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之味
作者:宇萍
這段時間,疫情隔離在家。我養成傍晚散步的習慣。在小區居民樓里,從人家的窗前走過,經常聽到炒菜的聲音——油下鍋了,蔥姜爆出香味,哦,是不是開始炒肉了,一陣帶有香味的“滋滋”聲之后,做飯的人開始加調料,倒的是醬油,撒了香菜,然后是鏟子和鍋相觸的金屬聲。咽了咽口水,聽到盤子落在大理石臺面的聲響,便知道菜出鍋了。飯菜的香氣像浪頭一樣打過來,打得人魂不守舍。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物候性動物。疫情之前,還是仲秋,天氣還未徹底冷下來,想吃的食物都是帶有新鮮涼氣的冰鎮食品,每一樣都恨不得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冰鎮的西瓜、可樂,又好吃又好喝。然而北風才剛剛吹起來,長袖衣服外要加一件薄外套了,人就已經不由自主地想吃乎乎的東西了。及至秋深,更是非常迅速地懷念街角糖炒栗子與烤紅薯那誘人的暖香氣。
炒栗子和烤紅薯,是姥姥最中意的食物。
幼年在安微生活過一段時間,大概五六年的光景。那時于我,姥姥還只是個有點和藹的、賣貨的老人家。她常年在我所生活的孤兒院外擺小攤,售賣日用、小食品及其他。她有一個沉重的手推車,夏冬四季,車上所售賣之物各有不同。夏時白白的雪糕箱子,秋后熱乎的炒栗子和烤紅薯,冬天的冰糖葫蘆,都是作為小孩子的我癡饞之所在。
“熱乎乎的糖炒栗子、烤紅薯來!”在細雨霖霖的深秋,西風勁健,送來烤貨的甘香和誘人的叫賣聲。讓坐在冷風里的小孩子,舌下很快流出口水來。然而,哪里敢跑去問大人要錢去買呢。只好癡癡坐著,任由饞蟲在肚子里打轉。
“來半斤栗子,兩只烤紅薯,紅薯挑倆個兒大的。”遠遠聽到有人買東西,然后是自行車鏈條“咯吱咯吱”騎遠的聲響。真是饞呀!終于忍不住,跑到大門邊,門已落鎖,只好站在門內向外望。老人家忙過一陣,轉身看到我,大概被雨淋得濕透了罷,她總是一遍遍揮手讓我回去。我哪里肯回,依舊那樣站著,雨下著。待她天黑收攤時,便遞我幾只燙栗子或一只滾熱的紅薯。板栗圓滾滾的,紅薯則瘦瘦長長,都帶有爐火的氣息。我捧在手里,像是獲得了莫大的安慰一般,連冷雨的秋天都覺得溫暖。趕緊歡快地跑回屋,同人分食。因為少,這樣的栗子和紅薯讓我們覺得十分珍惜,每個人吃上一小口,其綿長的甘香,就像春天的光照在身上。我很愛這樣的時刻。
許多年后,這位賣貨的老人成了我的姥姥。我們在烏蘭察布生活的村子,在草原一處半山腰的位置,地勢相對較高,前后都是山和牧草,沿著山道出村繞出,所見皆是牧草和沙石,樹木稀少,更不用說高大的板栗樹等樹木了。我們國家地域遼闊,那時年紀尚幼的我,并不知曉自安徽至此地已逾一千五百公里,農作物和經濟作物的種類自然并不相同。即使在南方吃到不想吃的紅薯,到了內蒙古中部高原,因受季風、氣候和產量的影響,也很少栽種。
姥姥帶我離開那天,也是暮秋。收拾好行李,我們在居所的門前栽種了一棵小小的栗子樹。是個陰雨天,雨不大,沾衣欲濕。我站在一旁,看她費力用鐵鍬挖出樹坑,把幼樹放進去,再將挖出的土一鍬一鍬填回去。她去門外的池塘打水,命我站土上去踩。那是我第一次認真投入于一件事。因為知道就要離開了,忍著不要掉眼淚,圍著栗子樹,一腳一腳,踩實。姥姥將水拎回來,又輕輕踩一踩樹四圍的土,讓樹立得端正。我一瓢一瓢給幼樹澆水。一桶水澆完,這棵栗子樹算種好了。我們就要離開了。這樣一個簡陋的坑和一桶水,是我們給它的唯一的照顧。種在南方土地上的植物,好像可以不用怎么管它,它們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三五年之后,就能獨自長成一棵大樹了,枝繁葉茂。
“今年,板栗樹長大了嗎?”我問姥姥。
“等我們燕子長大了,小樹就長大了。”
“那我什么時候能長大?”
“明天。”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姥姥什么時候騙過燕子。”
就在這樣一個明天接另一個明天里,我上了小學,升到中學,也讀了大學。秋來了,秋深了。一晃許多年過去了,再也沒見過我們的栗子樹。那樹應該長大了吧?不知道結沒結板栗?淘氣的小孩子會不會爬到樹上去摘栗子?我都不知道。但是每年深秋,我都會問姥姥要炒栗子和烤紅薯吃。姥姥總是說“栗子和紅薯里面都是淀粉,土豆里也都是淀粉,它們味道一樣,不信你嘗嘗。”于是遞一只剛烤熟的土豆過來。我別過臉去——“才不要吃,你騙人。”然而,到了晚上肚子餓的時候,還是跑過去將放在爐邊的那只烤土豆撿起來,坐在火爐旁,掰開來,一口一口滾燙地吃完了。
我至今仍記得小時候對于炒栗子和烤紅薯的熱愛,因獲得的艱難與稀少,已跡近于向往。等到在呼和浩特工作,已是二十多歲的年紀,開始明白“好好吃飯”是一件重要的事。從前那種對零食的饞念差不多斷絕了,對超市里大部分零食都失去了少時的興致。但是,當秋風起來的時候,我還是想念糖炒栗子和烤紅薯的味道,甚至連烤土豆的味道都十分懷念。然而姥姥已經不在了,我不能站在秋風秋雨里望向她,不能伸手去接她遞過來的幾顆栗子、一只烤紅薯或者烤土豆,更不能問她那棵板栗樹有沒有長大。有時候到區外的某個城市出差或旅游,于街角看到一棵板栗樹,總是忍不住驚嘆,真好啊,想不到在這里遇見你!也是為此,離開前都要跑過去再看她一看,像是去看我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是如何地生長,如何地和過往告別。
前段時間,呼市的疫情還未反復,人們都還沒有居家。降了一次溫,如往的冷風里,我對先生說想吃糖炒栗子。他說要買,苦于一直沒遇上好吃的栗子。后來我們因為一點小事鬧脾氣,他便就近買了冰凍的栗子給我,以示無所虧欠。我剝開來吃,那樣冰涼的栗子的味道使我陌生。這是栗子嗎?這樣的栗子,只能嘗一口作罷。一些經歷,已如逝川不再。但自何時起,這些季節中流轉之物,承載了我許多記憶,而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于時間無涯的荒野中流轉的人。我所想念的暮秋之味道是什么呢?大概是一個陌生的老人,收拾完貨攤,向我遞出的,稱之為“家”的味道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