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送我上學堂
作者:楊遠新
沉浸于對往事的回憶,這幾乎是老年人的專利。我自然避不開這個規律。尤其是每逢傳統佳節,首先奔騰在腦海里的,全是父母養育自己的那些往事。在今年的整個春節期間,我無論白天舉起酒杯,還是夜間燃放煙花,母親慈祥的笑容都會浮現在我眼前。因為如果不是母親對我的精心培育,我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在我漫漫人生征途上,能有些許收獲,關鍵在于母親為我開好了局,起好了步。
楊遠新的母親李清鳳,懷中是她的孫子楊一萌,于1982年合影
那年我剛滿6歲,母親給我算命,說我犯“水撲星”,為了隔開我與水的距離,母親捧著我的臉說,你長大了,你曉得嗎?不要每天圍著我和你奶奶轉來轉去了,要到外面去看世界,去漲知識。當時我不完全懂她話里的內容。沒點頭,也沒搖頭,一臉茫然。
第二天,她把我交給長我三歲的姐姐美云,囑咐她領我到熊家鋪小學報名入學。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離開母親的視線,遠行不到一華里。自她送我和姐姐跨出開滿芷花和蘭花小院的那一瞬,她的心就附在了我身上。僅隔半天,她上學校,向班主任鄧老師了解我玩心大不大,聽課有沒有舉手提問。鄧老師給了她滿意的回答。可她還不放心,又藏在教室外面的一棵大柳樹后,透過枝葉觀察我在課堂上的表現。見我坐得端正,張起耳朵認真聽老師講課,她會心地一笑,放心地回隊上的棉地里收摘棉花去了。
那天下午,放學時間到了,母親見隊上其他與我同班的孩子都放學回家了,卻遲遲沒有看見我。我家與熊家鋪小學直線距離四五百米,中間隔著幾坵平展展,綠油油的稻田,一條米把寬的土路,從小學西側的熊家巷口向北伸出,穿越田野,連到我家門口,然后繼續向北,經過蔣家園、高家巷口,抵何婆橋,朝東拐個彎,大約三百米,又拐向北,翻上李家灣的一片長滿雜草和小樹的高坡地,進入綠樹搖搖,翠竹颯颯的李家灣,連接碧蓮河大堤,通達坐落在沅水南岸的新興嘴碼頭。
母親站在家門口,向南看,不見我的影子,朝北眺,也不見我的影子。她懷疑我是不是跑到何婆橋水灣,或是碧蓮河大堤上玩去了。既然南北都不見我的影子,她便邁開雙腳,像一片飛起的云,來到熊家鋪小學。
她剛走進學校前面那座寬大的操場,就被我的班主任鄧老師看見了。鄧老師跨出教室,迎上前問:“鳳姐姐,看你這風急火急的樣子,發生了什么事?”
母親一眼掃遍長達兩三百米的一溜教室,每間教室里都是空空的,心里越發著急,她向鄧老師打聽我的去向。鄧老師告訴她早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經放學了,目送我背著書包往家走。
母親斷定我去了何婆橋水灣捉魚,于是跨出學校東側門,抄近路往那里趕。沒走出多遠,她看見我姐姐美云獨自背著書包往家里走。她幾步趕上去,對我姐姐問道:“美云,是你帶著兄兒(常德人對弟弟的稱呼)去上學,大家都放學了,你怎么沒領他一起回屋?”
我姐姐回答:“兄兒和蠢婆在學校后面曬書。”
母親不明白地問:“為什么曬書?”
姐姐講出了原因,并手指學校后面一條南北向的排灌支渠,說:“兄兒就在那里曬書?!?/span>
母親一線風似的趕過去。她眼前的這條支渠連通環抱學校的一片水灣,而水灣被大樹和翠竹掩映,西斜的太陽照射著水灣和南岸的樹竹、北岸的稻田,母親從這幅美景中聽見了我的聲音,發現了我的身影。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我,一幕令她哭笑不得的情景映入她的眼簾。毛邊紙制的語文課本,被水浸濕,像皺紋滿布的臉,張開在太陽底下的綠草地上。我和同一天入學的鄰居鄧德愛,小名叫蠢婆,都睜大眼睛盯著水淋淋的課本,恨不得它一下被曬干。
原來,學校發給我的課本,被我染上了指頭大一點墨汁,我嫌它臟,想盡了辦法,都沒有除掉。放學了,我與相隔一座竹園的鄰居,同班同學鄧德愛結伴回家。他年長我三歲,個子高大,小名叫“蠢婆”,無論在隊上,還是在學校,他都是我依賴的保護神。路上,我向他討教課本染上了墨漬,如何復原的辦法。他出了幾個主意,我說那些都試過了,沒有作用。說話間,我倆經過學校后面那片碧綠如鏡的水灣,我靈機一動,提出:“衣服搞臟了,用水洗就變得干凈了。這課本染上墨漬,也可以用水洗呀!”
鄧德愛說:“這是個好主意?!?/span>
我說:“東邊角里背人眼,我們躲到那邊去洗?!?/span>
鄧德愛夸獎我:“你真聰明?!?/span>
于是我倆順著水灣與稻田之間的小路,從西向東,選中了水邊的一小片綠草地,坐下來,打開書包,掏出課本,小心翼翼地逐頁拆開,拿出被染上墨汁的那一頁,放進清凌凌的水里去洗。那時課本的用料全是毛邊紙,入水就浸透了。我見此情形急得哇哇直哭。我問鄧德愛:“蠢婆哥哥,這怎么得了呀?”
我一邊問,一邊用手從水里托起那頁課本,放在綠草地上。
鄧德愛說:“你莫急,這里當太陽,不要好久就曬干了?!?/span>
我倆都不敢再伸手碰那頁課本,只用眼睛盯著它,希望借助溫暖的陽光盡快把他曬干。
母親觀察了片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沒有責怪我,而是替我收拾起水洗的課本,牽著我的手,走進鄧老師的住房,向鄧老師賠不是,自責地說:“都怪我沒教育好。他這課本洗了,曬干也沒用了。求您給他換新課本好啵?!”
鄧老師解釋說:“課本都是上面按實際學生人數發下來的。這要向聶家橋聯校反映,看有沒有辦法。”
我一聽這話,又急得撲進母親懷里放聲大哭。
鄧老師人美心美,她捧著我的臉,安慰我說:“你的課本只洗壞了一頁,其他可以重新裝訂起來。明天上課講到這一頁時,你可以搭看同桌同學的課本?!?/span>
母親牽著我的手回家,一路上,母親諄諄教導我,做每件事都要想一想,做得,還是做不得。我始終低著頭,不敢看母親一眼。因為我知道母親那些日子里身體不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其實母親不是病了,而是因為懷孕,反應太大。一路上,我覺得兩邊田里的稻谷都替我害羞得低下了頭,青蛙看到我都逃得遠遠的,蜻蜓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飛走了。
母親替我背著書包,一手牽著我,一手提著我帶中餐的飯籠子,那五百米的田間小路,我平時多數時候是打起飛腳跑過的,一眨眼就到了,今天卻顯得路程格外的長,格外的坑洼不平,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總算走進了自家的竹籬小院。
奶奶帶著三歲的妹妹美珍打開院門迎接,她見我兩眼通紅,眼角掛有淚?,問是發生了什么事。
母親簡短地給奶奶介紹了情況。
奶奶一聽就急了,擔心地說:“書洗了,以后天天上課沒有書了,那怎么得了嘞!”
母親說:“只洗壞了一頁,會影響到明天和后天的上課?!?/span>
奶奶說:“那還好。明天后天不上就是的,沒有么得要緊的。”
母親說:“那你講得好。又不是吃飯,兩天不吃不得餓死,兩天的課要是落下了,以后就跟不上班了?!?/span>
奶奶一聽又急了,說:“新書也沒得領的了,還有么得別的辦法想啵?”
母親把我交給奶奶,說:“恩娘你領他們姊妹三個到食堂吃晚飯。他爹爹回來問起我,就說我到外面辦點事很快就會回來。遠新洗書的事,莫跟他爹爹講起?!?/span>
說完母親背起我的書包,走出了竹籬小院。我不知她要去做什么,只見她從原路返回,腆著肚子,一步一步地,比領著我回來的時候要走得快多了。我目送她穿過一坵又一坵稻田,朝熊家鋪小學走去。她的身影很快被熊家巷口兩邊的參天大樹遮掩。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母親回家了。她還沒進竹籬小院的門就問:“恩娘!先德回來了沒有?”
我奶奶正在灶門前洗碗,回答:“連他的人影子都還沒有看到?!?/span>
母親聽了沒有進屋,沿著我家的竹籬院子向西去了。我悄悄跟在后面,看見她走過我家院子的東籬,走進兩邊南竹相擁的一個巷口,往前去了。我經常和鄧德愛在這個巷口里捉迷藏,南竹園是他家的,他家一棟四柱五騎、四縫三間的大瓦屋,被四周的南竹緊緊包圍。他家往北過去三戶人家,然后就是生產隊的隊部和食堂。
很快,母親回來了,走近了,我看見她手中拿著一本我熟悉的小學一年級課本,我心想她難道是要給我補課,可她一字不識,怎么給我補課?
母親走到我面前,我看見她累得滿頭大汗,心里感到很慚愧。母親卻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仍如平時那樣摸了一把我的頭,牽著我的手走進院子里。
她走進屋,奶奶對她說:“清鳳,你的飯我從食堂領來了,搭熱吃了吧!”
母親回答:“還不餓,等一下。”
說著,她把堂屋里的一張方桌收拾干凈,擺上借來的課本,接著打開我的書包,從里面拿出兩張毛邊紙,還有一支毛筆、一瓶墨汁,擺在桌子正中。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晚霞透過樹葉和竹枝的縫隙,照在院子里和禾場上,像是無數顆金星跳躍。平時我會追趕這些金燦燦的星星,用手捧,或用腳踩,可是今天沒有這種心情。
我看著母親把那些東西擺好,等待她對我的吩咐。
母親給一支高腳燈盞里加滿煤油,擺在毛邊紙一旁,然后拿起玻璃燈罩,雙手捧起,往燈罩里面哈了哈氣,將一塊舊布塞進燈罩里面,輕輕地擦拭。
就在這時,父親回來了。母親招呼他在方桌前坐下。父親看了我一眼,似乎已經知道我洗書曬書的事情,因為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沒有平時那么親切。我趕緊躲到母親身后。父親從不打罵孩子,但我要是做錯了事,會被他叫到面前罰站。
奶奶把大門關上,帶了姐姐美云和妹妹美珍,往臥房里去了,她邊走邊叮囑:“十元你一雙眼睛瞪得像兩只擂缽,要是嚇到我孫兒了,我還你脫不得乎。”
父親沒有回答,接過母親遞給他的一把裁紙刀,撫平毛邊紙,拿起課本,在毛邊紙上比畫,裁成一般高一般寬。
我從父母親的對話中得知,母親領我回家后,背著我的書包,直接去了聶家橋聯校,找到聯校長,替我檢討了洗書曬書的錯誤,請求給我再發一本新的課本。聯校長的回答與鄧老師講的一樣,課本是上面按學生人數,有計劃發放的,聯校也沒有。但是答應向漢壽縣新華書店提出申請,請求特事特辦。母親見新課本一時無望,就從聶家橋供銷社中心門市部文具柜臺,購買了毛邊紙、毛筆、黑汁。
這時,父親按照母親的安排,將裁剪好的毛邊紙蒙在鄧德愛的課本上,一筆一劃的小心翼翼地臨擵,也許是過分緊張,額頭汗珠直滾,母親就用毛巾輕輕地替他擦掉汗水。
父親終于把課本中的那一頁臨擵好了,母親拿起反復比照,最終說了一句:“看樣子蠻像?!?/span>
父親說:“幸好這一個個字都有蠻大,字也不多,還能夠比畫。要是字多,字小,我就搞不好了?!?/span>
說著,父親把他臨擵好的那一頁,放進我的課本。
母親接過,用針線將課本重新縫好,放入我的書包。她叮囑我:“明天你把德愛的課本還給他,要向他表示感謝。”
第二天到學校,我洗書曬書的事情經鄧德愛一說,已經迅速傳開了。
我同桌的同學拿起他的課本對我說:“你以后每天從家里帶一把蠶豆給我,你就看我的課本一起上課。”
我往課桌上擺出父母親替我修復好的課本,驕傲地看了他一眼,說:“你會想破后腦殼?!?/span>
從此,我對自己的課本十分珍愛,就像愛惜自己的眼睛那樣,不在上面亂涂亂畫,也不沾染一點墨漬,不卷邊,不折角,保持菱角分明,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對書上老師講解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都真正消化理解,裝進了腦海里,每次作業都能打滿分。每天回家后,母親看到我拿出課本認認真真的復習,不聲不響地完成家庭作業,臉上總是露出滿意的微笑。
大約過了半個月,又是鄧老師的語文課,她從講臺走到我身邊,一手撫摸我的頭,一手將一本嶄新的課本放在了我的課桌上。迄今鄧老師那兩道滿含憐愛的眼神,那雙無限柔情的手掌,仍存儲于我心底。我手捧新課本,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
也就在這時,鄧老師從我課桌上拿起那本父母親替我修復好的課本,舉在手上,在全班同學面前對我父母給予了表揚,并希望每個同學的父母都向我的父母學習,真正關心自己孩子的學習和成長。她還籍此指出,整個學期即將過半,可有的家長卻連影兒都沒有看到。學校召開家長會不參加,老師上門家訪也不露面,再忙也不能不管孩子的學習。要想孩子茁壯成長,做家長的必須付出心血。
2006年8月楊遠新(后排右)與母親李清鳳(前排右)、父親楊先德(前排左)及姐姐楊美云(后排中)、大弟楊遠明(后排左)于老渡口老家院內合影
我聽了鄧老師的話,臉上熱烘烘的,心里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我把父母修復的課本珍藏了下來,一直到2001年,父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我完好保存的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的課本和作業本、還有高中畢業后直至參加工作之前的讀書筆記、創作手稿,從屋梁上摘下來,全部當廢品賣給了老渡口供銷社。母親事后知道了,把他狠狠地責怪了一頓。過后我知道了,感到十分可惜,十分遺憾。但我沒有責怪父親。我只問他:“你用蛇皮袋包好,為了防潮掛在屋梁上,替我保管了幾十年,為什么要當廢品賣掉?”父親撫摸他那英俊的平頭,嘿嘿一笑說:“我以為你已經寫出那么多的書,那些舊書舊稿要起再也沒有作用了?!?/span>
我內心原諒了父親,他畢竟只讀過三年私塾,還不完全具備文化人的情結。
那時候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就是這個洗書曬書的孩子,后來竟成長為寫書的作家,到70歲時,已經發表了1800多萬字的作品,出版了55本書,43歲破格評為副編審,46歲破格評為國家一級作家。
本文作者楊遠新近照
【作者簡介】: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第五、六、七屆理事,湖南省首屆公安文學藝術協會秘書長、湖南省公安文聯理事。迄今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18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與楊一萌、陳雙娥合著)《百變神探》《愛海恨涯》《東追西捕》《擬任廳長》《紅顏貪官》《春涌洞庭》,中篇偵探小說《特區警官》《驚天牛案》;中篇紀實小說集《中國刑警大掃黑》《中國刑警在邊關》,長篇兒童小說《歡笑的碧蓮河》《小甲魚的阿姨》《牛蛙大王》《險走洞庭湖》(與陳雙娥合著)《霧過洞庭湖》《孤膽邱克》,中短篇兒童小說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長篇報告文學《內地刑警與香港警方聯合大行動》《創造奇跡的人們》《奇人帥孟奇》《縣委書記的十五個日日夜夜》《走進福山福水》《天有巧云》等,201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8卷本880萬字《楊遠新文集》。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首屆一等獎、二屆二等獎、三屆三等獎、四屆二等獎,文化部和全國婦聯等七部委聯合頒發的編輯獎、湖南首屆文藝創作獎、湖南首屆兒童文學獎等各類獎項58次。散文《我的祖母》被編入大學教材,分別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中南大學出版社出版。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