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日子
作者:贠靖
落了雪,巷子里就安靜下來,連噪雜聲也變得柔聲細語了。芬姐看了一眼巷子口,牌樓下扛零活的三輪客沒活干,這會圍攏在一起耍紙牌,輸了便朝手心里的紙條上吐口唾液,粘到額顱上。
他們大多是從秦嶺里岀來討生計的,以前在秦嶺里當腳夫挑山貨,這幾年山里通了路,交通發達了,沒活可干,就進城來討口飯吃。
芬姐觀察了一下,他們當中有二十岀頭的小伙子,也有五六十歲的老者。沒辦法,都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兒都等著花錢呢。
巷子里有一溜售賣紅木家具的店鋪,有顧客買了家具,就過來叫上一輛三輪給送到家去,一趟也就掙個二三十塊錢。要遇到大活,幾輛三輪車搭伙去,加上往樓上搬家具,興許能掙個百十塊錢。這個時候,他們便張狂起來,嚷嚷著要去街邊的館子里吃羊肉燴面片,一起喝幾盅。
有時一連幾天店里都沒生意,芬姐便有些郁悶。但想想他們,她心里又好受了許多。跟他們比起來,她畢竟好多了,尚有一塊棲身之地。有時,他們也進到店里來瞧瞧,討杯水喝。都是下苦人,岀門在外不易。偶爾,芬姐在店里沒事干,炒了栗子,就拿一些岀去分給他們吃。山里人講義氣,他們再來時便帶一大堆山貨給芬姐,有核桃、木耳、香菇等。這讓芬姐怪不好意思的。
這群三輪客中,有個叫秦生的小伙子,人長得精神,又特別機靈,嘴巴也甜,每次見了芬姐都姐,姐地叫著,叫得芬姐心里甜滋滋的,臉上也愈發地滋潤。日子久了,都相熟起來,有時芬姐出去買菜,便站在店門口吆喝一聲,叫秦生過來幫忙照看一會。
那幫兄弟于是跟著起哄,背地里拿秦生尋開心,問芬姐是不喜歡他,問得秦生低著頭,臉紅紅的。問急了,他就紅著臉回一句:胡吣啥哩,芬姐,人家是開玉器店的,哪能瞧得上咱這蹬三輪的?
喲,好你個秦生,你小子還瞧不起咱三輪客了!蹬三輪怎么啦?蹬三輪就低人一等啦!眾人放下手里的紙牌,嚷嚷著撲上去,將秦生壓倒在地上,撓著腋窩。鬧騰夠了,就有人故意質問秦生:你說,你小子是不是也喜歡人家芬姐?秦生使勁搖著頭。那人就說:還搖頭哩,我留意很長時間了,你小子沒事就偷偷地往人家芬姐店里瞅呢,說得秦生越發的臉紅。
秦生的家在秦嶺里的鎮安,就是那個寫電視劇《裝臺》出了名的作家陳彥的家鄉。他說,他們那有羚牛、云豹、黑熊、毛冠鹿、大鯢、紅腰角、灰鶴,還有紅豆杉、銀杏、小麥樹、連香樹、香果樹,漫山遍野都是毛栗子。芬姐站在柜臺里,手撐著下頜,聽得眼里閃著亮光,說得空一定要和秦生去鎮安逛逛,摘些毛栗子回來。
芬姐已在書院門開了十多年玉器店,主要經營翡翠、和田玉,也賣一些松石、南紅、蜜蠟。前些年沒疫情影響,來旅游的人多,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就能賣好幾萬塊錢。這幾年生意不景氣,她就捎帶著賣一些手串、佩珠之內的小東西,勉強維持生計。有時一個月都不開張,水電費、房租費就成了問題。
落了雪,巷子里一下靜了下來,也更加的冷清了。
芬姐曾想過,要不要把門臉盤出去,做些其他生意。但轉念一想,她就只懂玉器,除了這個還能做甚么呢?再說了,眼下疫情尚且沒有過去,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更主要的是,那些喜歡玉器的老客戶,有事沒事,隔三差五的還過來坐坐。有的在別處低價收了東西,也拿過來讓她給瞧瞧對不對。為了他們,這些老客戶,她也得硬撐下去。
平日在巷子里進進出出的,也沒在意。落了雪,芬姐發現,這每天進出的書院門還挺美的。一條小巷,承載著千年的書香翰墨,于市井之中辟出一方凈地,好似繁華鬧市里的一處“雅集”。隔著柜臺,她仰起臉靜靜地瞅著空中飛舞的雪花,伸出手去夠著,手心里似乎就有了涼涼的,沁入肌骨的感覺。
她起身去沏了一壺碧螺春。看著褐色的茶葉在滾燙的開水中翻卷著,慢慢地舒展開來,于一團氤氳的熱氣中露出鮮亮的碧綠,她端起茶盅啜了一口,一股誘人的清香立刻沁入心脾,渾身頓感舒暢起來。
忽然,她眼前一亮,兩個穿著旗袍的女子,手挽著手,說說笑笑的從眼前跑了過去,身后青磚鋪砌的路面上,留下一串濕濕的腳印。
再看時,對面賣糖人的大爺,用麥秸稈挑上熬好的糖稀,鼓著腮幫子一吹,糖稀就鼓了起來。他低頭用手快速地捏著,一只活靈活現的“大圣”便揮舞著金箍棒,搔首弄姿地站在手心里眺望了。大爺嘴里哈著氣,將“大圣”遞給攤前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小朋友。小朋友用舌頭舔了舔,高高興興地跑開了去。
芬姐也舔了舔嘴唇,她有點羨慕起那小朋友來。她小時候跟著父親在新疆撿石頭,別說糖人,經常連肚子都吃不飽。
雪越下越大,屋檐上、路面上已一片銀白了。瞅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芬姐下意識地往緊里裹了裹肩上的披肩。
下雪天,牌樓下的三輪客都躲到巷子兩邊的屋檐下去了。雖然沒活路可干,但他們還是每天聚攏到巷子口來,像覓食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嚷著,抓起路面上的積雪打鬧。
吃午飯的時候雪停了。芬姐正在思忖著要不要出去買些菜回來做火鍋吃,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顧客掀開布簾走了進來。他跺著腳,取下圍巾拍打著身上的雪花,抬頭打量著店里的擺設。芬姐忙站起來招呼:大冷天的,快坐下吃盞茶吧!要看什么東西,我給您拿。
顧客走到柜臺前彎腰看著,指了指柜臺里一塊松石雕的掛件說:這個拿給我看看。芬姐應著聲道:好唻,你先上手瞧著,要喜歡,我給您優惠。你也看到了,下雪天的,沒什么生意。
顧客從芬姐手里接過松石掛件拿在手上瞧著,抬頭問:多少錢?芬姐說:若真心要,就給兩千吧,一分錢都沒賺您的,權當是交個朋友。
芬姐和顧客交談的時候,秦生端著杯子進來討水喝。芬姐說,我這顧不上,你就自己進來倒吧。秦生倒了水,又過來在柜臺邊看了看就出去了。
顧客有些猶豫。芬姐說,真的一分錢都沒賺。您一看就是個懂行的,這松石是高瓷的,又是蘇工。您瞧這觀音開臉多端莊、多傳神呀,雕工也精細。這要擱以前,兩千塊,連工費都不夠呢。
顧客看了半天,還是將松石掛件還給了芬姐。他說,東西你先收起來,我再到那邊去看看。
忙活半天,生意還是沒做成。芬姐嘆了口氣。
顧客走后,芬姐就去做飯。她心想著,都這個點了,干脆煮碗泡面簡單對付一下得了。
下午,那個顧客又來了。他說,還是想要那塊松石掛件。
芬姐在柜臺里找來找去,那塊松石掛件卻找不見了。怪了,她明明記得放進柜臺里了,怎么就找不見了?顧客說,別急,您慢慢找,我再到別處去看看。
顧客出去后,芬姐又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奇怪,難道它會長了翅膀,不翼而飛?芬姐苦思冥想,一晌午就秦生進來倒過水,似乎再沒人來過。難道是他……不不,她搖搖頭,秦生她知根知底,是不會干這種事的。那又會是誰呢?
天黑的時候,芬姐來到牌樓下找到秦生,吞吞吐吐道:你,瞧沒瞧見,我,那塊綠色的松石掛件?秦生站在那,臉刷地紅了。他愣了半晌,搖搖頭。東西找不到了,我一著急也就隨便問問,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啊。芬姐說著低頭急匆匆地走開了。
牌樓下的人都瞅著秦生。他越發的緊張,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芬姐都走進店里了,他才結結巴巴道:姐,我,我真沒看見!
回到店里,芬姐坐在柜臺里,又踅著眉頭,細細地回想著。但就是記不起來了。算了,也就兩千塊錢的東西。她突然覺得,剛才是不是有點唐突,不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去問秦生看沒看見她的東西。那么一個機靈、樸實的小伙子,這讓他以后還怎么在巷子里待?!芬姐越想越后悔。
更讓芬姐自責的是,找了半天,那塊松石掛件就揣在她的上衣口袋里。回到家,她脫下外套,準備睡覺的時候,那塊綠色的松石掛件從上衣口袋里滑落到床上。她拿起來端詳著,心里叫苦不迭。本來她想給秦生打個電話說聲對不起,但拿起手機,尋思半晌又放下了。
第二天,芬姐來到巷子口,沒有看到秦生。聽一個三輪客說,昨天都很晚了,小伙子還抱頭坐在牌樓下的雪地上抽泣。后來他站起來,兩眼紅紅的,不聲不響地推著三輪車走了。不知是到別的地方去尋活干了,還是回鎮安了。
芬姐的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她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撥通了秦生的號碼,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