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
作者:贠靖
收罷秋,地里閑下來,母親便嚷嚷著要給我過百天。父親說,不是才過完滿月嘛,咋又過百天,你執(zhí)意這么做讓村人咋看咱哩?
母親正盤腿坐在熱炕上撩起衣襟給我喂奶,她聽父親這么說,就有些不樂意了,將我放在炕上,扯扯衣襟道:你到底是哪頭的?我才不管誰咋說呢,這些年我隨出去的份子就得收回來!父親撇撇嘴道,我說你傻吧你還不信,這不年不節(jié)的,你這個時候給娃過啥百天?你也不動腦子想想,這個檔口,肚子里都沒油水,一個個餓狼似地,還不把你給吃倒灶了?還收份子哩,我看到時能盆扣住碗,賺個鍋碗叮當(dāng)就不錯了!
他大(父親),還是你有主見。母親挪挪屁股,將臉枕在父親肩上,瞅瞅他說,咱屋你是掌柜的,啥時過你說了算!父親這會倒嘚瑟起來,聳聳肩說,就放在正月吧,那個時候都吃得腸肥肚圓的,你讓他吃也吃不了多少哩,但份子錢卻是一個子都少不了你的!母親聽了在父親肩上擂了一拳,跳下炕去,提起門后的水桶,倒了半盆子涼水,給我洗尿濕的連襠褲。
你也不看著點她,還在月子里就動涼水!五嬸端著幾個剛出鍋的地軟包子從門里進來,將包子放在炕沿上,過來從母親手里奪過褲子,將她掀到一邊說:真是個傻婆娘,這個時候不注意,要落下病根,可是一輩子剜不了根哩!(后來五嬸的話還真應(yīng)驗了,每逢天陰下雨,母親就手指酸痛,拿不住東西。)
母親說,咋能讓你洗哩?!這有啥洗不得的?咱姐妹還分啥你我!五嬸說:快把包子吃了,一會涼了就不好吃了。母親就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感激地瞅著五嬸:姐,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妹子,啥事你說!五嬸低頭呼哧呼哧地洗著褲子。母親咽了口包子說:我跟你兄弟合計了一下,想放在正月,給你侄兒過個百天。
五嬸已洗凈了褲子,擰干水分,提在手里抖了抖說:過,咋不過哩。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不像咱小時那會,少吃沒穿,要啥沒啥。
只是,到時還要你多操心哩!母親拉著五嬸的手坐下,從被窩里摸出一個紅皮雞蛋塞到五嬸手里說:昨兒老三家的過來瞧我,給拿了十幾個哩,你嘗嘗。喲,她那一大家子,拖家?guī)Э诘模綍r摳摳掐掐的,咋還舍得給你拿紅皮雞蛋了?五嬸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五嬸家的老大在村里當(dāng)會計,老二在鎮(zhèn)上的農(nóng)機廠開拖拉機。正說著話,外邊傳來一陣突突突的拖拉機聲,五嬸將紅皮雞蛋揣進口袋里,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邊走邊說,我不跟你說了,老二回來了!
五嬸前腳剛走,三嬸后腳就邁了進來,朝外邊呶呶嘴,彎腰在我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抱起我說:你瞧那小腳跑得多歡實呀!母親知道三嬸話里有話:那兩口子又放車肚子里的柴油去了,就知道占公家的便宜!
父親不自在地扭動著肩膀,跳下炕說:你姐倆說話,我出去呀!
母親知道父親坐不住了,他打火機用的柴油,都是從五嬸家討來的。本來父親還想拎上炕頭的空瓶子,出去接些柴油回來,聽三嬸那么說,就打消了念頭。
三嬸說,我家老四媳婦又懷上了。母親這會倒來了興致,湊過來問:幾個月了?三嬸說:才三個月,我掐指算了算,怕是要生在六月哩,正是大熱天,收麥子的時候!母親寬慰道:六月多好呀,熱是熱了點,但不缺白面吃哩!
過罷年,父親就開始張羅給我過百天的事。母親說,你列個單子,該說的都得說到,一家也不能落下。父親狡黠地笑笑:媳婦兒,這你只管放心,指定不會落下一家的!母親又叮囑父親:你叼空去一趟五哥家,叫五嫂過來一趟,我有話對她說哩!
天擦黑的時候五嬸才過來,一進門就一迭聲地給母親陪著不是:妹妹,實在是對不住了。今兒個回了趟娘家,本打算坐坐就走。誰成想那邊村里請了戲班子來咣咣戲,幾個侄兒硬是不讓走,就耽擱了回來。
母親說,不礙事。我請你過來是想商量商量給你侄兒過百天的事。我是這么想的,你兄弟那天要招呼客人,指定是忙不過來的。五哥心細(xì),收禮的事我想托付給他。母親停頓了一下又說:既然待客,咱就不怕大伙吃。不是有句老話么,吃不窮,穿不窮,打發(fā)不到一世窮。但再厚實的家底也扛不住有人往外拿呀!母親話說到這兒,五嬸心里就明白了七里八分。母親指的是三嬸,她家孩子多,日子過得不如人,村里不論誰家待客,三嬸去了,都被當(dāng)做賊一樣防著。
五嬸拉著母親的手說,交給我了,你就放心吧。
到了我過百天那天,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卻沒一個人來。母親抱著我焦急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催促父親出去看看到底咋回事么。
不用看了,都奔高門樓子去了!三嬸端了一盤雞蛋進來,三叔跟在后邊,手里拎了一條嶄新的提花毯子。
父親從三叔手里接過毯子說,來就來了,還帶這個做啥?三叔笑笑道,娃過百天么,咋能空著手來!
三嬸已挽起袖子幫母親切菜。她說,我也是剛聽說了,今兒村長的侄子也給娃過百天,還叫了自樂班,你說氣人不氣人,咱過他也過,這不是存心不讓人舒坦么!三叔說:不管他,咱過咱的!
話是這么說,但桌椅板凳都擺上了,酒菜也備齊了,卻沒人賞臉。父親臉上有些掛不住,蹲在地上,手捂著臉一個勁地嘆氣:把他家的,一個個都是勢利眼么,以后他們過事,咱也不去了!
都怪你沒能耐!母親把一肚子怨氣全撒在了父親身上。這會倒責(zé)怪起我了,我說不辦吧你非要辦!這下好了,丟人現(xiàn)眼了吧!你——母親氣得擰過臉去生著悶氣。
你倆就別內(nèi)斗啦!三叔問:五弟和他媳婦呢,他倆咋沒來,不會也奔高門樓子去了吧?!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三嬸瞪了三叔一眼。你讓三哥說,母親有點氣不打一處來:都是叛徒!還親姐妹哩!
吃晌午飯的時候五嬸才過來,進了門支支吾吾道,你五哥去那邊幫忙,怕是過不來了,讓我來知會一聲。母親坐在炕沿上,低頭給我喂奶,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到她還在生著氣,胸口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
五嬸站在那有些局促。過一會兒,她小聲說了一句:我走了!轉(zhuǎn)身走到院子里,回過頭丟下一句:我說妹子,你也別生那個氣,我也是隨大流!
什么人這是?三嬸朝地上吐了一口,拽了拽母親:甭理她!
母親終于忍不住,伏在炕上大聲地哭號起來。我眨巴著一對懵懂的小眼睛,嘴里咿咿呀呀著,不知道發(fā)生了甚么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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