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沨沨入夢來
作者:宗潭
宋哲宗元符三年,即公元1100年,遇赦北歸的蘇東坡結束了貶謫海南的生涯,被詔徙廉州,六月十三日路過澄邁時留書一封給趙夢得,想在渡海之前與患難之中幫助過自己的故人見上一面,雖然他們陰差陽錯沒能見面,但這幅《渡海帖》已成為深受世人喜愛的書法珍品,用筆老辣,情真意切,充盈著鮮活的生命力。六月二十日,乘船渡海之夜,蘇東坡在顛簸的船上回望三年的貶謫歲月,吟詩云:“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對他在海南的貶謫生涯作了回顧,茲游奇絕冠平生,則是他對海南貶謫生涯真實的心得體會,也是對海南島這個貶謫之地的極高評價。
宋哲宗紹圣四年,即公元1097年,花甲之年的蘇東坡被朝廷一貶再貶,一直貶到被人們視為蠻荒之地的海南儋州,在這處被人們視為天涯海角的荒蕪之島上,也正是在他人生落魄的貶謫生涯里,一代文豪蘇東坡與產于海南島的沉香深深結緣,處于人生低谷的他更加鐘情于沉香的品格與韻味,在沉香的圓潤通透中去參悟人生。儋州,是蘇東坡一生宦海沉浮的最后一站,初到海南,蘇東坡在日記中感傷地寫道:“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之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也?”對人生際遇的絕望之情流于筆端。但很快,樂觀的蘇東坡便從人生低谷中站了出來,與百姓們融洽地生活在一起,苦心勸農,講學明道,食芋飲水,研究美食,著書為樂。
宋代向以品鑒沉香為雅事,作為一代文豪,蘇東坡亦是喜歡沉香的雍容沉靜和高雅沖和,他時常在詩詞中描述燃香品香的細節。宋英宗治平二年,即公元1065年,蘇東坡的妻子王弗去世,蘇東坡作《翻香令》:“金爐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余熏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沈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宋英宗熙寧六年,即公元1073年,擔任杭州通守的蘇東坡作《西江月》:“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悵望水沈煙裊。云鬢風前綠卷,玉顏醉里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宋神宗元豐七年,即1084年,蘇東坡奉詔離開黃州,前往河南府汝州擔任團練副使,他作《阮郞歸?初夏》:“綠槐高柳咽新蟬,熏風初入弦。碧紗窗下水沈煙,棋聲驚晝眠。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這些沉香詩詞,記錄下了蘇東坡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和詩意盎然的心路歷程。
沉香是大自然饋贈給人類最珍奇最神秘的瑰寶之一。海南島自古就出產沉香,因此也被稱為香洲。《輿地紀勝》云:“沉香,出萬安軍,一兩之值與百金等”。《述異記》則記載:“香洲在朱崖郡,洲中出諸異香,往往不知其名”。在海南逶迤起伏的群山中,分布著茂盛偏僻的熱帶雨林,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幽谷,一些參天古木受雷擊雨淋,膏脈凝聚,漸積成香,聚天地之靈氣,韻味深沉悠長。有的紋理通透而色澤黑潤,有的古樸別致而自然成形,俱為沉香中的極品。因此,海南沉香有瓊脂天香、神木舍利的美譽。宋真宗乾興元年,即公元1022年,北宋名臣丁渭被貶為崖州司戶,他對海南島出產的沉香推崇備至,他在《天香傳》中寫道:“瓊管之地,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七十五年之后,蘇東坡從中原一路被貶謫到海南,來到了這個地處天涯海角的沉香原產地,對沉香也有了更深的認識。在弟弟蘇轍六十歲生日之際,隔海贈送一塊他親自雕琢的沉香“山子”,在《沉香山子賦》中詠道:“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蘇轍收到沉香后極為喜愛,在《和子瞻沉香山子賦》中寫道:“維海彼岸,香木爰植。山高谷深,百圍千尺。風雨摧斃,涂潦嚙蝕。膚革爛壞,存者骨胳。如石斯重,如蠟斯澤”。當蘇東坡來到海南的時候,他看到是對沉香資源的索取無度,面對作為朝廷貢品的沉香,在流入市場后價格不斷攀升,越來越多的人們砍伐漁利、竭澤而漁,他痛惜地寫道:“沉香作庭燎,甲煎紛相如。豈若注微大,縈煙裊清歌。貪人無饑飽,胡椒亦求多。朱劉兩狂子,隕墜如風花。本欲竭澤漁,奈此明年何?”
香在難中結,人在事上練。雷擊可以讓古木倒在泥濘之中,沉香卻在枯死的古木中凝聚而生,鳳凰涅槃,向死而生,是海南島瓊脂天香的高貴品格,自古被視為稀世珍寶。蘇東坡深愛沉香這種因傷而凝聚成香的堅強品格,這也正是他越被打擊越剛毅頑強的精神寫照,這種面臨人生逆境而決不屈服的精神,也激勵著一代代中華兒女,這或許就是沉香深受文人們喜愛的獨特魅力。在被貶謫海南的歲月里,蘇東坡曾一次次孤身走進深山密林,去尋找那些掩埋在土石中的沉香,為制止亂砍亂伐而奔走。他在一個個孤寂的夜晚月下燃香,精心雕刻收集到的沉香,思念隔海相望的親人們,寫下一行行詩句,簡陋的茅草屋里暗香沨沨入夢來,滋養著他孤傲而高貴的靈魂,讓他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走下去。他走進學堂,把知識的種子播種在這片文人匱乏的土地上。因為有了蘇東坡貶謫海南的歲月,儋州成為海南文化的昌盛之地,他留下的東坡書院則成為一個具有無限詩意的地方。在離開儋州時,蘇東坡寫道:“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在蘇東坡離開海南兩年后,他的學生姜唐佐中舉,結束了海南無舉人的歷史。在他離開海南九年后,儋州人符確考中進士,又填補了海南無進士的空白。如今走進海南島五指山深處的密林,尋覓一代文豪蘇東坡曾經跋山涉水的足跡,那些歷經戰亂苦難幸存下來的沉香,在歲月長河中散落在世界各地,書寫著中華文明的基因密碼,見證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昌盛,也見證了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鑒,都有極為重要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審美價值和時代價值,閃耀著文化的灼灼光焰,彰顯著中華文明的璀璨恢弘,讓我們感悟中華民族在交流交融中發展繁盛,引導我們在傳承歷史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站在蘇東坡曾經講學的書院里,依然能夠感受到千百年來氤氳在這片土地上澄澈的沉香味道,天香沨沨如古琴長鳴,穿越悠悠時空沁人心田,也滋養著靈魂。
作者:宗潭,男,1974年生,作家,編劇,主要作品有《一江清水向東流》《天上的額吉》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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