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作者:曾文
其實,我家也曾養過貓。
記得,那是八十年代初期,自然災害的余溫尚存,蒼白的天底下橫扭躺著一條青白石板鋪就的街,也許是營養沒跟上,兩邊是歪歪斜斜的土瓦房,各家根據自身的不同實力壘土筑墻,于是有了墻高與墻低的參差不齊。陳年的瓦片,黝黑的墻面,上面刻滿風雨的痕跡,裂開的身子彰顯著飽經的滄桑。房頂間次鋪蓋著一些腐爛的稻草,大白天也時不時從長短不齊的稻草端頭往下簌簌滴水,淋到老人頭上,讓人想到淚,淋到小孩頭上,大家會用手一抹,開心地一笑。
那時,因為責任到戶,大家都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街坊鄰居都在為幸福暗地較勁,卻又彼此面帶微笑。總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過上幸福生活。這不,沒幾年,各家便有了余糧,土里也長出了生機勃勃的各種蔬菜,拿到場上,還可以換點錢,甚至每月憑肉票還能到食品站買點肉。
國道319從街的那邊來,又從街的這邊延伸出去,消失不見。好奇為什么每天會有那么多川流不息的貨車?還好奇它們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還好奇究竟它能為我們運來些什么?聽說是因為要想富,先修路。所以,我家毫不猶豫從熱鬧的街上搬到了充滿灰塵的馬路邊。
一天一天,日出日落。
土里白菜綠,田頭稻花香,枝頭喜鵲鬧,荷尖蜻蜓立。
生活改善了,于是有了閑情,除了在房前地壩上搭起了葡萄架子,還在地壩邊栽了指甲花,芍藥,金銀花等,花開時還引來了嗡嗡的蜜蜂,還有翩翩的蝴蝶呢。
我媽不知道從哪里還弄回了一只貓。
那貓,渾身金黃,黃里藏著一帶一帶的白,尖尖的耳朵,小巧的嘴,兩邊插著幾根稀稀的胡須,肚子上肋骨根根凸出,清晰可見,四爪干枯,除了一對圓圓的,放著光的眼睛,我能想到的就是瘦骨嶙峋和骨瘦如柴了。
我想,大概是我媽在哪里撿的它吧。不過,也說不準,因為人也胖不到哪里去啊。我只是擔心它活不過來,于是就有點討厭它死氣沉沉的模樣,不太理睬它。我媽倒是熱心,像喂養孩子一樣照顧它,有時甚至讓我都有點嫉妒它的伙食。
冬天到了,陰雨淅瀝,北風呼嘯,樹葉在風中簌簌地抖,門也跟著嗚嗚地叫。它總是躲藏在爐子下面,蜷成一團,偶爾掉落到它身上的火石,除了讓它驚慌地跳起,暫時離開火爐外,還有就是將它的毛禿成了東一團西一團,像極了人們說的癩子,完全讓它喪失了美感。瑟縮于冬的寒冷,圍坐在爐子旁邊的我,也曾為了它的毛而頑固地將它從火爐下面擰起來,它只是將四肢縮成一團,任由我將它丟離火爐,在遠處谷草窩里怯怯地望著我,將身子彎曲,狠狠地將頭,前腳,后腳蜷在一起,待到我離開遠了,又偷偷蜷到爐子下面去。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冬天終于過去了,春,來了。在我媽的精心照顧下,居然,貓活了過來,禿了的毛也長齊了,金黃里夾著白,軟軟的,像絨球,耳朵朝天直豎,臉仿佛圓了,胡須更精神了,根根向外,眼睛居然會傳情了,明眸善睞,時不時還會溜到我腳邊,將它的身子在我的褲腿上摩擦一下,“喵”一聲,望著我,那眼神,像情人的眼,滿是柔情。
對它,我也漸漸沒了厭惡,偶爾伸手摸摸它的身子,它呢,就勢躺下,任由我撫摸,還張開腿,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有時摸摸它的頭,它就將頭努力靠向我,還故意將頭往我手里拱,不知道是我的手在撫摸它的頭,還是它的頭在撫摸我的手。當然,有時興致來了,它還會在我面前坐下來,將它的一只前爪伸出,掏我的褲腿,尾巴在身后如風中蘆葦一般不斷地左右婀娜搖晃,我呢,也會用手指去挑逗它的腳,它一會用一只爪子掏我的手,一會兒用雙爪合抱,一下子,又突然跳開,遠遠地盯著我的手,一動不動,然后,又猛撲上來,咬著我的手指,仿佛到手的獵物,不斷地撕咬,感覺得到,它沒用力,因為我也曾握住它的頭,將它嘴掰開,用手指感受過它虎牙的鋒利……
有了貓,日子仿佛更愜意了。每天上完學,厭惡公路上汽車昂揚而過揚起的漫天灰塵,總喜歡回到家,跟它嬉戲一番,感覺它從來就沒有厭倦過我,只要我愿意,它就會興高采烈地陪我玩。當然,我也會偷偷地將好吃的留給它。
也許是吃得好了,貓越來越大了……
突然,有一天,我媽對我說:貓要當媽媽了。我才發現它的肚子是要比原來鼓一些了,它走路是要比原來小心而慢一些了,雖然,它依然會跟我逗樂,不過,我也不會去提它的腿,擰它的脖子了,更多的是去摸它的頭,摸它的背,有時,它躺下,我也會去摸摸它越來越鼓的肚子,感受一下肚里小貓的心跳,仿佛,那就是我的孩子一般。
眼見著它的肚子越來越鼓,我想,應該是快要生了吧,因為,我媽在豬圈屋里專門搭了一層樓,用籮筐給它鋪了一個窩,里面鋪滿谷草,還有軟軟的布條,貓也許是感受到新家的舒適,于是欣然搬了家。
“貓,生了嗎?”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媽打聽。因為,我媽說了:“我是屬虎的,不能看小貓,否則,大貓會將小貓吃了。”我不知道這個理由究竟從何而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點厭惡我的屬性了。不過,為了貓,我依然能管住自己,雖然心里滿是好奇和渴望。
“貓下了四只小貓。”我媽說。
“貓睜開眼睛了。”我媽說。
“貓有一只是黃色的,有兩只是黑黃相間的,還有一只是黑的。”我媽說。
“貓會主動吃奶了。”我媽說。
……
每天放學回家,我都要問一問。大貓每次聽到我回家的聲音,總會從它的窩里跳出來,用它的頭拱一下我的手,用它的身子摩擦一下我的褲腿。我呢,總是蹲下來,用手在它的頭上撫摸一下,然后,將好吃的攤在手心,放到它嘴前,它總是“喵”一聲,然后,張開嘴,一下一下地咬,咬得很小心,也許是擔心咬著我了吧。
那是一個周末的中午,明媚的陽光透過略微枯黃的葡萄葉,在地上撒下一些斑駁的光影。
我家那天改善伙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媽特地買了只鴨子,用酸蘿卜燉了。我記不得我吃了好多,只記得末了我的碗里有了一大堆骨頭。
完了,我端了根小凳子坐到地壩上,將貓從窩里喚出,把骨頭一根一根丟給它,對于我給的食物,貓總是吃得很歡,那次也不例外。
喂完了,我將碗拿回到屋里,洗干凈了,出來。
“貓呢?”我問我媽。
“公路對面吃草呢?” 我媽說。
貓就蹲在公路那邊的草叢里,正張開嘴,一根一根地咬草。
“貓為什么要吃草呢?”
……
我已記不得我媽說的什么理由,也沒在意,心想,貓吃草,總有吃草的理由吧,我又何必干涉呢。反正,它吃了就會回來。
“嘟~嘟~”
一輛貨車從馬路的那頭過來了,車后拖著漫天灰塵,魔鬼一般。
貓依然蹲在草叢里,一下一下專心地咬青草。
“咪咪,別動。貓咪,別動!”我對著貓喊。不知道是它聽到我的叫聲,還是汽車疾馳的聲音太大,驚動了它,它從草叢里抬起頭,朝汽車的方向張望了一下,慌張地伏下頭,瞄了一眼我,撒開腿就往回跑。
“回去,回去!”我對著貓大叫。
疾馳的車和驚慌的貓交集在了一起……
汽車轟隆,揚長而過,一股灰塵從它的輪子邊緣噴了出來,迷蒙了我的雙眼,也迷茫了整條公路……
我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灰塵。
“貓呢?我的貓呢?”
塵埃未盡,我跑向公路,貓爬在公路中間,后腳在不停地向前蹬,頭貼在路上,紙片一般,眼睛,圓圓的,滿是血,猩紅的一攤,淌在路上……
“貓!媽!媽!貓!貓!”我帶著哭腔尖叫。
我媽從屋里快步跑出來,看了一眼貓,迅速將我的眼睛捂住,一邊將我往回拽,一邊說:“快回去!”
……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貓。
每天放學回家,貓窩里,總會不斷傳出“喵…喵…喵…”的小貓的叫喚,那聲音很弱,卻又很響亮,讓我分明聽到了思戀和饑餓。我的腳邊,也總是空蕩蕩的……
公路上,自行車鈴聲響起,那是每天賣牛奶的來了。我媽去訂了一份,還專門去供銷社買了一個奶瓶。
我跟我媽說:“我來一起喂,可以嗎?”我媽沒有拒絕。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小貓,絨絨的毛,憨憨的模樣,擠在一起,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我捧起一只,它睜大一對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我,眼角垂著長長的淚痕。其余三只也昂起頭,伸長脖子,努力向上,望著我,也一模一樣地垂著淚痕。
我媽用手背試了一下奶溫,然后將奶嘴放到貓嘴里,小貓遲疑片刻,便咕嘟咕嘟吃起來,仿佛旱了幾年的苗突然遇到甘甜的雨露……
吃飽后的貓相互擠在一起,頭,枕著腿,腿,壓著肚子,睡著了,嘴角甜甜地。
小貓有救了!
第二天,照例……
第三天,窩里的布上滿是屎,貓身上也是,仿佛在稀泥里滾過一般。我趕緊給它將布換掉。用紙巾將貓身子擦了又擦。
第四天,窩里又滿是“稀泥”,并且還少了一只。
我媽說:死了。
“那可怎么辦呢?”
“八娘家的貓也下了崽,把我家的貓給她家的貓喂喂吧。”我媽大悟似的說,“不過……”
“好啊!好啊!趕緊吧。”
小貓送走了,我把它們的窩重新打理了一下。我想著,要是它們長大了,以后回來,會有一個舒適的家。
過了幾天,八娘帶話說,貓很好。
再過了幾天,八娘帶話說,有一只小貓被大貓咬死了。
……
我實在是不想聽了,也怕聽了……
后來,在大家的努力下,路越來越寬,車越來越快,生活也越來越好了,我也長大了,將家從鎮里搬到了城里。
老家要拆遷了,要修機場。
“那個窩還留不留?”我媽問了我好多次。
生老病死,對經歷過災荒年的成年人而言,也許是見多不怪,可是,在我心里,卻總也放不下,舍不了。
“留著吧!”
雖然,我再也沒去看過那個窩,我家也再沒養過貓。
2022.9.30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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