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
作者:贠靖
十五年前,我從西安借調到北京工作。周末,單位在密云舉辦了一個培訓班,領導安排我去參加。反正那時就一個人呆在宿舍也沒什么事可干,我便欣然前往。
到那后,才知不虛此行。培訓班邀請了人大、北大的教授和國內一些知名企業的老總講授企業管理與企業文化。要在省里,是很少有這樣的機會的。因此,我聽得特別認真。
那次培訓班,專門安排了一家香港公司的內訓師講授企業文化。我記得他個子不高,有點瘦,戴副眼鏡,背稍微有點駝。那天他穿一套灰色的西裝,系了一條藍色的領帶。他的襯衣領子很白。講課的時候,他不時用左手中指扶一下眼鏡腿,抬頭掃一眼講臺下。
我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那天他講的內容比較特別。以至于十幾年后,其他老師講的內容我都忘了,一概不記得了。唯獨他講的,記憶猶新。
他講了這樣一個案例:在一家海外公司總部,早上公司的CEO來上班,他走到樓下,發現樓里冒著濃煙。他沒有猶豫,用上衣蒙上頭沖了進去。你們猜結果會是怎樣?
老師摘下眼鏡,掃一眼講臺下。不少學員面面相覷,接下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講臺,期待著老師來揭曉答案。有一個學員問:“他會不會遭遇不測,沒有出來?”
“你問的很好。”老師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不過我要告訴你,NO,他毫發未損地出來了!”同學們都松了一口氣。
老師又盯著講臺下:“我要問的是,你們誰能告訴我,他會受到怎樣的處理?”“哦,這個嘛——”有同學說:“當然會受到公司的褒獎啦!”“NO!”老師擺著手指扶了一下眼鏡腿:“他被公司董事會給予嚴重警告處分!”“為什么?”學員們不解地睜大了眼睛:“他可是帶頭沖進大樓的救火英雄呀,應該受到大張旗鼓的宣傳和獎勵才是!”
老師說:“這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了。你剛才問為什么,那么我來告訴你們:因為他要對他沖動的行為付出代價。要知道救火是消防部門的事情。他當時應該做的是拿出手機報警,而不是自己沖進去。試想,如果他遭遇不測,那么勢必將會給公司的正常運營帶來影響,甚至是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很多學員都搖著頭,表示不認同老師的說法。也有學員點著頭,似有所思。這時有一個黑龍江來的學員站起來,漲紅著臉說:“老師,照您這么說,如果我們在街上遇到有人被劫持,也可以視而不見了?因為救人是警察的事,我們要做的就是報警。”
老師又扶了一下眼鏡腿,面無表情道:“你可以這么理解。”
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們爭論得非常激烈。多數學員認為那個海外公司的CEO做得對,他應該沖進去救火。沒準,等消防隊趕來,整棟大樓都化為灰燼了。就像黑龍江學員說的,如果在街上遇到有人被劫持,也視而不見,等著警察來救人,無異于見死不救。因為兇犯不會等著警察來救人,很有可能警察尚未趕到就已釀成血案。
也有一部分學員認為老師講的觀點是正確的。持兩種不同觀點的學員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肯讓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坐在我旁邊的,一起借調到北京的老唐也站在老師一邊。他說:“我承認那樣做有點冷血,但至少是理性的。”為了說服我,他也列舉了一個案例:有一位年輕的大學生在河邊散步,看到一位年邁的環衛工人失足掉進了水里。不會游泳的他想都沒想,就跳進水里去救人。結果人沒救上來,自己卻被淹死了。我能感覺到他有些激動: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容易嗎,你說他該不該下去救人?!
我被問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老唐年長我幾歲,那時每逢周末,如果單位不加班,我們就結伴去天壇公園跑步,或去王府井逛百貨大樓,圖書館。有時也去頤和園,沿著湖邊的“買賣街”逛過去,一路有玉器店、綢緞店、點心鋪、茶樓、金銀首飾樓等,令人目不暇接。
逛乏了我們就站在佛香閣的臺基上,望著郁郁蔥蔥的綠樹掩映下的黃的綠的琉璃瓦頂和和朱紅的宮墻,望著腳下泛著漣漪的綠瑩瑩的湖水。有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兩人閑聊著,不知不覺又聊到了老師講的那個救火的案例。我還是堅持應該沖進去救火,自然是話不投機。大概是擔心因此鬧得不愉快,影響了游園的心情,老唐就攤攤手笑道:“今天不說這個了,走,咱去那邊看看!”
后來借調期滿,老唐留在北京工作,我回到了西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十幾年里,我們總共就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我去北京出差,到單位去看他,坐下聊了沒幾句,就來了人。看到他比較忙,我便起身告辭。一次是他回西安看望父母,我給他接風,在鼓樓旁邊的同盛祥。那天說起在北京借調期間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他有些高興,就多飲了幾杯。臉紅紅的,拉著我的手,扭過臉去,竟然抹起淚來。
前些天,已經退休在家的老唐從北京給我打來電話,突然說了一句:“你是對的。”我聽了有些莫名其妙。見我半天沒反應,他笑道:“我是說老師講的救火的事,你的觀點是對的,該出手時就得出手,不可袖手旁觀。”
我無聲地笑了:十幾年了,他總算是認同了我的觀點。
我問他怎么就突然改變了想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個社會不僅需要理性,更需要溫度!”
他說,一個月前,他鄰居的女兒開車去山西玩,在山道上會車時,方向打急了,車沖進了水庫。在附近游玩的幾個農民工兄弟見狀,忙跳進水里,將鄰居的女兒和孩子救了上來。他說:“幸虧他們反應快,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聽了半天沒吱聲。他在電話里喂了好幾聲,我才喃喃道:“你說得好,這個社會不僅需要理性,更需要溫度。”
作者簡介:贠靖,陜西省作協會員,曾在《莽原》、《短篇小說》、中國作家網等報刊、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數百篇。小說《最后的馬幫》、《扶貧路上》被編入高中語文試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