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很寧靜，寧靜得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今夜有故事。

       長久蝸居在繁華的城市，我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在這么偏遠的地方留宿過了。當晚夜黑星疏，也沒有什么事，不到九點就早早地躺下了，突然間，不知哪家的屋里飄過來一陣悠揚的笛聲，縈繞在這個群山環抱的小山村，清清晰晰的，給這個沒有故事的寂夜抹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而這笛聲，熟悉而又遙遠,我忍不住開始在記憶的長河里搜索那個已被悄悄流逝的時光變得模糊的聲音……

       一樣的戎裝，一樣的使命。那個初冬，在冷峻而又略顯荒涼的廣西南部邊疆我與他結伴同行，只是他早。他是南疆邊陲那場不大不小自衛反擊戰的第四年從湘西那個有名的苗家鳳凰古城入伍的。以至于后來的我，一進軍營他便堂而皇之地成為我的班長。班長的籍貫值得人羨慕，令人神往的古老的吊腳樓姑且不說，那個以寫湘西淳樸民風而聞名的大作家沈從文是他的正宗老鄉，聽他自己說，《邊城》里的翠翠和爺爺擺渡的那條小河出自他的家門口。我羨慕班長并不是因為他有一位當作家的好老鄉，而是他那抑揚頓挫的笛聲，別看他人長得個頭不高，貌不驚人，甚至看上去還有些楞頭楞腦，可班長還是有他的拿手好戲，笛子吹得好，還經常請去參加師團業余文藝演出。我敢保證，要是班長生在那個年代站在他家鄉的高崖上吹一首歌，笛聲悠悠，沈老筆下那位癡心等著儺送回來的翠翠定會芳心大亂。不過，班長的笛聲并沒有迷住某位翠翠，倒是收斂了我們這些大男兒那顆耐不住寂寞而青春蕩漾的心。

       那時的廣西邊防，還有零星的烽火，稀疏的槍聲就沒斷過，只是沒那么壯懷激烈,冷槍冷炮時不時還有，氣氛還是比較緊張的。新兵連訓練才一月，我就分到一線部隊，當時正是冬天旱季戰備階段，我們連隊要為炮兵前沿陣地擔任觀察、警戒等任務，全連臨時住在緊挨邊界懸在半山腰背坡的坑道里，南疆的冬日，雖有寒意，但坑道周圍山上茂密的植被十有八九都還是綠色的，更便于我們隱蔽。從坑道出來七彎八繞扒開齊人深的叢林要走上兩個來小時，才能到山底，說是山底，其實是條不寬的界河。山頂有觀察哨，又被密密麻麻的叢林遮擋著，上去也是挺費勁。我們住的坑道昏暗狹小直不起腰，吃的喝的全靠肩扛手提弄上來，這兒危險不論，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剛住進坑道不久，接連半個月，天一捱黑就會有斷斷續續的槍聲炮聲響過沒完。那一晚，不知什么原因特別安靜，雙方直到半夜也沒有響過一槍一炮。外面月光如洗，坑道卻是昏昏暗暗，我們這幾位新兵攪得心里癢癢的，無論如何禁不住這月色的誘惑探出身子，哪知被查哨回來的排長剛好撞見被罵個半死，也難怪排長這么不近人情，陣地這邊與那邊僅隔著界河，可謂招手之遙，保不準對面黑洞洞的槍口不知道藏在哪里正瞄著你的腦袋，我們幾個新兵初來乍到哪里知道危險是什么滋味，只知道眼前的艱苦與寂寞難受，排長這是對我們的安全負責呀！而其苦心當初哪會理解，他這一罵，我們卻象霜打的茄子，身子被嚇回了坑道，人卻半死不活地耷拉個腦袋不吭不哈。班長站在旁邊也黑著個臉和排長同唱一個調，直罵我們這茬子新兵蛋不懂規矩瞎胡鬧。僵持了半天，許是同情我們的緣故，班長的臉才有了一些看相，瞅瞅我們，冒出一句冷熱參半的話：“個個活著沒有缺胳膊少腿的就好，別那么悲傷了，我給你們吹一段笛吧！”班長這一說，我才記起他那軍用挎包里用紅綢布裹著的那支黃黃、滑滑的竹笛，一尺見長,精干得很,其長短剛好夠放進里面,見他前兩天還拿出來擺弄了幾下，又仔細收好。班長這時取出那支笛子，嘴皮輕輕貼近第一個笛孔，稍微用氣，幾個手指有節奏地上下移動，清脆的笛聲響起，尤如天籟之音，回旋在平日燥悶的坑道里，怡人心脾，頓時所有的苦啊累啊都在那婉轉的旋律中隨之遠去，個個精神起來，剛才發生的一切仿佛沒有過。

       不知是班長優美的笛聲起作用打動了對面，還是他們的疏忽，反正后半夜也沒有聽到槍聲炮聲，我們在少有的寧靜下睡了個安穩的覺，也做了個極甜美的夢。第二天我們幾個新兵又鼓搗在一起，饒舌的第一句話就是，昨晚夢中還在聽班長吹笛哩！

       班長的笛吹得好。那年那月不尋常的日子里，我們聽他吹笛，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不管再苦再累，聽著笛聲，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也因此，每逢執行任務，只要他去，新兵們都爭先恐后跟著他，惹得其他幾個班長心里酸溜溜的。那時，艱苦與危險并存的非常時期，我們班幾個新兵還和班長有過一段特殊的交易，逢上執行潛伏、偵察等危險任務，臨行前，班長總會說：“只要你們聽話不惹事，能夠安全回來，我就單獨給你們吹段笛。”因此，每次我們安全返回，班長也旋即履行諾言掏出竹笛總是得意洋洋地吹了一曲又一曲。頓時，新兵老兵其樂融融。

       又要執行任務啦!黃昏時分，排長帶著我們班沿著坑道側面悄悄下山一步一艱地穿行在叢林里，快要下到界河時，輕聲喝住我們挨個檢查裝備，當摸到班長那支裝在挎包里的竹笛時，壓低嗓門命令道：“這東西帶在身邊容易滑落弄出聲響，丟掉！”排長的口氣鐵般堅定！這次我們是抵近對面目標執行偵察任務，要在叢林里潛伏一整夜，稍有動靜就會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排長想得很縝密！班長在細聲埋怨自己疏忽不該帶來的同時，只能極不情愿地服從。可趁排長不注意，還是耍了個心眼借小解之便邀上我將笛子藏在一棵大點的樹下，還用土掩好做了個記號，再三叮囑幫他記住這地方，說是返回再來取。第二天天微亮，我們順利完成了任務，排長卻帶著我們從另外一個方向回到了坑道，班長的那支竹笛卻留在叢林里。而這時回到坑道的我們卻沒有絲毫往時完成任務勝利歸來的高興勁，個個都是一臉苦相，大家并不是一夜沒合眼感到疲憊，班長因為丟失心愛的笛子心里不爽而一言不發坐在炮彈箱上生悶氣，我們失魂落魄似的則是因為凱旋歸來聽不到班長的笛聲心里憋屈，這下倒是把排長弄得好難受，一個勁地向班長陪小心，又向我們耍笑臉，說是特殊環境下不這樣不行啊！

       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戰備結束,我們連隊移防到離邊境比較遠的營地，班長的那支笛子也沒有找到機會再去前沿邊境叢林里取回來。這事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年，可班長還是戀戀不忘他那支心愛的竹笛，時不時還念起，排長的心也因而一直忐忑不安。中秋過后，排長興沖沖從上海探家歸隊帶回一支金黃色還鑲有梅花花紋圖案的笛子送給班長，看上去確實比班長那支笛子漂亮多啦。排長的真誠使班長感動，再也沒有提及那件事。只是私下里曾悄悄對我說，排長這支笛吹起來韻味怎么也比不上他那支笛，有一次他眨巴著眼睛極其神秘地告訴我說：“你知道嗎？那把笛子可是我那位高中極好的女同學，當兵來時送給我的。”我這時才明白，難怪班長總是那么用心呵護著。可當我再度深問起班長那位女同學時，班長眉頭緊皺卻不吱聲了，直到臨近退伍，班長才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原來，班長當兵走后不久，女同學也南下深圳打工，靠著辣妹子的闖勁在那兒干出了一點事業，卻一個勁地勸班長早點退伍來深圳和她一起創業，等到三年服役期滿，班長作為連隊骨干卻留了下來，本來早已心生怨言的女同學這時攤牌了，要么你留要么分手，這時的班長顯得特別男子漢，回了他女同學“人各有志，那就分手吧！”不久，班長就從親友的來信中知道自己曾經愛過的女同學和一位深圳老板結婚了。盡管深愛的女同學最終沒有成為自己枕邊的女人，但送給班長的這支竹笛卻讓他始終眷戀著。就在這年暮冬，班長由于文化水平偏低提干無望，超期服役兩年最終結束五年多的戍邊歲月退伍回了老家。臨走，班長還在叮囑我如有機會，還是幫他找回那支竹笛，我也是淚眼模糊地答應下來，可直到我離開邊防也沒有遂了班長的心意。

       時光悠悠。往昔的坎坎坷坷在流年的日月中成了乏黃的一頁。當年與我同住坑道的連隊這茬子新兵老兵早已各奔東西分散在天南海北，聯系也漸漸稀少。日久天長，老班長也慢慢遠離我的視線，只知道當初退伍后在縣城一個襯衣廠上班，后來廠子倒閉下崗去了江浙打工，再后來說是出了車禍撿回來一條命但有些失憶，再再后來由于各自的忙碌也就沒有了聯系。在我作別南疆邊陲歲月的三十多年，我奔走在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作為一個軍人的榮耀，我能夠有幸親歷過邊疆保衛戰、98那年長江流域抗洪、99那年渡海登陸實彈演習，還有兩次中越邊境大排雷……而今，轉業在廣西首府城市里安家已是十年有余，自己也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總是忙忙碌碌著，難有機會再回到那個遙遠的邊防去尋找班長的那支竹笛，盡管偶爾也會有一絲愧疚，不知道老班長現在過得怎么樣，是否還念著那支竹笛？昔日與我同甘共苦戍邊的戰友是否也想約上去趟湘西那個鳳凰古城會會老班長，再靜靜地聽聽他那悠揚的笛聲？然而，這些念想常常一剎那間就被城市蕓蕓眾生的喧囂與繁雜所湮沒。

       今夜的這陣笛聲，勾起我對那段歲月的懷念，無論她是如何的美妙，如何的悠揚，如何的蕩氣回腸，在我看來怎么也比不過當年在邊陲狹小潮濕又昏暗的坑道里聽老班長用他那心愛的笛子吹上一曲，那么愜意、那么快活、那么動人心魄！我下定決心，怎么也得回趟南疆邊陲，去找尋老班長珍貴的那支竹笛，找回歲月深處那揮之不去的悠悠笛聲……            

 

       【作者簡介】唐愛武，網名碰吧，軍旅28年，長期在部隊從事新聞工作，現轉業就職于廣西南寧市某機關，閑來喜歡用文字回憶過往，直抒胸臆。曾有新聞、報告文學《中越邊境大排雷圓滿結束》《爸爸媽媽 你們離婚吧》《姑娘臨終前的歌聲》《手執閹割刀的士兵》《大山里的湘西漢子》《群星依然閃爍》《邊境線上敢闖中華的越南妹》等50余篇作品在全國、全軍、省級獲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