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水峪的夜

 

作者：徐牧龍

 

　　一天的末尾，就是夜。

　　圣水峪的黃昏來的比較快，當看到天空慢慢燒霞，金色的云和太陽就開始緩緩的往山里墜，山腳下的小村莊里散發出陣陣晚餐的香氣，剛才還明亮的天空開始灰蒙蒙的模糊不清，山峰，樹木，田野和人一下子掉進灰黑色的大缸里，沒有了輪廓，沒有了性格。

　　早早的我就準備了熒光燈，長鑷子和大的塑料瓶。我準備晚上上山捉蝎子去。

　　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我抓緊去往山頂爬。

　　從村子到小山有長長的幾里路，中間要越過田野，墳場，果園，才能到達山腳下。幾天前，我已經探好了路。

　　山里的夜色很清靜，從暮色里可以嗅到植物的青澀氣味。山腳下大片大片的野草，山花，低矮的灌木叢，在我的微弱燈光下都成了黑白照片。

　　前面傳來兩聲狗叫，我知道我已經爬到半山腰了。這里有兩間石屋，白天，一個皮膚黝黑的老人在門口坐著，一條黃色的土狗和他相依為命，忠實的趴在屋門口。我問老人這座山叫什么名字，他說，哪有名啊？沒名！我53年退伍后就住這里，六十多年了也不知道這叫什么名，沒名。

　　大黃狗顯然能認出我來，看著我從屋前走過，搖了搖尾巴，沒再叫，我徑直往山頂爬去。

　　山頂上風很大，比山下涼快多了，也沒有了蚊子。站在山頂，往東邊看，對過一座像黃牛的山，依稀還能辨認出輪廓。

　　夜空灰蒙蒙的，還看不到星星的出現，遠處的村莊和果園連成一片，就像黑色的海，一眼望去，莽莽蒼蒼，浩無際涯。我獨享這滿山的涼風習習，我獨享著青草山花的芳香，我獨享著環顧四周一片靜寂，我獨享著這深不可測的蒼穹。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山的主人了。

　　不，半山處還有一個老人，一位老軍人，我覺得他才是這個山的主人。

　　天漸漸黑，我的目之所及，僅有幾尺之余。

　　站在山巔，看遠處點點滴滴的光珠，那是一條高速路，車來車往串在一起，形成一束光帶，將天空和大地分割成了兩塊。

　　夜真的來了，披著黑色的斗篷，戴著黑色的頭套，哼著小蟲子般鳴叫和貓頭鷹的鳴叫聲，他掩蓋了鮮艷的花和綠色的葉子，掩蓋了林立的房屋和密密的人們，他掩蓋了白天的炎熱暴躁，他變得寂靜而神秘莫測，甚至還有幾分恐怖。

　　這個時候，一個毒蟲才悠然爬出巖縫、洞穴，到曠野里，到草叢中來覓食。這個蟲就是蝎子。是我孤身一人，深夜到山里來尋覓的一個毒物。

　　我開始翻山頂上的石塊，翻開一個又一個，沒有發現蝎子的蹤影，再扒拉扒拉幾堆草叢，也沒有發現我所要找的毒蟲。

　　捉蝎子，純粹是我一時興起而為之，只是聽圣水峪的村民講，這座山上有蝎子，至于蝎子在哪里會出現，怎么樣捉蝎子，我一概不知。

　　我之前見過蝎子的。泡在一個白酒瓶子里，十幾只，疊加在一起。晃動瓶子，這些喝醉酒的蝎子隨著酒花上下浮動。這是二哥在平頂山捉的蝎子，他說下過雨后，蝎子就爬出來在石頭上曬太陽，山上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用筷子夾就可以。我心里癢癢的，也想去平頂山捉蝎子玩。

　　這座山我雨后爬上來過，并沒有找到出來曬太陽的蝎子。圣水峪的村民告訴我，蝎子晚上才肯出來。

　　圣水峪是個地名，能稱為“圣”的地方，肯定和孔老夫子有關聯，離圣水峪不遠處就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我覺得孔圣人到過的地方，人們不會說謊。

　　我順著山頂的小路一路找尋。突然，我發現草叢中有一塊玉一樣的東西，在熒光燈照耀下散發著熠熠光芒，他的光芒映射著周邊的荒草、碎石，在夏日的黑夜里格外晶瑩剔透，這就是蝎子。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活動的蝎子，我驚呆了，這黑褐色渾身都有充滿威脅的小毒物，在夜晚竟顯得如此美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蝎子嗶嗶索索的爬行，我慌忙拿出長夾子，一下子把他夾起來，旋開瓶子，輕輕的放進去。

　　我的內心無比的激動。

　　我從草叢中看到一只，兩只，每每發現一只，我都仔細的觀看良久，這些可愛的精靈，通體透亮，如冰似玉，在夜色和草叢中健步如飛。當我手中的熒光燈關閉，一切又黑黑一片，分不清哪是樹哪是草哪是石礫，甚至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我。

　　抬頭望天，星星點點，好多耀眼的星星鑲嵌其中，左看也是星，右看也是星，向下望時，這蝎子是不是上天遺落在人間的星星啊！

　　山間酸棗樹上，爬行著幾個金蟬。有兩個小的蟬也排列其中。家鄉人稱其為“小知了”，其實它叫蟪蛄，有金蟬體型的一半，我每次遇到他都放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生秋滅，這小家伙的壽命實在太短了，我還是抓我的蝎子吧。

　　夜漸漸深，山下的燈光越來越稀少。我決定一邊下山一邊尋找蝎子。當我走到山腳下那片廣袤的墳地旁，我發現這里的蝎子出奇的多，碎石邊，荒草內，溝壑處，甚至于墳墓上，到處可見星星點點，透著冷峻光芒的蝎子。我便手不停蹄的捉取這些精靈，完全忘卻了，我是一個人在山里，在一片荒蕪的墳地里游蕩。

　　瓶子里，幾十只蝎子你擠我我擠你，都想逃出來。我看天色已晚，就決定返回住處去。

　　山腳下一片寂靜，一片樹葉飄落，我依稀也能聽到落地的聲音。獨自一人穿行在田野的小道上，剛才興高采烈抓蝎子的勁頭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一絲恐慌。

　　這夜也太黑了，這曠野也太寂靜了。路邊爬行的蟬我也無心再揀，一溜小跑返回住處。

　　同事問我，一個人半夜跑山上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啊，我可以抓蝎子啊！還有一個大黃狗會幫助我啊，還有一個老軍人在守護我啊，我振振有詞。

　　同事又問我，你抓蝎子干嘛？你吃嗎？你泡酒嗎？我一時無語。

　　是啊，我孤身一人，深夜里跑到山里，跑到墳場，樂此不疲的去抓蝎子，我真沒有想過是為了什么，這讓我陷入深思！

　　有時候我們窮極一生去做的事，到頭來未必有意義。

　　一剪閑云一溪月，一程山水一年華。

　　一世浮生一剎那，一樹菩提一煙霞。

　　抓蝎子，給了我一剎那的開心和沉醉，也是非常珍貴的。生活就是柴米油鹽，是蠅頭小事，不一定非得有多大的意義才去做。

　　圣水峪的夜晚，不單調，我可以聽風，看夜色，抓蝎子，捉蟪蛄。靜好人生，安然從容，他讓我在夜色中，聽風辨月，享受大山的靜謐幽深，享受這烏漆嘛黑的開心，享受一剎那的樂趣，不也很有意義嗎？

　　第二天，夜，我提著瓶子，又回到了那片墳場，瓶口放開，蝎子在熒光下四散爬行，好像夜空中盛開著朵朵閃閃發光的鮮花。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