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康熙九年。江蘇寶應縣衙。時令正值中秋。
桂花開了。當她們不得不按照季節的指令競相怒放的時候,她們忽然發現,那個從齊魯淄川來做幕賓的落魄書生,早已在桂花樹下靜候多時。斑斑駁駁的樹影,如同水墨浸染在宣紙上,那一抹抹留白宣示著,此時月兒正圓。對于游子來說,那輪又大又圓逼近桂花樹梢的月兒,會令人從心底里生出幾分憂傷,幾分悲涼,幾分鄉愁。落魄書生本來就是性情中人,此刻的他,默默地矗立在眼前的情境當中,更是心無所寄、黯然神傷了。
倏忽間,一位女子已經走出閨門,坐在庭院一條光潔的石凳上,又一次重復了她那早已成為習慣的花兒般初綻的姿容,招展中透著幾分可人的慵懶。她的身后,是用檀香木做成的古色古香圖案相套的窗格,窗格里是她朝朝暮暮焚香吟詩的閨房。月兒總是那般多情,從不肯放過昭示人間的一切美好。女子仰起臉兒,用一只纖纖的手兒托起稚嫩白皙的腮幫,靜靜地凝望懸掛在盛開著桂花的樹冠上的那輪明月,陷入到冥思苦想之中。
一幅鮮活的水墨畫,在書生的眸子里舒展開來;一股愛憐的潮水,在書生的心頭油然涌起。心房里,流淌了三十三個春秋的那泓碧流,一直都是風平浪靜,波瀾不生;卻在頃刻之間,被秋風吹皺,泛起了串串漣漪,纏纏綿綿,攪擾不息。
書生在十余步開外,無聲地看著她,思想著,她那專注的神情,定是沉浸在了這月色與桂花交織的美妙的情景之中。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庭院里,桂花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書生就那樣久久地看著,連一聲輕微的咳嗽都不肯發出,生怕驚擾了這夢幻般靜謐而又溫馨的氛圍。夜色里,似有隱隱約約、如絲如縷的聲音傳來,那般的遼遠,那般的祥和。書生想,那定是天籟之聲。是呀,也只有她,才能聽得懂這來自于曠遠的夜空中的天籟之聲。
明亮的月光下,那一簇簇、一團團的桂花,閃爍著燦燦爛爛的金光。那位年方十六歲的女子,恬靜地沉浸在月色的明媚里,安詳地癡迷在桂花的馥郁中,愈發地顯得眉清目秀,玲瓏嬌美,一襲藏青色的連衣長裙,裹著春潮乍起的腰身,十分的養眼,十分的動人。書生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花季女子,被她的青春氣息、凝思神情深深地感染著,心跳早已加速,瞳孔早已放大,魂魄早已離體。與那女子雙雙相對,仿佛成了一站一坐兩尊雕像,再一次演繹出一個才子與佳人的古老而又新鮮的童話故事。
恍惚間,書生忽然想起唐代杜牧的那首詩歌:“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當書生又一次在心里默默吟誦的時候,竟然是面對著她呀!書生不敢想象,那位晚唐詩人對她的追思有多長,對她的仰慕有多深?
在月光的親吻里,在桂花的簇擁下,書生真真切切地見到了唐代詩人筆下的那份傾心,那種聚焦,那聲贊嘆,那些絕唱。于是,書生又想,是她錯過了杜牧?還是杜牧錯過了她?以至于,那些透穿肺腑的詩句,再也沒有在人間奏響。
書生自恨沒有擔山的鐵肩,那支用慣了的狼毫,曾經寫下過天下第一奇書,此刻卻像是磨禿了精細的尖兒,不再揮灑自如;如數家珍的詞庫里,那所有美好的詞句都躲藏了起來,羞于見她。縱使搜遍枯腸,也無法找到可以唱給她的一個音符。于是,書生只好放棄一切,只在腦海里留下一片空白來面對她,讓自己癡癡的目光在她面前永駐,與她一道地久天長。
落魄書生的詞《西施三疊?戲簡孫給諫》中所描寫的主人公,就是這位女子,她叫顧青霞。詞曰:“秀娟娟,綠珠十二貌如仙。么鳳初羅,那年翅粉未曾干。短發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雛妓,一朝活謫在人間。細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躚。又芳心自愛,初學傅粉,才束雙彎。那更笑處嫣然,嬌癡尤甚,貪耍曉妝殘。晴窗下、輕舒玉腕,仿寫云煙。聽吟聲嚦嚦,玉碎珠圓。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獨愛龍標《西宮春怨》一篇。萬喚才能至,莊容佇立,斜睨畫簾。時教吟詩向客,音未響、羞暈上朱顏。憶得顫顫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無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領,繡帶常拈。數歲來、未領袖仙班。又不識怎樣勝當年。趙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見猶憐!”
作者在詞中把顧氏比作晉朝石崇的歌妓綠珠,比作嬌小玲瓏的桐花鳳,還比作月宮中年幼的歌妓,極力稱贊她年輕美麗。詞中寫道:顧氏像海棠剛剛睡醒,嫩柳剛剛入眠,行走起來就像飛燕凌空,嫣然一笑,嬌癡無比。她默寫唐詩,如云霞滿紙;吟誦唐詩,像黃鸝啼鳴。在百首膾炙人口的唐人絕句中,她最愛王昌齡的《西宮春怨》。她雖然出身青樓,卻非常自重,人們千呼萬喚,她才出來陪客,莊重地站在那兒,眼睛瞟著遠處的畫簾。讓她給客人吟詩,未曾開口先臉兒羞紅,像顫動的鮮花,像拂動的細柳,客人千方百計逗惹她,她卻低著頭,神情靦腆地拈弄繡帶。這幾年未見顧氏了,她出落得愈發靚麗奪目,即使趙飛燕姐妹見了她,也會說:這丫頭,我們看了都愛!
那一年,落魄書生寫顧青霞的詩至少有四首,從這四首詩中都可以看出落魄書生對這位江南佳麗的喜愛之情。“為選香奩詩百首,篇篇音調麝蘭馨。鶯吭囀出真雙絕,喜付可兒吟與聽。”落魄書生曾為顧青霞選了一百首唐詩中的香奩絕句,以讓她黃鶯啼囀似的吟誦。落魄書生稱顧青霞“可兒”,而“可兒”就是讓人稱心如意、心里無法放下的人兒。顧青霞沒有辜負落魄書生對她的熱切期望,他在《聽青霞吟詩》中說:“曼聲發嬌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聽黃鸝。”這是對顧青霞吟詩時,人與詩歌渾為一體,人即是詩歌,詩歌即是人的生動描繪,是作者滿懷深情、用心欣賞、無限贊美之情的不禁流露、自然傾瀉。在落魄書生心目中,覺得聽顧青霞吟詩就像聽黃鸝啼鳴,聲聲悅耳,美妙動人。可以想象,顧青霞當時年齡很輕,聲音曼妙,儀態可人,像皎潔之明月,似出水之芙蓉,如依人之小鳥。
十四年后,顧青霞因倍受丈夫冷落,懷著對書生的一片深情、無窮遺憾郁郁而終。落魄書生曾與她詩歌唱和,彼此神交,視生前的她為紅顏知己,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在得知她香消玉殞的消息之后,為她寫下了一首悼亡詩,流傳于今,被世人傳誦,詩名叫作《傷顧青霞》:“吟聲仿佛耳中存,無復笙歌望墓門。燕子櫻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事情就是這般的難盡人意,往往在悖論中相互對立。譬如:得來容易,便也棄之隨意;而落魄書生夢寐以求,卻苦苦不得,因而直到老死也還在內心深處放之不下,以致抱恨終身。一面是暴殄天物,不予珍惜,始亂終棄;一面是視若金玉,引為知音,卻天不作美。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真真地可悲可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月兒缺了又圓了。桂花開了又謝了。后來,落魄書生被稱為一代文言文短篇小說大師。在他那部名為《聊齋志異》的偉大遺著里,出現了百余篇專門描寫愛情的短篇小說,大都是鬼狐女子熱戀書生、或者書生酷戀鬼狐女子的故事,作者飽蘸濃墨,滿懷深情,篇篇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成了流傳千古的不朽之作。讀者從那些鬼狐女子的精心描寫中,都能夠看到落魄書生曾經為之心儀的那個女子可愛的身影……
作者簡介:婁炳成,男,甘肅省隴南市人大常委會退休干部,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曾擔任過隴南地區文聯專職副主席兼秘書長等職,從事文學創作近50年,在報刊雜志、文學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戲劇、紅學評論、文藝評論等作品3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