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思甜

 

作者：曾文

 

　　兒子上大學(xué)了，有一天，突然問我：“三十年前，你們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三十年前啊？貨車呼嘯而過，在馬路上揚(yáng)起塵土漫漫；別人家的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前擠了一大堆人頭；三洋牌錄音機(jī)鄉(xiāng)間小路上轟出嘹亮的聲音，那是新郎在迎新娶新媳婦……”

　　兒子打斷我說：“具體一點(diǎn)，說說你們的生活。”

　　“好吧。”

　　你爺爺是木匠，有點(diǎn)手藝，可以修房，做家具，其中渝北碧津公園里的最高的建筑——碧津塔就是在他的帶領(lǐng)下修建的；還有而今還在使用，且不顯落伍的渝北電影院的放映大廳……手藝好，所以有點(diǎn)收入。于是，成家后，自己蓋了三間瓦房，門前還圍夯了一塊“三合灰”地壩，“三合灰”就是石灰，碳渣，水三大件按比例混合，平鋪抹成的地壩。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水泥，石子，水新三大件完全淘汰了。不過，在那個幾乎都是土地壩的年代，那也曾是我們的驕傲，也曾是我們夏夜乘涼的好處所。

　　雖然住在街上，不過卻有自己的土地，所以我們也應(yīng)該叫做農(nóng)村。

　　因?yàn)橥恋靥伲詢?yōu)勢是按政策規(guī)定不用上公糧，自給自足。不足在于如果不計(jì)算著吃，就會接不上趟。蔬菜也幾乎都是自給自足。慶幸的是你婆婆比較能干，總能在有限的土地上，利用好有限的條件種出新鮮肥美的萵筍，白菜，菠菜等。其中，最拿手的是白菜，我們叫它包包白菜，一般有臉盆那么大，摘一個足夠我們一家四口吃一天。

　　還有紅薯，每到收獲的季節(jié)，家里空屋的地上會堆積成山。個頭適中，外表光滑的，拿來人吃。你婆婆或切成絲炒來吃，或蒸熟了吃，或煮熟了吃……我們最喜歡的卻是放到柴火里烤熟了吃。掰開黑乎乎的外殼，香氣撲鼻，露出橙紅的紅薯心，垂涎三尺……這暫時緩解了我們的糧食慌。

　　那些長得丑的，形狀怪異的，被破了相的，營養(yǎng)不良而纖細(xì)如根的紅薯，則拿來切成小塊煮熟了喂豬。人尚且不夠吃，留給豬的自然有限。所以一般一家只能養(yǎng)一頭豬，即使先前養(yǎng)兩頭小豬，待到豬熬到100多斤時，也不得不提前出槽一頭，只留下一頭小的養(yǎng)來過年。食物短缺的緣故，不可能實(shí)現(xiàn)每一頭豬都自然生長到瓜熟蒂落。

　　留下的那頭豬，在素了又素，不知道饑腸轆轆了多少回后，終于熬到了年關(guān)。

　　這個時候，豬也是沾了年的光，終于可以敞開了肚子吃幾頓。先前堆積成山的紅薯在節(jié)約了又節(jié)約的前提下，還剩了不少。不過除了留下一些必須的，供人解決溫飽以外。那些人不愿吃的紅薯，一般不會留它到來年。因?yàn)槟莻€年代的老鼠也很猖狂，還有就是舍不得它爛掉。不像現(xiàn)在有冰箱，可以長久保存。你婆婆這個時候突然顯得很大方。我以為她的意思是，過年了，讓豬好好吃，好好睡，多長點(diǎn)膘，可以多殺點(diǎn)肉。可是，豬，并不知道你婆婆的心思，看著那么多的熟食，嘴伸進(jìn)石槽里大口大口地吞，直到將石槽洗劫一空。然后，邁著方步，慢吞吞地?fù)u到“床”邊，腆著肚子，側(cè)躺下身子，甜甜美美地睡。它并不知道災(zāi)難并不會因?yàn)樗粤司退暮昧?xí)慣就放慢降臨的腳步。

　　隨著幾聲赤耳的尖叫，豬成了豬肉。

　　雖然我們對肉垂涎了很遠(yuǎn)，但你婆婆卻完全漠視我們祈求和渴望的眼神。把豬身上最肥美的肉全都拿去賣了，只留了少許瘦肉和邊角肉。當(dāng)然，邊油（豬肚子里面肚皮兩邊的肥油）和腳油（附在豬小腸外面的油）是不會賣的。你婆婆把邊油切成小“方塊”，裹滿鹽，放在一個陶罐里，這方法可以確保我們大半年不至于缺油。每次炒菜時，用筷子夾出一塊，放到鍋里，將“方塊”在鍋里游蕩一遍，澀澀的鍋邊便有了油的味道。一塊油一般都會在鍋里游蕩多回，直到油盡燈枯，然后成為油渣一并炒進(jìn)菜里。這也是技術(shù)活，時間把握得好，油渣呈現(xiàn)金黃，時間把握不好，便如陽光下曬得久了的皮膚般黝黑。即便如此，上桌后，我們依然會在菜里翻來覆去尋寶一般搜尋油渣，享受那個獨(dú)有的美味……那個年代，對于我們來說，肉，永遠(yuǎn)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物質(zhì)文明決定精神生活。那時候，種花，是不可實(shí)現(xiàn)的情調(diào)；看電影，是積壓心中的奢望；足不出戶了解天下事，更是不可實(shí)現(xiàn)的夢。

　　而今，情調(diào)有了，奢望成真，夢成現(xiàn)實(shí)。原以為那些年的苦，會隨年輪的生長而衰弱，隨著衣服的陳舊而磨滅，隨豐盛食物的到來而消逝。誰知道，它卻一直沉淀在我們的心底，哪怕是一絲清風(fēng)，便足以掀開塵封，真情再現(xiàn)，讓那苦里含著的甜歷久彌新。

　　只是，你爺爺，你婆婆都老得做不了了！

　　紅薯，一般情況下，我們這代人是很少再去嘗了；如山的肉，大口包在嘴里，卻再也吃不出那個味了……

　　“哦……”兒子喃喃自語，好像很懂的樣子。

　　我望著他，希望他真的聽懂了點(diǎn)什么？

 

2022.9.23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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