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子
作者:曾文
老家,在國道319的旁邊,沙坪老街的背面。
那個年代,蓋房的第一選擇是大街的兩邊,也許是熱鬧,所以房挨著房,房擠著房。說是大街,其實整個街上也就只有一個商店,那時叫供銷社,商店有三扇朱紅大門,里面靠墻一圈玻璃柜臺,后面墻上排滿架子,靠右的架子上擺滿了肉眼就能看見灰塵的水瓶,陶瓷杯,左邊上面是疊得方方正正的白毛巾,下面是排得整整齊齊的綠色的解放鞋;中間是帶著橡皮頭的鉛筆,按色彩排列,還有鋼筆,藍黑色的紅巖墨水……
柜臺里面經常站著幾個婦人,或磕著瓜子,或說著一些碎了一地的閑話……記憶里,她們就一直那么閑。
我們一群小孩也常進去,不過,大多數時候都只是垂涎般地看看,空空的口袋斬斷了我們的一切夢想。
也許說它是老街更應景,因為自我記事開始,它就那樣:長短不一,甚至有點殘缺的屋檐。街面上一串擠在一起的并排著兩塊一米見方的青石板,我不知道究竟歷經多少磨礪,方才會變得如此的坦蕩如砥。要不是雨天傾泄而下的瀑布彼此彬彬有禮,楚河漢界般落到石板面上,我甚至都懷疑,那缺損的屋檐是不是兩邊的房屋彼此爭地盤而相互打斗后的傷痕。
一到晚上,四下里寂靜得就只剩下寥落的星光和偶爾從夜幕中飄來的枯葉般的犬吠。僅此而已。即便如此,依然不能阻止人們對大街的熱衷。這有點像而今名校旁邊的小區房。如果實在是擠不下了,第二選擇就是公路邊了,或許是因為方便?亦或是因為這里還有足夠的土地,可以將家建得寬一些,甚至還可以擁有獨立的小院。這也是這類房的自豪點。我想我們家便是屬于第二種吧。雖然,除了大熱天氤氳的泥青味和汽車飛馳而過后揚起的漫天灰塵可以迅速而便捷地穿過地壩撞入我家,并肆意掃視我家屋里的全貌外,我從沒有感到過任何方便。
小孩們,無論是街上的還是背街的,彼此并沒有因此而自豪或自卑。一貫地相約上學,一貫地在放學后聚在一起過家家,藏貓貓……
方便他們的,是一條巷子。
不知道啥原因,寸土寸金的街上,居然兩房子之間,墻與墻隔開了一段距離,形成了一條巷子,正街與背街,于是便變得通暢了。街上的孩子與背街的孩子也就常玩在了一起。
正街的孩子有時會到公路邊撿石子,與我們一起彈麻雀,雖然從沒有彈到過,不過誰會在意結果呢?而我們又會到街上與他們一起坐在街面光滑平整的石板上,用從田里扣來的泥巴做玩具手槍。我做得最好的是坦克,常常讓他們羨慕。
有時,他們又會到公路邊寬敞的地方跟我們一起玩“打皇帝”,也就那時,我知道了皇帝最怕的是農民,因為農民可以造反。最可憐的是大臣,他們完全沒有自己,除了聽從命令,還隨時面臨停職,所以,當農民成了我們的第一志愿,其次是當皇帝,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愿意當大臣。我們還會到街上跟他們一起玩抓杏核,最讓我們羨慕的是有位伙伴居然用抓來的杏核,將敲碎后獲得的杏仁當藥材賣了巨款——2元錢……
其實,更多的時候,我們都愿意聚在那個小巷子里玩,雖然那里啥也沒有,不過,我們卻常常能一待一下午。所以,至今頭腦里依然清晰地記得。
那是夏日的午后,太陽撕開濃云,用自己的兇猛將所有的成年人趕進了家門,蟬躲在樹葉背后,扯破喉嚨拉長聲音尖叫道:“遭不住了!”我們也因大人中暑的擔憂而被禁足在了家里。一直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插秧,打谷,掰玉米等那么辛苦的活,大人都能干得熱火朝天。他們怎么會因怕太陽而躲起來?以至于我們偷偷溜出來的幾個小孩常常故意將光著的身子裸露在太陽底下釣蜻蜓,用黝黑的皮膚彰顯我們勇敢的同時,還不忘得意而輕蔑地嘲笑大人們的懦弱。
午后,倦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用稗子裹上蜘蛛網釣蜻蜓的我們,有時會一窩蜂聚到巷子里。
那里,一般情況下,早橫七豎八擺滿了板凳。時常也會有一兩張涼椅,偶然會出現涼板,上面肆無忌憚側身躺著或者坐著一兩個怕熱的胖女人,輕搖著蒲扇,話著閑。
小女孩們則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玩她們的過家家。也不知道她們從哪里扯來的長短不一的草草,也不知道那些草草究竟能不能吃,我想不能吃,反正我在我家的飯桌上從來沒有見過。何況,那個年代也沒有哪家會富裕到可以大方地將能夠吃的菜拿出來玩。她們到是煞有介事,有的在"切菜",有的在"洗菜",有的拿著一根棍子,一本正經地在一塊爛瓦片上,將"菜"戳來戳去,完了,將草盛到另一塊小瓦片上,說:“這是回鍋肉”,“這是瘦肉絲”,“這是泡椒魚”……都是一些節日菜,恍惚間還聽到了“肚包雞”那樣的稀罕菜。待到凳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草草,那個炒菜的便吆喝一聲:吃飯了。于是,其余女孩便規規矩矩圍"菜"而坐,一人拿兩根棍子,津津有味地仿佛過年一般大吃大喝起來。我們常常對她們滿臉陶醉的面孔嗤之以鼻。不過,偶爾,我們也會在她們的再三邀請下,津津有味地讓空無的雞,鴨,魚滿足一回我們缺油的胃。因為,如果不那樣,她們就不跟我們一起玩尋寶。
耐心地等到她們酒足飯飽之后,我們便開始了尋寶。
一人做尋寶人,需要蒙住眼睛,其余的每人拿出自己的寶物:要么是小石子,要么是小果子,要么……反正就是一些隨處可見卻又有點特別的小物件。開始后,尋寶人先熟悉每人的寶物,然后蒙住眼睛。大家開始藏寶,每當這時,墻壁的縫隙無一例外都會被無窮挖掘,大家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的寶往墻縫或者墻洞里放,有時甚至會將墻壁扣了又扣,挖了又挖,直到自認為完美地藏好了自己的寶物。因為,誰的寶物最先被找到,誰下一輪就只能當尋寶人了。誰的寶沒被找到,誰就是最能干的人,最得意的人。
當然,尋寶人也會拿出挖地三尺的精神……
一輪一輪,樂此不疲。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墻壁被抹平了,在墻壁主人兀自喋喋不休了幾回后,我們也自覺停止了挖墻尋寶。
沒多久,我們又各自創造了一些新的玩法:男孩打紙塊,女孩跳繩;男孩斗雞,女孩打毛線;男孩下棋,女孩玩糖紙……總有玩不盡的游戲,巷子里也總會蕩漾著永不停歇的開心的笑聲。
夏日的陽光,將頭從東邊歪到了西邊,想方設法往里瞅,我想,它一定是羨慕我們的快樂,當然,它也一定不知道我們為什么開心。因為,在巷里,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陽光的影子……
后來,生活好了,我離開了家鄉,再后來,所有人都離開了。那里,被夷為了平地。而今,那里是一座機場。每天都有無數的飛機,載著他,載著她,載著夢想和希望,在那片土地上起飛……
老街呢?
推了。
人呢?
有的老了,有的沒了。
老巷子呢?
也無影無蹤了。
不過,我總覺得它一直都還在。要不然,為什么每當見著這三個字,獨坐在水泥房子里的我,頭腦里總會清晰地出現老巷子的模樣,耳旁會響起童鞋們開心的笑聲呢。
重慶市渝北區實驗中學校 曾文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