽,走在大街上,一派靚麗繁華。
昌邑絲綢織造業,拉動了絲綢商業的發展。柞絲綢造就了一批批商業奇才。他們把商號從柳疃從昌邑開到京城、上海、膠東半島、東北大地,還漂洋過海開到美國、俄國、日本、歐洲各國,及東南亞國家和地區,跟外國人做起生意。絲綢之路的繁榮,不論是陸地,還是海上,都蔚為壯觀,開了山東之先河。清政府在柳疃鎮上設郵局,遍布在世界各地的柳疃游子們,往家里寫信,只需寫“中國柳疃”就能寄回家。昌邑這“華僑之鄉”“絲綢之鄉”可不是憑空而來的。
昌邑人身上充滿了神奇。在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的古代,他們把柞蠶絲織出來,像擺龍門陣一樣,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給世人披上華麗豪服,你不得不佩服他們富有文化的開拓性開創性的智慧。
在華晨紡織集團,那將傳統手藝與當代時尚完美結合的“青雲染”,讓人聯想到染坊、染缸和五顏六色的染料,還聯想到天空的蔚藍,大海的深藍,大自然里紫羅蘭、二月蘭、薰衣草、牽牛花等各色的紫和藍,使你在輕柔里有一種回歸自然的享受。一群群俊男美女,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兒,坐在案前精心描繪“靈心彩綢”,靈秀,飄逸,俊美,像柞蠶在靜靜地吐絲。每一件“靈心彩綢”都獨一無二,兼具生活品質和藝術性,與外邊喧囂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
一個地方的文化,歸根到底是因生活在那里的人的活動而興起的文化;一種物的美,是因人的智慧與勤勞緊密結合而創造的美。在昌邑,我欣喜得知,這里曾是渤海紅色走廊,一度是膠東與清河、魯中抗日根據地聯系的唯一通道。這讓我瞬間對昌邑有了一種久違了的親近感。在此之前的三年多時間里,我和我的地方同仁,帶著一份崇敬與沉甸甸的責任兩次走進新疆,走進新疆兵團,去探訪當年由渤海解放區誕生從渤海解放區出發,經過了三年解放戰爭,然后又奉命挺進新疆屯墾戍邊的渤海軍區教導旅將士們的足跡。先后采訪了200多名渤海老兵及老兵后代,回來后把激動崇敬與責任擔當,集中到《渤海女兵西征記》和《渤海子弟兵西征記》兩本書中。當年由冀魯邊區和清河區合并而成的渤海區,昌邑就是東大門。在戰爭年代,數十萬軍隊由此東征西戰,奔赴抗日前線和解放戰爭前線。我頓時有了認親的沖動與興奮。我們原本就是一家啊!
還有一個意外其實也是意中的收獲,就是到訪了詩人顧城少年時生活過的火道村。胖乎乎光著頭滿臉陽光蹲著給一只羊喂草的顧城,多年來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我敢說,他的那張照片一掃成年后所有照片給人留下的與眾不同和特立獨行。天才的顧城,有幸在少年時跟了父親在火道村用5年時間體驗沿海老百姓別樣的生活,而那些原本循規蹈矩甚至無可奈何的點點滴滴,在少年顧城看來皆充滿詩意,不,是顧城賦予了它們詩意。反觀顧城成長的路,昌邑,昌邑的火道村,濰河,昌邑淳樸善良的人民,顧城父親下放的軍工農場火熱的生活,給了顧城少年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烙印,給他詩情的飛揚插上了有力的雙翅。
《我贊美世界》
我贊美世界,
用蜜蜂的歌,
蝴蝶的舞,
和花朵的詩。
月亮,
遺失在夜空中,
像是一枚卵石。
星群,
散落在河床上,
像是細小的金沙。
用夏夜的風,
來淘洗吧!
你會得到宇宙的光華。
把牧童
草原樣濃綠的短曲,
把獵人
森林樣豐富的幻想,
把農民
麥穗樣金黃的歡樂,
把漁人
水波樣透明的希望,
……
把全天下的
海洋、高山
平原、江河,
把七大洲的
早晨、傍晚
日出、月落,
從生活中,睡夢中,
投入思想的熔巖,
凝成我黎明一樣燦爛的
——詩歌。
也許正是蜜蜂、花朵、月亮、星群,還有農民、漁人、牧童這些具象,給了少年顧城詩的火花,創作的源泉,塑造了他“童話詩人”獨特的藝術風格和鮮活的藝術生命。
半個世紀過去,顧城當年居住的房屋及周圍都夷為平地,上面栽上了密密的锨把粗的小樹。我們一幫人走進那片小樹林,都默默地在荒涼的廢墟上徘徊,像是在尋找使顧城“開天眼”的“靈光”,還有,他少年生活里是否暗藏了成年后停止生命前那不堪行為的匿跡?作家周習從廢墟里撿起一小塊青磚頭,她掂了又掂,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拿上了車。正巧,我的包里有個塑料袋,就順手遞給了她。我知道,周習定會永存這塊從顧城生活過的小屋上留下來的青磚頭,就像存留一份美好的過往,還有詩意。
詩人已去,詩人的詩及詩人在那個“朦朧詩”時代所產生的影響,所掀起的波瀾會與昌邑與火道村永在!
劉月新: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委員,德州市作協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青年文學》等文學報刊,多次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轉載。獲第二屆“漂母杯”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二等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首屆齊魯散文獎,《山東文學》年度散文獎,第八屆、第十一屆(散文集)河北省散文名作獎一等獎,全國紅色散文大賽一等獎等獎項。作品被多次選入《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中國好散文》《山東作家作品年選》《好散文1978——2018》等選本。
著有散文集《小鳥闖進我屋里》《栽種光明》,長篇報告文學《陪你遠行》,長篇紀實文學《渤海子弟兵西征記》,合著《渤海女兵西征記》。
注: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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