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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米記

新米記

 

作者:賴韻如

 

  一

 

  清晨的光影親吻著腳窩,廳堂里香煙裊娜,我踮腳倚在腰門上,眼睛剛好壓在鏤空木雕的孔眼中。從孔眼看,供桌的帷幔下堆著好幾條腿,一只小黑手探上來,又一只長“魚鱗痣”的小泥手探上來,一塊月亮巴下去了,接下來,圓溜溜的“春天炮”米果也跟著下去。那都是太婆還愿的供品。她本耳聾,神志也常常出竅,所以對桌下的動靜全然未察覺,繼續(xù)閉眼朝拜。老手捧著一升新米,恭敬莊嚴(yán)地放在心窩處,面向屏風(fēng)的畫像,默念祈愿——那是秋收后進(jìn)米倉的第一茬糧食。

 

  廳廈的屏風(fēng)架上有祖宗牌位,最醒目的是幾幅畫像,中間一張是毛主席,他下巴有痣,屋場那幫擼鼻涕的小孩沒誰不知道。居左的巨幅是《新中國十大元帥圖》,圖中人物目光如炬,胯下的駿馬奔騰。只要太婆在,孩子們觀摩指認(rèn)畫像時戳在半空中的手指,都會被太婆及時擋回去。我只記住了駿馬,駿馬在睡夢中的森林河谷里嘶鳴,踢踏,激蕩。右邊的小畫像是一個長著抬頭紋,滿臉慈悲樸素的男人,他手里托著稻穗,周邊的稻穗擁過來,層層疊疊,稻粒金黃,精實飽滿。畫像是紙媒上剪下來的,封面發(fā)黃,壓膜斑駁脫落,毛邊散開。小伙伴都不認(rèn)識,阿婆也記不清名姓,只知道他改良水稻品種,養(yǎng)活了很多人。

 

  把新米放回供桌,她掏出一把米,陸續(xù)塞進(jìn)桌邊的虎頭帽。秋風(fēng)撩起廳門上的紅喜帖,陽光在檐上的明瓦里彈動跳躍,篩下絲絲縷縷的金線。微塵與香煙相擁起舞,太婆雙手合十,空氣里盈滿了神秘與光輝。

 

  太婆的眼眸里只有莊稼。在這個農(nóng)婦眼里,米谷最好,田地最親。米在哪?在親親的田地里,在一日三餐的碗中,在熱熱的心窩里。神是誰?神在哪?這誰說得清?灶臺上的香爐,供奉著三餐四季,他們是百姓人家樸素?zé)o形的神。屏風(fēng)的畫像呢?是太婆概念里有樣貌的神。她給有形無形的神,都供奉最愛的新米。

 

  她一生沒出過左安鎮(zhèn),一輩子在田間地頭匍匐,神志出竅時自言自語,80多歲還下地,嘴里慢悠悠跟莊稼果蔬交談。屋場的女人們嘆氣,聽,老伯婆又發(fā)癲哩。

 

  吁!天保佑,稻谷揚(yáng)花了呢,蘆花雞、大白鵝、老鴨婆可都要管住,就這幾天,不能亂竄,娃兒們也不能讓他們過田壟哩!

 

  噓!在灌漿哪,別出聲,它攢勁時可不能受驚了。

   

  崽女女哩,你莫怕,要嫁就嫁白云壩,不受餓不挨罵,花生豆子磕到夜……

 

  那些揚(yáng)花灌漿的農(nóng)事我不知道,但白云壩我知道,是出了名的好村坊。村莊四面高山中間平地,山的褶皺里都是溪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修了水庫。柴近水好,田土養(yǎng)人,秋天里,一浪一浪的稻子,圍著屋舍鋪鋪展展。

 

  二

 

  阿公是信用合作社的會計。鄰居說阿公是公家的人,不像作田佬受風(fēng)吹日曬,工作羨煞人,還有數(shù)不完的錢。我跟大人趕圩的時候,隔著柜臺的鐵柵欄,踮腳趴在柜臺邊,看阿公點錢。他推了推眼鏡,開始數(shù)。還真是數(shù)不完啊!紅的綠的,新的舊的,疲軟的挺括的,毛票塊票大團(tuán)結(jié)。

 

  可阿公根本不像干部,小氣得很。家里四代同堂,也沒見他添置房屋家具;身上披的中山裝,肩部都泛白了還穿;客人來,他遞“贛州橋”牌香煙,自己卻抽夾在耳根處的煙葉喇叭筒。阿公的大方處,盡在脾胃上,三餐飯食買糧砍肉時大手一甩,他在家,家里的婦娘們做飯都要多費(fèi)工夫。人活一輩子,什么都能虧待,就不能虧待腸肚。這是他的理論。

 

  阿公是太婆存活下來的大孩子,一休假就回村做作田佬,陪太婆搗鼓田地,曬得紅通通,墨墨烏。今天他幫著曬稻谷,發(fā)現(xiàn)太婆在廳廈,我在偷看,一幫孩子在八仙桌下偷吃供品。他敲敲門,招手示意伢子們鉆出來。上屋的兩個伢子泥鰍一般逃走了,哥哥弟弟一出巷道,就被提溜住耳朵。阿公厲聲斥責(zé):狗崽子,有飯菜你們糟蹋,臺上的供品是你們享用的?曉得敬什么嗎?敬的是天地祖宗,給飯碗開天窗的人……

 

  我怯生生溜回到門孔的光影里,小腦瓜琢磨著頭裹客家藍(lán)花巾、手捧新米的太婆,隱約覺察出墻上人非同小可。我們當(dāng)然想不清楚,那是一個什么年代,為什么要開天窗,為什么要換天地,為什么碗里的飯食都跟墻上人有關(guān)系。

 

  太婆生于1921年夏天,具體哪一天不清楚,生母只告知孩子落地時,柞樹上的蟬出奇地聒噪,她跟排山倒海的蟬鳴借勢發(fā)力。出生后,帶著血痂和胎脂的肉體在稻草鋪上蠕動。那個夏天,對于太婆,是個體命運(yùn)的開端,放到歷史時空的坐標(biāo)上,那個點微緲而沉重,千里之外的地方有艘船,飄搖而篤定地啟航。

 

  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太婆父親聽到講習(xí)所的人說起“減租減息,取消苛捐雜稅,將來能吃飽飯”之類的話,便把鋤頭一撂,入了農(nóng)民協(xié)會,參加工農(nóng)運(yùn)動。他一介泥腿子,不理解運(yùn)動是什么,吃飽飯的意念讓他熱血沸騰。他把祖?zhèn)鞯摹白蚤T拳”打得呼呼作響,之后輾轉(zhuǎn)去了井岡山,從此沒了音信。失去父親庇護(hù),太婆的一生,注定和饑餓、孤獨、沉重在一起。

 

  三升白米,一籮筐紅薯絲,太婆便進(jìn)了夫家門。太婆進(jìn)門后,帶著老小進(jìn)羅霄山脈深處的山坳,搭棚,墾荒,拓田,養(yǎng)兒育女,接濟(jì)她孤身的母親。

 

  自然災(zāi)害送來饑荒的歲月,薺菜也長得蔫巴巴的,一挺出腰桿就被開挖了,沒有哪一株野薺菜能等到開花結(jié)籽?;被▋?、榆錢兒、艾蒿、紫背菜、豆葉都被擼成禿瓢光桿,葛根、米錐子、山藥、紅薯,那都是老天爺送來續(xù)命的稀罕物。太婆生阿公時,陣痛了才從田里回來。她單腳跪在曬墊上,塞一把紅薯絲和雪里蕻腌菜進(jìn)嘴,嚼,咽,沒嚼,也咽下!那些菜剛晾至半干,還沒來得及丟進(jìn)廚房的漿水浸泡。餓??!干活太久了,娃等著出生,地里的秧苗青黃不接,缸里白米早見底了,一點希望都沒有。

 

  她怎么也想不到,五十年后,她和家人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在辭世前,還獲得了“烈士后代”的補(bǔ)助,每年都有政府送“光榮之家”掛歷。這事她不懵懂,顫悠悠把掛歷貼在屏風(fēng)上。

 

  三

 

  太婆辭世前,祖屋的閣樓一直是禁忌之地,虎頭帽也成為家族禁忌之物。人們跳躍著提起,看下太婆的眼窩,又緊張地閉上嘴巴。

 

  我盯過太婆那對粉白粉白的眼窩,那里盛放過大把的濁淚,也盛放著塵封的答案。有幾次阿公說起那些帶銀鈴的虎頭帽,太婆的眼淚,便從那對粉白的眼窩中撲簌簌滾下來,空氣便靜止了。

 

  有一次捉迷藏,我忍不住爬上了閣樓,在那小得出奇的閣樓里,放著舊物和一個小紅箱,翻開,樟腦的氣息刺鼻。箱子鋪著舊報紙,包著好幾頂似曾相識的虎頭帽。我翻開,布料陳舊,但樣式拙樸可愛,拎起來,流蘇上的小鈴鐺上丁零作響。突然一把茶葉米撲簌簌彈跳到木箱上,我想起那些新米供品,心揪成一團(tuán),趕緊物歸原位,小小心臟被鈴鐺和米粒鑿得彈彈動。

 

  阿公在太婆辭世后說起往事,我五兄妹呢,就剩兩個,其余的就剩下閣樓上的虎頭帽了。上屋場的云嬌叔婆便坐過來搭腔:你娘頭上的女崽阿春,都十歲了,帶著弟妹采野菜,種紅薯、放牛,食量大過牛犢,又長期吃不飽,瘦得骨頭凸凸,背上小崽都硌得慌,走路腳步一浮一晃。跟著大人去種地,土壟松好,她插苗,晌午時插完最后一壟苗,一起身就歪歪倒下去了,發(fā)米痧啊,沒過完春天,就沒用了,救不回了,你娘抱著不放手啊,深夜了妯娌們?nèi)タ矗ㄩ_衣襟裹著娃,坐進(jìn)土邊的番薯窖里唱歌:崽女女,你莫怕,要嫁就去白云壩。白云壩富足啊,多少姑娘都想嫁去那個地方,那里的瘸子娶老婆都挑三揀四。中間的男崽,開春時節(jié)帶頭偷了小隊留下的谷種,那是生產(chǎn)隊的谷種啊,打得皮開肉綻,逃走了,死活不知。最后的那個女伢早產(chǎn),大人沒吃的月子里哪有奶,哭都哭不出聲……那個年代,早走的孩子多,她去了三個,多精巧的人后來也魔怔了,就留下三頂虎頭帽?;㈩^帽多貴重,那上頭的銀飾都辟邪呢,別看她懵懵懂懂,每年都不忘把新米分給她陰間的崽女……云嬌太婆的神情不悲不喜。

 

  終究沒法理解一個食不果腹的年代。這些年,我們饞過各種東西,糖、米餅、巧克力、肯德基、薯條、漢堡包……就是沒有餓過肚子。屋場里厭食的孩子抓到衛(wèi)生院扎針,吃“疳積丸”,等到我的孩子降生,家里的大人們抱著飯碗追著孩子滿地跑。

 

  田里揚(yáng)花灌漿的水稻,曾經(jīng)救過祖公、家族、親人的命,也把饑荒的徹心之痛刻進(jìn)家族幾代人的骨子里,也促使我活潑潑地從母親子宮里抵達(dá)人世間。

 

  美食是人們亙古的熱愛。糧食菜蔬穿腸過時,我偶爾會想那些虎頭帽,不知道阿春和她的弟弟妹妹,有沒有帶上太婆的新米,去往那個叫白云壩的地方。

 

  四

 

  姑媽訂婚之日,賓客們在廳廈寫聘禮紅單,太婆癡癲癲走來走去,她睜大眼睛問媒人,這家人是否田豐土厚?幾多勞力?多少水田?多少旱地?平地還是山區(qū)?媒人只得拉著她圓話。姑媽聽太婆的問話拉長了臉。

 

  那時我已通人情。我知道姑媽這回將徹底洗腳上岸了。

 

  多少日子,我跟在姑媽后面,她戴著草帽,雙手拔秧,三兩下一個秧把就好了。她在秧壟邊的深水里抖落秧根污泥,斑竹殼絲繞過姑媽的手,一抽一個活結(jié)。下午,她去了“七籮丘”,那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大田,姑媽緊致的腰肢一遍遍彎下去,手捧秧苗塒田,腳步不偏不倚,六行秧苗插得又直又正。河對岸谷伯家的禾客紛紛驚嘆,對著姑媽吹呼哨,同丘的男人們沉默地照著姑媽的線條走。

 

  在層層疊疊的梯田上,姑媽來了又去。她有使不完的勁,插秧,耘田,施肥,割稻子。螞蟥叮著她細(xì)白的腿,她伸手一拔,惡狠狠扔出去,繼續(xù)干活。我也學(xué)著姑媽的模樣,下田,勾頭,弓步,突然遇上泥巴里的螞蟥、泥蛇,嚇得發(fā)怵大叫。云一片一片涌過來,姑媽看著滿身泥巴干瞪眼的我發(fā)笑,嘴邊的梨渦舒展開來。她直起腰,舉手加額,太陽光穿過云洞漏在起伏的稻田上,斑駁無際的農(nóng)田等著她,一壟壟的稻稗等著她。我看見那眼眸有一絲神色黯淡下來,少女的憂愁,如同蒼穹之下的云,排浪般一步步漫過來。她揩一把汗,松開脖頸下的一粒扣子,襯衫下奔突的乳房,立馬像一只渴盼展翅飛翔的鴿子。

 

  和大部分的客家妹子一樣,姑媽小小年紀(jì)就訓(xùn)練成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有什么辦法呢,兄長已成家,弟弟在學(xué)堂,妹妹還小,姑媽從小就被灌輸女孩子要勤儉能干的思想。她的比較對象是村里最俊俏能干的媳婦,做每件農(nóng)事都有最高的標(biāo)準(zhǔn),好像女兒天生就是干活的,就是為家庭服務(wù)的,天生就不為自己。她一直被鄰舍夸獎,被父母贊賞,被家庭需要,那些淺笑的夸贊,滋養(yǎng)著她日漸挺拔的身體,她的身心,也被夸贊牽引綁架。

 

  20世紀(jì)80年代,作田的好把式待字閨中,還是個漂亮的姑娘,做媒的親友自然踏破了門檻。可是阿公他們一律好茶招待,笑瞇瞇不答話。

 

  白云壩的唐陶書記,跟阿公算世交。他的老母親跟太婆結(jié)拜為姐妹,據(jù)說老家在鄰縣,因白云壩修筑水庫需要人力搬遷至此,還繼承了他舅舅的家產(chǎn)。他白墻黛瓦的新房,坐落在水庫邊白云繚繞的山腰上,據(jù)說曾花大價錢請風(fēng)水先生選址。屋后是綿延八百里的佛子嶺大山,雙回廊八扇廳屋排開,立于平緩的谷地;屋前有闊大的曬坪和池塘;屋子的兩邊是菜園,延伸左右的,是梯田??±实那€包住他家的吊腳樓,那些紅色的門窗吐納著陽光和春風(fēng),氣派,寧定,氣定神閑,充滿尊嚴(yán)。

 

  秋收時,他錯開日子,把我們村的壯勞力都請去他家。姑媽自然也去。姑媽去我也吵著去,禾客們不讓,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隊伍翻山越嶺,等到了水庫要坐渡船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孩子,姑媽驚異又歡喜地拉我上船。

 

  唐書記帶頭,在田里扎馬步,臀離田水一拳頭,橫是橫,豎是豎,弧度是弧度,一茬跟一茬,腳步對腳步,手上鶯飛燕舞,腳下流暢利索。唐書記的胖太太送了茶點,禮貌招呼一聲,還特地送給姑媽一頂草帽。唐陶書記的大兒子,上岸洗了腳上的泥,他敦厚規(guī)矩,卻忍不住偷看跳進(jìn)溪水的姑媽。姑媽的臉通紅,假裝搓洗衣袖,其實此刻除了腳上有泥,白襯衫依舊白凈,盈盈一握,扎進(jìn)褲腰。

 

  等到稻谷歸倉,木梓下樹歸屋,唐陶書記正式邀請阿公帶上孩子們?nèi)ネ?。唐陶書記的胖妻子會做各種客家美食,我揣一兜零嘴,跟上他家的小女兒,到處瘋玩。我們爬上山腰梯田的稻草垛,水庫波光粼粼,白氣氤氳,浩瀚的群山在水庫之外奔涌,墨綠、青翠、黛色,一座連著一座,越走越遠(yuǎn)。

 

  多少年后我想,自己那些浪跡天涯的勇氣,就是從白云壩上的浩蕩攝取的。

 

  唐陶夫婦看上了姑媽,正和阿公商量姑媽的婚事。阿公執(zhí)意說女兒還小,家里農(nóng)事多,要她在娘家多待幾年。嘴上這樣說,可姑媽能嫁入白云壩,還是讓阿公心生歡喜。他們相聊甚歡,谷燒酒一杯一杯嘬下去,小溪水彎彎繞繞溜過,在唐家的院門口輕聲細(xì)語。

 

  五

 

  我至今不明白,鐵板釘釘能嫁入白云壩的姑媽,為什么沒按照既定的軌道走。

 

  我只記得,一時間村里的年輕人,他們都穿上了牛仔喇叭褲、緊繃T恤衫,他們由一個燙發(fā)的男孩領(lǐng)著,一撥撥南下廣東、福建。姑媽把頭發(fā)燙得油光水滑,背著碩大的背包,跟著南下的隊伍走了。留下太婆、云嬌叔婆、阿公、阿婆這類人,留下大屋場一排“四扇三間”的泥房“居我所”,留下三進(jìn)三出刻有“潁川世澤”的宗祠,留下大片大片的山間梯田,留下我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幫鼻涕巴拉的孩子伴著長流的山溪水。

 

  大齡的姑媽,從人數(shù)眾多的相親隊伍中,選擇了那個燙發(fā)的領(lǐng)隊做我的姑父。當(dāng)時他已從一個愣頭青變成小老板,在異鄉(xiāng)籌辦家具作坊,艱難創(chuàng)業(yè)。他們結(jié)為夫妻后,頭也不回地拋開家里老人和田地,扎猛子般投入燈火粲然的城池。

 

  村子人口逐漸減少,村小撤了,跟隔壁的白云壩合并。我們依舊在山間梯田間來回走,翻山去白云壩讀書,沿路莊戶人家的門楣、墻壁逐漸腐朽坍塌,一如老人的門牙。在放學(xué)的路上,我偶爾能見到唐陶書記,他厚實的肩膀變得微駝,依舊熱情招呼孩子們?nèi)ニ?,我偶爾帶上弟妹去那個白墻黛瓦的院落。因為姑媽婚變的緣故,更多的時候,我作為長姐會禮貌地回絕。層層疊疊的梯田逐漸撂荒,姑媽們勞作過的地方,漸漸長滿葛藤苧麻禾竹子。河谷的溪水不再歡騰,打著無聊的旋渦,匯入白云壩水庫,又匆匆奔向遠(yuǎn)方。

 

  等到我畢業(yè)工作,就徹底告別了田地勞作。老家連片的高山梯田,除了山腳的水田,荒蕪的跡象一覽無余。一群攝影家搶救了這片土地。他們拍攝白云壩水庫時,成片的高山梯田也進(jìn)入了鏡頭。天空下,梯田如盤龍?zhí)飚?,曲線優(yōu)美壯闊,寬展锃亮的望天丘,灌溉之水天上來,有大美而沉默不言。兩年時間,以白云壩為中心,周邊村坊都納入公眾視野,區(qū)域連片變成了4A級風(fēng)景區(qū),有了全球十大最美梯田的稱號。昔日寂靜的白云壩,又開始變得繁華熱鬧,彎彎繞繞的公路不斷加寬升級,一波波游客涌向高山梯田打卡,民宿、美食、民俗、自媒體產(chǎn)業(yè)紛紛入駐。

 

  大學(xué)朋友相約來家鄉(xiāng)采風(fēng),他們扛著照相機(jī),走過我家鄉(xiāng)的時候,家鄉(xiāng)的梯田正在插秧。朋友Y帶著長炮筒,潮流的帽子,干練的工裝褲,阡陌縱橫在她酷酷的暴龍墨鏡里伸展、過濾。她用旅游者的姿態(tài)看農(nóng)人的田,一片田園牧歌與世無爭。媒體廣告紛紛發(fā)聲:“攀登梯田,像踩著通往天堂的臺階,在阡陌縱橫的夢境里,我們像神曲里排開的音符?!薄霸娎飰衾锂嬂?,桃源梯田等你。”

 

  那些辭藻和視頻照片都讓我竊喜、驕傲,我給姑媽轉(zhuǎn)發(fā),她在異鄉(xiāng)的商城回了個“撇嘴”表情包。過了半小時,她和我視頻,對著風(fēng)中生長的秧苗,說起很多過往勞作的場景,突然隔著屏幕嚶嚶哭泣。

 

  我轉(zhuǎn)身看田,我當(dāng)然沒法生出如夢如幻的詩性,更長不出圣潔的神曲,那是我祖公開荒留下的生存之地,是年深日久的斜風(fēng)細(xì)雨蓑衣斗笠,是我太公太婆、阿公阿婆、父親母親勞作之地,是我姑媽青春的悲愁欣喜,是我兄弟姐妹骨血脾性的生命之根。

 

  “四野的風(fēng),攀上山脈時,便要到山腰的梯田人家歇歇腳,層層疊疊的‘壘碗丘’,像母親的妊娠紋,又像父親的肋骨。風(fēng)撒歡兒鉆進(jìn)村莊,過梯嶺,進(jìn)白云,吹馬溪,上桃源,一路迎風(fēng)而立的稻子、稗子、木梓、蓬蒿、禾竹子,都亢奮地晃蕩著。”我朋友圈的梯田九宮格,只配這樣的文字。

 

  朋友不斷夸贊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我知道,那是游人和梯田的眉來眼去,可以一夜相逢把酒言歡,在翠碧的回憶里相看兩不厭。而我和姑媽生于斯長于斯,骨子里只有農(nóng)人和梯田的肌膚之親。我們曾生死相依,我們對土地愛得粗糲,它滋養(yǎng)了我們的童年和青春,鑄就了我們骨子里農(nóng)民的脾性,也曾磨損過我們的身軀和心事。我們曾逃離它,又將徹骨地回望。

 

  六

 

  阿婆在田里耘早稻田,一兜禾苗蓬勃生長,周圍的稗子和水莩也跟著茁壯。

 

  阿婆和眾多留守的農(nóng)村婦女,繼續(xù)著太婆的工作,只是,新開墾的荒田都是為了觀光,很多的工序也引入機(jī)器,推土機(jī)、插秧機(jī)、打谷機(jī)、噴藥無人機(jī)都陸續(xù)光臨梯田。田地也流轉(zhuǎn)給了文旅公司,耕種有了專家引導(dǎo)。他們都是在城市積攢了能量的新農(nóng)人。阿婆的大腳板沿著禾苗的根部畫了一道道圓弧,每一道圓弧后,腳尖順勢往田泥里鉆一個洞,稗子和一部分水莩便被按進(jìn)泥核深處。她在視頻里看到我的電腦顯示屏及旁邊的綠植,說你和你姑媽都爭了氣,現(xiàn)在雙腳不用鉆田泥了。

 

  阿婆不知道,我們這群人,隔著屏幕,也在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們每天兩點一線,伏案工作,做文案寫簡報填表冊寫總結(jié),我的稻田也長出一日三餐來。我們也要管理,走動,開掘,引水,施肥,除草,整頓,搶收。在自己的責(zé)任田里,也常焦頭爛額,有些暴風(fēng)雨同樣突然而至。有時候,職場里爭肥的稗子、誤事的水莩隱藏在暗處,拙笨糊涂時,根本分不清它在哪里,更別說惡狠狠按倒。在內(nèi)心深處,職場男女都渴盼擁有自己的白云壩,田豐土厚,資源豐沛,有前程,有奔頭,有詩意和遠(yuǎn)方。

 

  唐陶在白云壩上的房子做了民宿,而他已白發(fā)蒼蒼,氣定神閑地看著遠(yuǎn)方的來客。國慶假期見到我,說閨女啊,我是農(nóng)民,拿了稻田的補(bǔ)助,心寬得很,可我心疼那田壟上的稻谷啊,為了等假日最大一波游客,稻子都熟透了不能收割,白白地掉在白云壩上。

 

  渠引春水日,我時常夢回故地。我嫁給了白云壩,我的秧苗、向日葵、玉米、魚香草、豇豆種子們,各自蜷縮在田地里,它們已蓄勢做好野蠻生長的姿態(tài)。壩外的城都沉睡了,我的秧苗破土而出;谷雨來臨,十萬秧苗咕咚咕咚喝水,打著飽嗝。紙筆蘇醒時,我的禾花灼灼盛開。

 

  ——刊于《草原》2022年第4  責(zé)編:劉不偉

 

  作者簡介:賴韻如,本名賴冬梅。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星火》《散文詩世界》等。合作出版《瓷上記憶》文集。曾獲井岡山文學(xué)獎新銳作家獎和作品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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