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散文)
作者:倪章榮
近年來老做這樣的夢:夢中的我總是處于饑餓的狀態。或在村頭,或在農舍,或在悠長的小巷,或在繁華的鬧市,眼前是琳瑯滿目的食品,身邊是冒著熱氣的飯菜,遠處有成堆的稻谷和小麥……可是,我卻買不到,吃不著,拿不了……我知道,這與我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狀態息息相關,在我記憶的倉庫里,一直儲存著饑餓的信息和對糧食的向往。
糧食,是我青少年時期的最大渴求。不僅僅是我,我們兄弟姐妹,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孩子和大人們,大都渴望家里有滿倉的糧食,每天都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飯,而且可以隨肚皮裝。
我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是一個物資短缺、糧食匱乏的年代,尤其是糧食——它是我們最為牽腸掛肚的向往。從我懂事的時候起,直到高中畢業,我幾乎沒有吃過幾餐飽飯。很多時候,我們所吃的都是摻雜了紅薯、蘿卜、紅花草、野苦菜的飯食。紅薯飯容易吃飽,但那種飽是發脹的飽,特別難受。最難吃的是蘿卜飯,稍稍一咀嚼,滿嘴都是帶點腥臊味的水。最好吃的還是野苦菜及其他野菜做的飯——難怪現在的城里人都喜歡吃野菜的。以至于成年之后,我對蘿卜、紅薯便有一種天然的反感,不管它們多么營養,也不管老婆、小孩多么喜歡吃。蘿卜作為菜還能夠吃一點,紅薯是堅決不嘗的。
農村是什么,農村就是長糧食的地方。農民是什么,農民就是栽種糧食的人。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內,農民是不能隨便食用自己生產的糧食的,農民和農村里的孩子不得不忍饑挨餓。打小時候起,我就看見我的父母及其他父老鄉親,不停地播種、培育、收割,從春到冬沒日沒夜地泡在田地里,滿頭汗水,滿身的泥土。我親眼看見好幾個鄉親于烈日炎炎的中午中暑倒在農田里,幾乎每年都有打夜工后回家的路上被毒蛇咬傷咬死的事件發生。其中有個男人,被毒蛇咬死時還不到四十歲,留下妻子和孩子艱難度日(農民是沒有因工負傷因工死亡待遇的)。也有在水田里犁田或插秧被雷電劈死的。我特別驚奇農民們為什么那樣精力充沛,農忙時,無論男女一月連一天休息日也沒有,只是農閑時婦女一個月可以休息一天。男人休息除非大雪封門。我問過母親這個問題,她回答我說,還不是為了多打下一些糧食。多打下糧食之后可以多分一點糧食,父老鄉親們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里都流淌著這樣的愿望。我看見禾苗冒尖、拔節、揚花、結果,我聞到了滿溝滿壑的糧食的芳香;看到了父老鄉親們滿是汗漬與疲倦的臉上的笑容;我看到了月初時,鄉親們擔著籮筐到隊部排隊領取口糧時的興奮與喜悅;我也看到月末的時候,不少鄉親因為家里已經斷糧或即將斷糧而焦急與愁苦的表情……
我們家最難過的日子,便是每個月的月末,因為我們家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每個月的月末都有七八天時間的糧食沒著落。父親不得不在夜晚收工之后,擔著兩只籮筐去借糧。借糧都是先和別人說好了的,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能夠借來糧食,偶爾也有變卦的時候,或因為主人臨時有事不在家,或因為被借人家的其他人不同意。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父親總會在家里發脾氣,責怪我們飯量大,責怪母親不懂得節約。我覺得父親對母親的責備完全沒有道理,我們哪餐飯不是紅薯、野菜相拌?我們家七口人,我們五兄妹都是長身體的時候(有個妹妹四歲時夭折了),不管是什么樣的飯食,每餐都要吃三四碗飯,母親為了多掙工分(按工分分糧食),總是起早貪黑到生產隊干活。她因此飯量也很大。還有,一年到頭沒有什么油水(每年人均才一斤食用油,很多的時候煮菜根本就沒油可放,豬肉和動物油就更不敢奢求了),吃過之后很快便餓了,餓得快便吃得更多。可我們家每個月都沒法領到足額的糧食。那時候領糧食是有定量的(由公社規定),農忙時每人每月三十斤稻谷,農閑時每人每月二十五斤稻谷。因為我們家工分掙得不夠多(母親還是會掙工分,父親卻掙得比較少),農忙的時候每月也就領回一百五十斤左右的稻谷,農閑時則只有一百二三十斤。那個時候的出米率每百斤才六十多斤。也就是說,我們一家六口每個月最多也不足一百斤大米。因為長期向別人借糧,又不能及時還人家,后來借糧便越來越艱難。月末,我們的飯碗里常常是看不到幾粒米飯的。不少的時候,母親也會在清晨拿著個缽子去向別人借米,也有空手而歸的時候。偶爾,母親也會要我去借米——假期和周末的時候,母親因為要去出早工,我便在家里負責煮飯。有好多次我拿著米缽,站在別人家門口,像叫化子一般怯怯地往別人家屋里張望,就是不敢走進去,也不敢張口叫一聲。不,應該比叫化子還不如。叫化子討米似乎還有點理直氣壯,而我卻一點底氣也沒有(那時候,經常會有討米叫化的人,有的是遇到了水災,有的是遇到了旱災,有的是遇到了人禍。不管日子再艱難,遇到討米的到來,鄉親都會多少給他們一點糧食)。好幾次都是主人看見了站在門邊的我,把我叫進去的。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難堪極至。
我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大雪封門的冬天,我們家斷炊兩天的情景。那天晚上,母親將最后幾顆紅薯煮了,吃過紅薯之后母親說,家里什么糧食都沒有了,你父親不愿借糧,也沒地方可借,你們就不起來,在床上睡覺吧,睡著了也就不怎么餓了。我們差不多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實在餓得不行了,便起來喝水。第三天清晨,爺爺知道了我們的慘狀,才給我們送來了幾升大米。算是救了我們全家的命。每當想起我那四歲便不幸夭折的最小的妹妹,我便疼痛不已。她雖然是因為白喉病夭折的,但她在夭折前幾乎沒有吃過幾餐像樣的飯。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那時候想多吃一點白米飯,強迫弟妹們一人吃兩個紅薯才能吃白米飯(有時候,家里煮飯將紅薯放在鍋底,上面放上米去蒸),可憐她兩三歲,吃下兩個紅薯之后還怎么吃白米飯。有時候,她會趁我不注意,將紅薯給母親。小妹是在公社衛生院去世的,去世時我不在她身邊,聽母親說,她去世時說話已經十分艱難,可她還在一個勁地叫嚷:要吃豌豆,要吃白米飯。母親弄來了白米飯,可她已經沒辦法咽下去了。四五十年了,每當想起她的時候,我都很難受。人性中有太多的惡,一不小心就會從我們的心底鉆出來,尤其是面對艱難環境和生死抉擇的時候。
大約從四五歲開始,我便跟著奶奶去收割后的稻田里撿失落的稻子(奶奶和爺爺單獨生活)。我很樂意撿稻,充足的糧食是我夢寐以求的愿望。撿稻是不被允許的行為(為什么不被允許,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我們每次撿稻都像在做賊。好多次,干部餓狼一般地追趕我們的時候,我們都會摔得渾身是泥。記得有一次,我和奶奶正興致勃勃地在滿是泥槳的稻田里撿稻,奶奶的小腳陷進泥里去后拔起來很艱難,可是,她又沒辦法不讓小腳陷進去。不過那天稻田里散落的稻子很多,我們每個人都撿了六七把。奶奶是個做事認真的人,她將每根稻子上的稻葉都剔得干干凈凈,露出來的都是金燦燦的稻子,看上去十分可愛。奶奶每撿滿一把稻子之后,總不忘把之前那些金燦燦的稻子摸一遍,我看見她臉上滿是笑意。我知道,她也熱愛糧食。不知生產隊長是什么時候來到田邊的,看見別人四散而逃,我們也開始跑。可惜,奶奶的小腳跑不動,我們被隊長抓住了。他二話沒說,將我和奶奶撿來的稻子撒向稻田,然后用腳惡狠狠地踩進泥巴里。當金燦燦的稻子被隊長蹂躪得尸骨無剩的時候,奶奶哭了。即便經常遭到驅趕和侮辱,我和奶奶都沒有放棄撿稻,我們是在撿可以讓我們果腹和享受的糧食啊。偶爾,媽媽會帶著我半夜起來撿稻,都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躡手躡腳地去到傍晚收割的稻田里。那些稻田還沒被人撿過,散落的稻穗比較多。在朦朧的月光下,在清涼的露水中,我們以一種虔誠與認真的態度,去撿拾稻田里的每一根遺落的稻子。撿稻的過程是愉悅的,稻子的芳香讓我很享受。撿稻,也是我們給別人還糧的唯一途徑。
怎么也不會想到,我上高中的時候,竟然會去賣糧食。我們家離鎮上遠,只能在學校寄宿,吃飯自然也是在學校。學校不可能做紅薯飯、蘿卜飯,也讓我每天都能嘗到白米飯的滋味。我不知道家里是如何每月弄出二十多斤大米來的,我只知道他們的生活更糟糕了,因此,我總是與我的肚皮做商量,再想吃,也只能吃一缽飯(三兩一缽),大多數時間只吃兩餐。那個時候,剛剛粉碎“四人幫”,也就是當局宣布的“第一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結束”的時期,書店里來了很多過去的“大毒草”。我幾乎每天放學之后都跑到書店,望著柜臺后面書架上一本本魅力無窮的書籍發呆——那時候買東西是不能直接走進柜臺去選的。我喜歡看書,很小的時候就依靠刨蜈蚣、打松果賣點錢買了不少書——主要是連環畫。后來,我實在抵擋不住書的誘惑,便將家里給我到學校搭伙的糧食弄了一些去街上賣了——賣糧食的時候我的心在不停顫抖,拿了錢后立即便買了書。我記得,我賣大米之后買的第一本書是葉圣陶的《倪煥之》,之后又有《駱駝祥子》、《家》等等,我還用賣米的錢從校長兒子手中買來了很多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名著(校長兒子與我是同學),如《普希金抒情詩一集》、《普希金抒情詩二集》、《子夜》、《柔石選集》、《殷夫選集》等等。賣了米之后,我只能每天吃一頓飯,實在餓得受不了也只吃兩頓,絕對不會吃三頓的。好在有書看,我發現有了書看之后,便沒那么饑餓了。
我高中畢業回到家里時,情況已經好轉,生產隊開始包產到組了,第二年就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我第一次看見自家的稻場上堆滿金燦燦、香噴噴的谷子。雖然我知道,這些并不完全屬于我們,還有很多的糧食征購任務要完成,還有各級的提留款要上交。但至少眼下成堆的糧食在我們眼前,在我們家里,我們有了享受和處置糧食的權力,我們可以放開肚皮吃幾頓飽飯了。那個時候的我有一種強烈的翻身當主人的感覺,這種感覺真美妙。
作者簡介: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南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中短篇小說集《陌生的聲音》,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五權”與“三權”》、《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一個佇立在法理之上的國家》、《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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