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作者:贠靖
母親說,下雪了。我扭頭看時,院子里就白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像母親搖著篩面羅,篩下來的白面,洋洋灑灑的,好看極了。
我在想,這要下的是面粉該多好啊,那可就不用發愁吃不飽肚子了。
父親坐在灶臺下,往灶膛里添著柴火。鍋里焐了一鍋土豆,上邊遮了幾片蔓菁葉子。
母親喜歡吃蔓菁葉子。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母親又說,大冷天的,你坐到炕上去吧,炕上暖和。我站著沒動。
我瞅著院子里狂舞的楸樹,像一把遮風擋雨的傘,在風雪中挺立成一面旗幟。
我說,我想做一棵樹。母親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她似乎沒太聽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多少年后,楸樹還長在院子里,葳葳蕤蕤的,開滿了紫粉色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像雪壓在枝頭。風一吹,粉白色的花瓣自空中紛紛飄落,鋪滿一地。而母親已經不在了,廚屋里也少了濃濃的煙火氣。
我想,母親或許直到離開的那一刻,也未能明白我說那句話的含義。我難受的是,母親臨走,也沒舍得吃上一口白面饃饃。她吃了大半輩子的窩窩頭、焐土豆,吃得肚子老是脹鼓鼓的,充滿了脹氣。
現在父親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有氣無力地躺在老屋的土炕上,臉色蠟黃。我摸了一下,炕很熱,但他的身上冰涼。
外頭下著大雪。
父親突然睜開眼說他很餓。他已經幾天粒米未進了,姐姐說不能吃帶油腥的東西,吃下去腸胃盛不住。我就給他泡了半塊饅頭,將他扶起來靠在棉被上,喂給他吃。他已沒了平日高喉嚨大嗓門說話的力氣,眼皮也沉得有些睜不開了。
妹妹過來從我手里接過碗,接著喂他吃開水泡饃。父親竟然睜開眼笑了笑,臉上泛起一團紅暈。他似乎一下子來了精神,大口大口地吃著泡饃,很著急的樣子,中間嗆了一口,噎得咳了半晌,最后他連湯也喝干了。
吃完開水泡饃,我們準備扶他躺下。父親抬起手在眼前晃著,嘴里咕噥著:誰把燈關了,怎么這么黑呀,啥也看不見!
開始,我并未在意。我說,沒人關燈呀。屋子里亮堂堂的,燈火通明。我們兄妹都圍坐在炕沿上。
父親掙扎著,指著腦門,吃力地對我說:這,這兒,疼,疼得受不了。我緊緊地住著他的手。他說:去叫醫生,給我打一針,打一針就不疼了。說罷,就閉上眼打起了呼嚕。
我還對妹妹說,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好轉了,扶他起來坐坐,不能老躺著。夜里,我被父親的囈語驚醒。他用手在空中抓著,像嬰兒一樣嚶嚶地啼哭著,含混不清地喚著:媽,媽……
我俯下身,看到他眼角淌下一串渾濁的淚。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坐起來,使勁地搖晃著父親,喊叫著:爸,爸——而他再也沒有醒來。
后來,回想起來,我才反應過來。父親說誰把燈關了,啥也看不見,又說頭疼,疼得受不了,可能那會他已犯了腦梗或腦溢血,而我居然沒有意識到。
妹妹也說,父親狼吞虎咽的,急著吃開水泡饃,是走之前要吃完他的口糧。
我后悔沒有將父親送到醫院去治療。他剛犯糊涂那會,弟弟曾征求我的意見,問要不要把父親送醫院,我當時考慮父親年紀大了,怕來回折騰他身體吃不消,就說先在家觀察觀察再說吧,不成想他就這么走了。
屋外的雪還在下著,院子里的幾窩蔓菁葉子從蓬松的雪被里探出頭來,露出一團濕漉漉的新綠。
而我的心里,雪越下越大,棉絮一樣飄飄灑灑的,白茫茫一片。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