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作者:范慶奇
一
烏蒙山廣闊的土地上,有一條叫木東河的河流蜿蜒數(shù)十公里,我想過要從河流的上游走到河流的下游,但這一想法始終只是停留在我的腦海中。我很慫,怕路上遇見長蟲,怕路上遇見滑坡,遇見漲大水。這些不可預(yù)料的事情都是我將想法付諸實施的障礙。至今我都不知道這條河的起源,就連終點流進(jìn)北盤江也是從別人口中知道的。我相信很多生活在這里的人也和我一樣,只要活著就行,從來不去追問活下去的理由。
這條地圖上沒有標(biāo)記的小河,兩岸散布著大大小小十幾個自然村,我出生和成長的村子就是其中之一。這里的村子叫法也有區(qū)別,住在山上的叫“涼山”,因為他們種的莊稼比河谷里的要晚收半個月,平時氣溫也要低一些。
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要叫涼山,這個疑問一直延續(xù)到我讀初中才得以解決。那個周末放假回家,我很高興地跑去跟奶奶說,你知道銅店村為什么叫涼山嗎?她說天氣冷。我又問她,為什么天氣冷?她搖搖頭。我得意地笑出了聲,那種極其難聽的聲音,有點像殺豬時豬的嚎叫。我說,因為海拔每上升一百米氣溫就下降0.6度。
地方小了,每一個村里都會有幾個親戚,我奶奶的三妹子就嫁在銅店村。這個姨奶奶我就只是小時候見過,她是聾子,聽不見別人說話。我們說話的時候她就盯著我們,我們笑,她也跟著笑,但若是誰罵她,她準(zhǔn)知道,好像那個時候她就不聾了。
奶奶跟我說三姨奶奶是小時候生病把耳朵燒壞的,智力沒有影響,體力反而更好。
六年級暑假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去姨奶奶家,我家種的洋芋太少,根本不夠吃,爺爺就說去她家馱一些回來。當(dāng)然,在農(nóng)村洋芋這種并不被人們當(dāng)作糧食來看的輔食并不用買。誰家種得多了,你可以去幫他家干活,以此來換取洋芋作為報酬。
而姨奶奶家種的地就很多,家里只有他和姨公公兩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爺爺就說去幫他家干活,然后給我家一馱洋芋。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們河壩里的洋芋已經(jīng)挖完了,涼山才正要開始收。天還沒有亮,爺爺就拉我起來,他說走路去銅店很遠(yuǎn),得趕在吃中午飯前就到,吃晚飯要等到晚上八點以后。我?guī)缀跏情]著眼睛起床的,很不情愿地起來。
爺爺在院子里喂馬,那匹棕紅色的大馬甩著尾巴在吃料,它已經(jīng)是一匹飽經(jīng)滄桑的馬了,早就預(yù)料到今天的行程不輕松。爺爺放上馬鞍架,在前面拉韁繩,我跟在后面趕馬。說實話我有點怕,這匹馬會往后尥蹶子,我以前去山上馱玉米的時候就被它踢過。現(xiàn)在讓我在后面,我是怕的,就走在離馬屁股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還特地找了一根很長的棍子。
烏蒙山里早晚很涼,風(fēng)一吹,山里的霧氣就散開來了。從山腳到山頂都是迷霧重重,隔幾米遠(yuǎn)就看不見人,我只看見一根繩子從霧里出來,已經(jīng)看不見爺爺牽著韁繩的手了。我們一直在爬坡,越往上走霧氣越大,潮氣也越大,路邊的茅草沾滿了露珠。我那時還有小孩子的童趣,用手去捉露珠,或者用腳去踩。而露珠呢,一碰就落地,再也找不到蹤跡。
十點多的時候霧氣開始散去,露出大山本來的面目,這里的山戴著青色的面具,離生活最近的土壤被草木覆蓋,草木之上是我和爺爺細(xì)碎的趕腳聲。一路上我很少和爺爺說話,他也從不問我什么,我們在沉默中不斷往前走。我們很少停下來,只有大馬拉屎或是撒尿的時候爺爺會放慢速度等它,我就隨意坐在地上。那是我第一次聞到馬尿,是這么騷,這么刺。我在大馬后面,風(fēng)一吹,尿味就傳到我面前。我一下子坐起來,一邊捏鼻子,一邊罵幾句馬。爺爺則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笑,笑罷,又開始趕路,大馬不時從路兩邊撈幾嘴青草吃,爺爺這時就會緊緊拉住韁繩。他說,馬趕路的時候撈草吃很容易噎死。
是的,這匹比騾子還大的棕紅大馬就是噎死掉的,死的時候它還很年輕,正值一匹馬的壯年。從涼山回來的第二年,這匹馬被村里一個伯父家借去馱苞谷,伯父不懂喂馬,他上馬鞍的時候沒有拉緊韁繩,大馬就吃旁邊的料子,那一趟苞谷還沒有馱到家,馬就死在了路上。
伯父讓人來叫爺爺去看,爺爺把手伸進(jìn)馬的喉嚨里掏,馬脖子太長了,什么也沒有掏出來。他又讓人去接水來灌,找瀉藥來喂,都不起作用。大馬終究還是死在了貪吃上,爺爺摸著他的頂鬃說,你就吃吧,吃死你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別人說把馬賣了吧,還能挽回一點損失,他不同意,在山上挖了個大坑把馬埋了。埋馬的時候我也跟著去,看著它龐大的身軀被一捧一捧的紅土掩埋,到最后完全看不見,和地面一樣平。爺爺說,牲口沒有墳堆,有一個埋尸骨的地方就不錯了。
可算中午之前趕到了姨奶奶家,一進(jìn)她們村就看見一棵特別大的梨樹,上面的果子卻只有手指這么大。我第一次見這種梨,好奇心驅(qū)使我問爺爺。他說,鳥屎梨,和鳥屎一樣大。
一路上這是我第一次問爺爺問題,也許隔代人真的有一層說不清的隔膜。這種無形的屏障擋在我們中間,很多情感都在克制,不想流露過多,太多了反而顯得矯情。
進(jìn)村子都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姨奶奶家,這個村可真大,還很平整。每家門前都拴著一頭牛,水牛居多,黃牛很少。姨奶奶聽見馬蹄聲就出了門,她聲音很大,生怕別人和她一樣聽不見。
爺爺說,聾子說話聲音都大,這是天生的。
姨奶奶看見我和爺爺嘴動,她就一直盯著我們,怪讓人不好意思的,她幾次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只是把爺爺手里的韁繩接了過去,指了指屋里讓我們進(jìn)去。涼山真的要冷一點,屋里燒了火,煮著一鍋肥肉,嘟嘟地往外冒熱氣。我瞄了一眼,黑漆漆的屋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爺爺從櫥柜上拿了一個杯子泡了杯茶,我知道我太小了,還不配長輩給我泡茶。這時屋外響起重重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姨公公,他說剛從地里回來。
他我倒是見過兩次,都是奶奶的娘家有喪事他去趕親的時候路過就在我家吃飯。爺爺說他是一個酒鬼,還好賭,不過身材高大,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他開口叫了爺爺一聲,大姐夫。隨即從破爛的西裝外套里掏出一包紅塔山,抽了一支給爺爺,爺爺沒有接,說,抽旱煙就行了。
飯間我只顧吃菜,涼山的豬肉太好吃了,一點也不油膩。姨奶奶說這是喂洋芋的豬,但爺爺不喜歡吃,他說有股怪味,嚼著還稀爛稀爛的。
吃完飯到了說正事的時候,姨公公說,走吧,去地里。他套上了牛車,我們就跟著走了。
二
爺爺拉著大馬,姨公公趕著牛,而我則在他們中間左跑右跳。姨奶奶像是另一頭沉默的牛,一路上不說一句話,只是背著一人高的背簍在我們身后走著。一個多小時吧,我們到了姨奶奶家的地里,一眼望去,全是洋芋,只有很小的一角被挖過。
牛車和馬得留在大路邊,姨奶奶家的地被一條大溝隔開了,我們赤腳淌過溝。爺爺他們各自選擇一行洋芋,他們在前面挖,我在后面撿。把洋芋上面的稀泥擦掉放進(jìn)口袋里,這種事情我干得很麻利,畢竟是從小就干的活。
一個小時我們就挖好了一馱,爺爺和姨公公一人扛著一口袋,毫不費力就把一大袋洋芋放到了馬鞍架上。如今,爺爺和姨公公已經(jīng)扛不起一袋洋芋了。
快速地裝好一馱洋芋,爺爺說他先回家,讓我留下來幫姨公公家挖洋芋。哦,原來我是來這里幫工換取一坨洋芋的。瞬間許多委屈就侵襲了我,感覺他們都好可惡,怎么可以讓我一個小孩子留下。但我終究只能妥協(xié),望著爺爺趕著馬消失在紅土路的盡頭,我感覺沒有了依靠,只能任由別人擺布。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如此親密地接觸土地,這紅色的土壤,紅到了心里,血液里,更紅進(jìn)了一個十一歲男孩的記憶中。
涼山的土地是稀的,挖開表層就有水往外滲,土豆也就沾滿了稀泥巴。我在姨奶奶家干的事就兩件,一是撿他們挖出來的洋芋,擦掉上面的泥。二是割草喂那頭老水牛。
爺爺離開了,我低著頭在土里撿洋芋,姨公公和我說話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他。沒有心情,就是沒有心情,這已經(jīng)不是我家,我干的也不是我家的活計。
挖啊,刨啊……感覺這個地里的洋芋總也沒有盡頭,而我們就是這塊龐大的土地上的三只螞蟻,兩只老螞蟻,一只小螞蟻。轉(zhuǎn)身看后面挖過的土地,枯萎變黑的洋芋苗被埋在了土里,我小小的腳印刻在了地上。姨奶奶說不要跑來跑去,把剛松開的土又踩硬了,我可不管,反正不是我家的地。
天快黑了,我們把一架牛車的洋芋挖夠,在西斜的陽光中往家走。涼山的好就是地平,就像黃土高原的塬面,種地可以架牛車。我和姨奶奶一個人背著一個空背簍,姨公公拿著鞭子趕牛。走一段路他就要抽一根煙,從來都不管什么羞恥,尿急了站在路邊就尿,反而我這個半懂不懂的孩子覺得有些難為情。
姨奶奶讓我和她走小路,我們尋得一處嫩草茂盛的地方,姨奶奶說,就在這里。她從背簍里撈出一把鐮刀,遞給我,說,割吧。我知道這些草是割回去喂牛的,像這種活計,以后每天都有。
我面前大片的綠草被風(fēng)一吹,瘋一般擺著粗壯的根莖,我有些累,割草的時候就跪在地上,趴著身子割。姨奶奶沒有管我,她悶著頭一個人往前割去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到后面我只看得見草,都看不見她半佝僂的身子。
這里的草像是通人性,我的鐮刀剛碰上,它們就躲開了,好半天才割了兩捆。姨奶奶裝好自己的背簍,手里還提著一捆,我知道這是給我的。她擺在我面前,一個人走了。
她是奶奶的三妹子,四妹子在快出嫁的時候去河邊洗衣服淹死了,奶奶對她這個妹妹自然就更親一點,嚴(yán)格來說她就是奶奶帶大的。我裝好自己的草,一搖一擺地走在即將黑盡的路上,居然沒有一點害怕。每次害怕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小時候把癩蛤蟆放在頭上玩的事,這么大一個毒物我都不怕,那還有什么值得怕呢?
我回到家,飯菜已經(jīng)端到了桌上,他們沒有先吃,一直在等我。姨公公給我夾了幾塊肉,說辛苦了,不過確實挺苦的,我大口吃起飯來,顧不上和他說話。晚飯還沒有吃完,門口已經(jīng)聚攏很多小孩子,他們沒有進(jìn)門,只是在門外邊蹲著。
姨公公說,等會兒才放影碟,還沒有吃飯呢。那時候還看不了電視,大家都是去街上買碟片回來看,而他們這個村就姨公公家有一臺小彩電。我和幾個小孩坐在一起,我們臉上都是臟兮兮的,姨公公一句話,就會搶著往里面沖。
放的是港片,片名已經(jīng)不記了,只是依稀記得講的是一個人練會了洗髓經(jīng),然后懲奸除惡。臨離開姨公公家的時候他還把這部碟片給了我,只是當(dāng)時我家還沒有影碟機(jī),碟片后來也不知去向了。
我們專心地看著影碟,只有幾個大人偶爾會插出幾句不高明的點評,這樣的夜晚是屬于那一片大山上的人的,影碟成了一天忙碌后唯一值得期待的東西。
隨著一集放完,片尾曲響起,姨公公說,今天就到這,明天再來。
大家悻悻離開,屋外的月亮已經(jīng)很圓,星星三三兩兩掛在天上,像是有人剛剛走過,嚇跑了膽小的。姨公公說,我也不好意思趕他們走,只是地里的活做不完,不早點睡明天沒有精神。
三
我在他們村沒有結(jié)識一個朋友,平時大家都忙著下地干活,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在村里溜達(dá)。在姨公公家半個月,我重復(fù)了半個月的工作,撿洋芋,放牛,割草……撿洋芋,放牛,割草……。爺爺沒有想過讓我待那么久,但姨公公家的洋芋太多,怎么也挖不完,我又只穿了一身衣服。
幾天下來,身上臟得不像樣子,白衣服穿成了黑紅衣服,后面就是晚上睡覺之前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換上。有一次夜里下雨,衣服還是濕的,我就穿著濕衣服下地,晚上回來就感冒了。
覺得不是在自己家,就不敢跟他們說,后面腦袋一昏就倒下去了,姨公公才意識到我生病了。他背著我去村里的私人診所打點滴,看著他掏了一百塊錢給那個醫(yī)生,我當(dāng)時自責(zé)極了,因為我讓他損失了這么大一筆錢。
病好以后我更努力干活了,姨奶奶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套衣服,她說,這是你小叔以前穿的,還沒有破,你換上這個。我接過來,一直沒有換,她說,你回家的時候帶著幾件,你爺爺他們帶著你,日子不好過。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知曉一些人情世故,姨奶奶是在可憐我,怕我連衣服都穿不上。只是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自尊心,寧愿穿得破舊一點,也不愿穿別人的舊衣服。這樣的自尊心,我至今都有。
離開姨奶奶家的時候,她給了我五十塊錢,說是給我去讀初中的時候當(dāng)生活費,我知道這個錢不能拿,臨走的時候就偷偷放在她家的櫥柜上。回到家,奶奶怕錢被去她家看影碟的小孩子拿走,趕忙打電話跟姨奶奶說。
涼山的土地養(yǎng)活了涼山上生活的一個村子,哪怕在河邊人看來那是極其惡劣的地方,它仍然是我曾經(jīng)赤腳踏過十五天的土地。后面再也沒有去過姨公公家,前幾年他家蓋新房,娶兒媳婦,奶奶也只是托人帶去一點禮錢。
我用自己半個月的勞動換回了家里一年的洋芋。爺爺是家里最喜歡吃洋芋的,每天晚上都會用柴火燒上幾個,好像在他嘴里,那是人世間最美的味道。那些在煙熏火燎中度過的日子也不覺得煎熬,他和奶奶編著煙葉,我則給他燒洋芋,等他們把煙葉編完的時候洋芋也就熟了。
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因礦難死了。爺爺自從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以后,他再也沒有心力燒磚,更何況人手也不夠。他唯一想到能養(yǎng)活一家三口人的辦法就是種煙,從那以后,在我的記憶中他成天在煙葉里滾,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每次他走近我,我都會側(cè)過臉,或者屏住呼吸,就連我在打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好像都聞見了那股濃烈的味道。
小的時候爺爺種了很多煙葉,老家人都叫它葉子煙,因為就是趁它生長最茂盛的時候把葉子割下來,放在太陽底下曬,曬到打蔫就用手捏成長條。這個捏可是精細(xì)活,要反復(fù)多次,直到葉子固定成型。
那時候我家的地基本都種上了葉子煙,每年都要專門劃出一塊地來培育煙苗。選擇的土地一定要是最肥的,把地犁好,連手指大小的泥團(tuán)都要打碎,用網(wǎng)篩把小石頭篩掉。這個時候就要把農(nóng)家肥背了倒進(jìn)地里,把煙種撒下去,然后把從山上撿來的松毛鋪上。再挑糞水潑在上面,接下來就是等待。這樣撒下去的種子兩三天就會發(fā)芽,你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看見煙苗生長,一開始是白嫩的芽芽,然后變綠,最后葉子也展開成圓形。哪怕到了這種時候還不能急,煙苗還得長十來天,差不多有一手巴掌高就可以拔苗了。
那幾天爺爺晚上都是睡不踏實的,他心里想著那些辛苦培育的煙苗,其實他想的是一家人一年到頭的生計問題。他早上會去給煙苗澆水,傍晚也會去,基本都叫上我。我從樓梯下面撈出來一個小桶,他自己挑著一擔(dān)大桶,爺孫倆就朝地里走去。
因為我家的地都沒有在水邊,澆灌煙苗就得從溝里挑水上去,爺爺那時還不算老,一擔(dān)水在肩上沒有一點晃動就到地里了。而我提著一個小桶,顛顛倒倒地到地里,就只剩半桶了。爺爺說,你的半桶水能養(yǎng)活三棵煙苗。我就邊提水邊數(shù)著自己養(yǎng)活了幾棵煙苗,數(shù)到六十的時候天就黑了。
家里幫手少,栽煙的時候我們都要起大早,天剛露出一點白光就要起床。奶奶把豬草打碎煮好,爺爺去地里割草回來喂牛馬,我就要生火做飯炒菜,我們每個人都做著一件事,幾乎會在同一時間完成。爺爺奶奶背著糞水,我就背著煙苗,三個人走在蜿蜒崎嶇的小路上,我們是最早一批下地干活的人。
等我走到隘口回頭看,村子上面的坡上已經(jīng)有一些人趕來,這預(yù)示著農(nóng)村人的一天即將開始。爺爺說干活要把難的先干了,后面干簡單的就會輕松很多,我們栽煙就是從山上的地栽到家附近的地。十幾天的活計,剩下房子背后的兩大塊地的時候爺爺長噓了一口氣,他說,近處拿水就方便多了,可以一天做一點。
這兩塊地是連到一起的,是我們村子附近最長最平整的兩塊了,后面幾年,爺爺奶奶又一鋤一鋤地把兩塊地挖了連到一起。當(dāng)然,他們才把兩塊地連到一起的第二年就都生了病,地就送給人家種了。不僅沒有收一分錢,還是央求人家種的,那時村里沒有年輕人,都是五十以上的,連自家的都種不過來,更何況別人家的。再也不像以前找地種,人們意識到在那個逼仄的地方,種地還沒有進(jìn)城掃大街掙錢多。
爺爺說干了這么多天活,要休息一天,這天他去那兩塊地里,背后別著一把鐮刀。他抓起一把土,對我說,這是正宗的紅土,栽煙最好啦。
他走到兩座墳前面,停下來,用鐮刀把墳上面的荒草割了。他說,草的命真硬,今年枯了明年又活了,咋割都是這么瘋長。
我知道他想表達(dá)的是人命為什么會這么脆弱,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面前的兩個墳堆是我父親和小叔,爺爺正在給他早逝的兩個兒子修理墳頭草,如果用陽間的話說,應(yīng)該是整理衣冠。
這兩座低矮的墳堆就立在地中間,因為父親和小叔是早逝,還沒有資格進(jìn)祖墳,只能自家找墳地。奶奶當(dāng)時說,要讓她的兩個兒子離她近一點,于是就葬在了家背后的地里。別人都說,他們太年輕了,多可憐啊,就這么早死了。奶奶聽到這樣的話往往沉默,只是沒有人的時候抹眼淚,一邊抹一邊跟我說,人的命苦起來怎么這么苦。
地里的邊邊角角,哪里能挖了種下一棵玉米,爺爺奶奶絕不放過,可我們栽煙的時候,給父親和小叔墳堆周圍留了很大一塊空地,我知道他們想讓兒子的墳看起來像一個墳地,而不是簡單的兩個土堆。后面爺爺給人家要了三棵柏樹,我和他一起把樹種在了父親和小叔的墳前,當(dāng)時正巧村里的一個大伯看見,說,這樹長大這片地就廢了,種莊稼肯定長不好。爺爺笑著說,管它的。
如今那三棵柏樹已經(jīng)有六層樓那么高,可能更高,我仰頭看樹尖,只覺得一片眩暈。是的,這片肥沃的土地沒有種莊稼,它成了兩個亡人的安息之所。
四
煙苗栽下去,隔幾天就要澆水,我們一家三口幾乎每天都在幾塊地之間來回忙,確保讓每一塊地都能得到充足的水分。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們頂著太陽在綠得發(fā)黑的煙地里干活,低下頭的時候都能聽見汗水落地的滴答聲。但我們是幸福的。
夏天也是各種蟲子大肆生長的季節(jié),沒有錢買殺蟲劑,我和爺爺一到晚上就打著手電去地里捉害蟲。吃煙葉最厲害的蟲子叫妹妹蟲,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可它長得是真丑,一點也沒有妹妹這個美好詞匯的模樣。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雜草叢生的路上,兩邊的灌木叢中不時傳來蟬鳴鳥叫,也會有不經(jīng)意間飛起的野雞嚇人一跳。我那個時候感覺月亮真明,都不用打開手電就能看見路,爺爺嘴里咬著他那根很舊的旱煙桿,吧嗒吧嗒地往外冒煙。他說,這個山里住著神仙,每一個做壞事的人他都能看見,讓我以后堂堂正正做人。這些話當(dāng)時對我是很有效的,以至于后來同村的小伙伴再叫我去偷誰家的果子時,我推脫了,這也導(dǎo)致我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淡。
爺爺從口袋里掏出兩個袋子,他一個,我一個。他說你抓到蟲子以后就放進(jìn)袋子里拿回家喂雞,我以前見過妹妹蟲,但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這么多,還是第一次。爺爺手很快,那些躲在煙葉底下和根部的小蟲都躲不過他的手掌。這些黑色的小東西怎么會有這么多,如果不捉,不出幾天煙葉就只剩一個光桿桿了。
我把捉到的蟲子放在手心里捏著,能明顯感覺到它們細(xì)小的觸角往外拱,酥麻酥麻的感覺還挺好玩。如今回憶起來,我仍然深愛著那紅土之上薄薄的快樂,大一點的風(fēng)吹過,月光下的山里蕩滿了童真。
割煙葉的時候爺爺奶奶都很忙,每天都顧不上吃飯,一個人負(fù)責(zé)割,一個人負(fù)責(zé)背回家,我則把地里的煙葉抱到一起。我們回家總是很晚,每次走到家門口,圈里的豬牛馬就開始叫喚,它們肯定是餓壞了。爺爺奶奶忙不得做飯,放下背上的煙葉就去喂牲口。這樣的日子在我的記憶中重復(fù)了十來年,直到我讀高中才停止。
爺爺趕馬去山上馱苞谷,馬不小心踩滑跌落到溝底,順勢爺爺也被韁繩帶了下去。他肋骨斷了四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他說,從今往后再也不趕馬了。
那匹馬已經(jīng)不是拉去涼山馱洋芋那匹,是爺爺從一對夫妻手里買的,他們老了,已經(jīng)種不動地才想著把馬賣了。爺爺就是考慮到自己也是老人,才買一匹老馬的,趕馬的時候腳力跟得上。可他高估了自己的體力,他可是一個近七十歲的人。
我們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搭了一個大棚,當(dāng)然是很簡陋那種,塑料薄膜都是那種破了很多洞用膠布粘住的。雨小一點還好,大的話就要把煙捆起來抱回家。
有一次我們在離家很遠(yuǎn)的山上干活,本來很晴的天一下就烏云遮頂,眼看著大雨就要來臨。奶奶說,快別干了,她讓爺爺先回家照看煙葉,我和她負(fù)責(zé)收拾工具。才幾分鐘,大雨就覆蓋了我們,全身都濕透了。我們踩著稀滑的路飛快回家,其實我們心里明白,煙葉肯定完了,只是還想盡力補(bǔ)救。農(nóng)人的收成看天,而天往往不如人意。
半個多月以來曬了有點打蔫的煙葉濕透了,它們頭頂?shù)乃芰媳∧み€滴著水,那雨水從煙葉身上落在地上,聲音如此地洪亮,重重?fù)舸蛑覀兊男呐K。那些滯留在塑料薄膜上的雨水此刻是多么令人討厭,它們毀了這個家庭一年的辛苦。
被雨水淋過的煙葉價格會下降很多,那些無色無味的水帶走了煙葉最純的味道。爺爺背上的背簍是被摔出去的,他找了一根棍子把塑料薄膜上積留的雨水疏導(dǎo)下來,奶奶捆煙葉,我往家里一捆一捆地搬。凌晨了,我們還在干活,似乎忘記了餓。
搬完煙葉,爺爺奶奶癱坐在凳子上,奶奶開始責(zé)怪爺爺,她之前就說過,不要去那么遠(yuǎn)的山上干活,在附近回家方便。可是爺爺執(zhí)意要去,他認(rèn)為天氣很好,不可能下雨。他們的爭吵聲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幾分鐘后又恢復(fù)了平靜,奶奶起身去做飯。
我作為小孩子,不敢插話,在一旁默默看著。這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看爺爺奶奶爭吵得這么厲害,平時雖有斗嘴,但也是玩笑而已。當(dāng)生活的希望被一場大雨澆滅,他們再也壓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必須要找一種方式發(fā)泄出來,哪怕是吵架。
奶奶把簡單的飯菜端上桌,雖然全是素菜,但我們吃得仍然很滿足。爺爺喝一口村里釀的苞谷酒,他說,這都是該來的,天年如此。
第二天起床,我們又恢復(fù)了往常一樣的生活,把昨夜抱回家的煙葉又抱出來晾曬。煙葉就像孩子,在我們懷里安靜地躺著,不說一句,卻這么讓人心疼。
那是夏末的事了,煙葉曬得已經(jīng)聽得見脆響,抱的時候不能用力,得輕拿輕放。我們把栽煙的土地犁松,煙茬堆成小山,一把火燒成了灰燼。灰成了種蘿卜的肥料,這些土地秋天就會長出很多供牲口吃的草,我們又在這片土地上開始新的一種求生模式。
我記得那是爺爺?shù)谝淮螏胰ベF州賣煙,記得那條漫長崎嶇的山路。一場大雨后,天氣轉(zhuǎn)好。空氣中散發(fā)著泥土的腥味,我們就在這樣一個凌晨出發(fā)了。
五
爺爺說,這條路得走一天,讓我吃飽飯。那是我迄今為止一天內(nèi)走過最長的一段路,從早上六點走到晚上八點。
我以前到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我們村與隔壁村交界的那條大溝,還是舅公公要離開兩村交界的那個煤礦,東西有些多,讓我跟他一起去背。寒冬臘月的山里很冷,北方人的冷是室外的干冷,而我們這里是南方的濕冷,只要溫度下降到零下,路面就會結(jié)上薄冰,奇滑無比,一不注意就會摔個四腳朝天。
我當(dāng)時就摔了一跤,屁股疼了好幾天,以至于幾年過去了我還是有陰影,就是覺得那條路難走。直到我們?nèi)ベF州,才知道還有更難走的路。
我們的腳一踏進(jìn)白藥村,爺爺就說,你到另一個地方了,可在我看來,沒有什么不同,山反而更大,路反而更窄。太陽好像故意對準(zhǔn)我們照,這時爺爺終于說,休息一下。我連人帶背簍就勢坐在地上,爺爺慢吞吞地找了一處適合自己的地方才放下背簍,接著從背后扯下一根葉子煙,放在嘴上哈氣。他捏捏感覺軟了就卷成一卷塞進(jìn)煙袋里抽起來,一只手放在頸后枕著,一只手拿著煙袋,眼睛始終是閉著的。我看出來他很享受這個時刻。
我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從背簍里掏出奶奶昨天晚上烙的蕎麥粑粑,那苦蕎麥打成粉烙的餅吃第一嘴是微苦的,吃著吃著就回甜了。我一口氣吃了兩個,感覺有了力氣,爺爺眼睛瞇開一條縫,說,走吧走吧,路還長著呢。
在這條路上我看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樹木,還有一些顏色鮮艷的鳥兒,爺爺說他也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們翻過一座山頭,又往下走到一個谷底,又翻過一個山頭,很長一段都是在走下坡路。
谷底種著香蕉樹和橘子樹,這是我們那里沒有的,只是在電視上看見過,那個季節(jié)的香蕉還是很小一個,像一個野生的綠膠瓜。橘子已經(jīng)開始熟了,外皮是一塊綠一塊黃的,光看看就能想到那種酸甜的味道,不禁咂了咂嘴巴。
我承認(rèn),我很想去摘一個橘子,可想起爺爺說的話我不敢做出偷雞摸狗的事。換作以前和小伙伴一起,那樹上的橘子我一定要吃到嘴里。現(xiàn)在想起來,還好有爺爺能壓制我的劣根,不然會長成什么雞鳴狗盜的人那可說不定。
兩邊的山越來越高,路也越來越窄,住戶明顯稀疏了很多。偶爾有那么幾戶,就像是散養(yǎng)在山坡上的牛羊,任其生長。
路走到一半,我看見四座山中間有幾所房子,房子周邊有幾塊水田,那時已經(jīng)收割了稻谷,只有稻茬直立在干涸開裂的薄土中。我很好奇這里沒有河,沒有溝,那他們是怎么生活種田的呢?
爺爺告訴我,這里的人用水全靠人工引水,早些年村里會選出一個人作為引水人,另外的人家糧食收獲之后給他分一些。我說這不是挺好的嘛,只需把水引進(jìn)來就行。
爺爺笑著說,你以為引水很簡單。不,很難,這是要命的事。
這里山勢陡峭,引水用的工具是竹子做成的,一個人要攜帶工具上山,只要一個不小心,摔下去就是死路一條。基于這些安全考慮,哪怕村里給的糧食多,也不敢有人要錢不要命。
說到這些,爺爺指了指其中一所破舊的房子說,這里住過一個人,他有兩個媳婦。
這個前幾年已經(jīng)作古的男人生在民國,當(dāng)時家里也算溫飽無憂,就討了兩個媳婦,新中國成立后政府也不好管這件事,畢竟太偏院了,很多政策落實下來就變了味。他死的時候立的是三人碑,在我們那個小地方也是一件很值得談?wù)摰氖隆?/span>
有些地只種得下去一棵玉米,喀斯特地貌造就了這里土壤稀薄,玉米秸稈低矮細(xì)弱在山風(fēng)中無助地擺動的畫面當(dāng)時就定格在我的腦海中。八年后我坐著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一路北上,經(jīng)過四川平原的時候,心里觸動很大,這么平的土地怕是只有小時候做夢的時候見過。
看著同樣作為農(nóng)民的成都人在田里使用機(jī)器收割莊稼,機(jī)器一溜過去,莊稼已經(jīng)打包從后面出來。而我遠(yuǎn)在云貴邊界的親人們背著背簍,還一步一步往山上挪動,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生在什么地方就吃什么飯。
我相信,他們早已厭倦那樣的生活,可是一種冥冥之中注定的命運(yùn)迫使他們不敢離開土地,哪怕那是一塊窮山惡水的土地。
我真想敲開火車的玻璃窗跑出去,站在成都平原的土地上大喊大叫,喊什么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會這樣做,我替一輩子沒有出過村子的老人們喊叫幾聲。當(dāng)然我不敢那么做,只能在內(nèi)心深處想一想,虛構(gòu)一回。
你知道嗎?生活在高山上的人多么渴望自己能有一片平地,就像一個男人想要一個女人,就像一個女人想要一次生育。
我們到達(dá)貴州平寨鄉(xiāng)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過大河的時候,爺爺朝對面喊了幾聲,一個中年大叔從隨意搭建的房子里出來,也象征性回應(yīng)了幾聲,但我聽不懂。緊接著橫亙在河面上的鐵索晃了一晃,一個木板釘成的方形木框來到我面前,爺爺說,這是溜索。
他扶著木框,讓我先上去,他自己才緩慢地往上爬。這短暫的半分鐘,讓我心臟劇烈地跳動,生怕掉進(jìn)河里。那是我大學(xué)以前見過最寬的一條河,直到見了嘉陵江,我才知道什么叫河流之外有河流。
爺爺給拉溜索的人五塊錢,那個邋遢的男人把錢收下就轉(zhuǎn)身回屋里。爺爺指了指門邊,竟然有一只猴子。后面我知道這里的大山上就有野猴子,村里人會設(shè)計把它們捉住拿去賣掉,或者自家喂養(yǎng)一個充當(dāng)看家的兇狠畜生。
當(dāng)天晚上我們找在一個水族農(nóng)戶家里過夜,住一夜加上兩頓飯給他三十塊錢,得賣兩捆煙葉才能賺回來。第二天臨走的時候,爺爺和房主討價還價,給了他十五塊錢和一捆煙葉。
我們在灰塵翻飛的街上找個地方坐下來,爺爺沒有吆喝,我看出來他作為一個大男人的害羞,便自己叫了起來。畢竟我還是小孩,不怕丟人。這邊的人不種葉子煙,但他們男女都抽,需求量比我們那邊還大,我們那邊的人就種了背過來賣。
我們很快就把煙葉賣完了,瞅著天還早,爺爺說今天就趕回去,省下來的錢給你買一雙新膠鞋。回程背的東西輕,我們當(dāng)天晚上九點多就到家,奶奶已經(jīng)睡了,起來開門看見我和爺爺還很驚訝,問怎么沒有住一夜呢。我說,省錢。
我們家種了十幾年的葉子煙,收了以后每年都到貴州去賣,有時候一年兩三次,有時候五六次,遇到煙價好的時候還能掙點醫(yī)藥費,要是煙價不好,爺爺奶奶生病了都不敢去醫(yī)院看,只得吃止痛藥硬扛著。
這幾年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再種葉子煙,就連地都荒了許多,大家嫌麻煩,與其種莊稼不如去城里洗碗刷盤子。爺爺奶奶老了,我家的幾塊地能蓋房子的賣給人家蓋房子,供我讀書,離村子近一點的送給人家種著,遠(yuǎn)的沒有人愿意種就荒著。
那個兩省交界的小村子在大河邊孤零零地破敗著,我曾因討厭種地而努力讀書,只為離開。也許多年以后,我又會因為在另一個地方生活而有了新的討厭的事物再次回到這里。我不知道,那時候這個村子還在不在,村里的人我還認(rèn)識幾個,但腳下的紅土?xí)琅f紅得熱烈,一如我孩提時代。
我站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吹著冰冷的風(fēng),如同一只掉隊的孤雁,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南方。今日,北方的天空大雪飄落,我爬上這座城市最高的山,朝著家的方向,就像每個節(jié)日到來那樣自言自語。我應(yīng)該向養(yǎng)過我的故鄉(xiāng)致歉,畢竟我嫌棄過它閉塞落后,而當(dāng)我寫下這幾句話的時候,心中懷著的是一股強(qiáng)烈的敬意和感恩。我的故鄉(xiāng),哪怕今日依然被人稱作窮山惡水,可是卻養(yǎng)育了我。
有次接到奶奶的電話,她言語中滿是哀傷,我反復(fù)問她,才知道是某位親人病重。我停頓了幾秒,腦海中努力搜索著他的樣貌,七年的時間終究是淡忘了,只記得他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給了我一百塊錢。
我跟奶奶說要回去看他一眼,次日清晨我就動身,在回去的路上看見山坡上的野櫻花開了,白白的小花在空寂的山里顯得很孤獨,這種孤獨浸染了我,不禁流下了淚。回到家中,奶奶在門前喂雞,爺爺在劈柴,我徑直走進(jìn)屋里,放下書包。
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了,走不動路,他們叮囑我去看望親戚的時候不能說話太直白,要安慰他,讓他放寬心,相信醫(yī)療技術(shù)。作為學(xué)醫(yī)五年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只是還有一口氣吊著。不過我還是說,會好好安慰他。
鄉(xiāng)間的公路上除了偶爾有一輛車駛過,很少看見行人,大部分人都去了外省打工。路邊的土地還沒有犁,去年的枯草和今年的新草斜插著長。不遠(yuǎn)處的木東河好像一個瘦弱的書生,蜿蜒著向東流去。下游被攔截起來,說是要修建大壩,我站在隘口朝周圍望去。
我生有來處,歸有去處,走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心會劇烈跳動,眼淚會自然滑落……
原載于《草原》2022年第三期新發(fā)現(xiàn)欄目
簡介:
范慶奇,1997年生于云南,現(xiàn)任教于重慶移通學(xué)院創(chuàng)意寫作學(xué)院。中國自然資源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江南詩》《詩歌月刊》《美文》《四川文學(xué)》《詩潮》《中國校園文學(xué)》《飛天》《延河》《兒童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參加第十三屆“星星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第十屆《中國詩歌》“新發(fā)現(xiàn)”詩歌營。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第三屆“釣魚城”非虛構(gòu)組二等獎,“特寫杯”非虛構(gòu)一等獎,第四屆“求是杯”詩歌獎,曲靖市政府文藝扶持?新人新作獎,第二屆東江詩歌獎等。
注:本文由劉不偉推薦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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