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青毛牯（散文）

 

文/楊遠新

圖/丁恩文

 

　　青毛牯，是我年少時放牧的對象，親眼見證了他從八面威風，天下無敵，引無數美牛追隨，到戰斗力下降，漸漸孤獨老去的全過程。

　　就在他老去的那些日子里，我每次牽他到碧蓮河堤上啃草，他總是駐立四足，高昂頭顱，睜大雙眼，久久地凝望他擊敗對手的草灘，遲遲不忍離去。無論我怎么牽動韁繩，無論我怎么輕觸他的肚子，無論我怎么拍打他的肩膀，無論我怎么抽響鞭子，他都無動于衷，巍然屹立不動。而且他昂起頭時，始終專注一個方向，雙目均流露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悲憫。

　　這一天，他又是這副神態，我順了他的視線看去，那一片綠色的湖灘，曾經是他主宰的戰場，眼下正有兩頭年輕力壯的牯牛在激烈地爭斗，八只蹄子刨起的草皮，飛成了天女散花，四只牛角相觸，濺出一團團火花。其中的一頭青毛牯，正是他的孫子。四周的人們都被吸引過去，里三層，外三層，掀起的熱浪直沖云霄。而他則除了我的陪伴，沒有吸引任何人和任何牛的眼光，連一絲余光也沒有。

　　我發現他眼里噙滿了孤獨的淚水。我心里也很難過，與他有著同樣的孤獨感。他再也不能沖向戰場，叱咤風云，卻難以接受自己做看客的現實。

　　此刻能夠真正理解他的，當然只有我。

　　我撫摸他的脊背，手指間流淌出同情與理解。他低下頭，發出“哞哞”的叫聲，似乎是對我的回應。我算了算，他已是20高齡了，不在戰場爭斗已有三年之久了。但他的兩只牛角依然锃亮閃光，除了他的天質，也包含我持續不斷地打磨，我并沒因為他離開了主戰場，就放棄了對他犄角的打磨，恰恰相反，我打磨的更加精細，喂給他的泥鰍和蜂王窩，均是保質保量。我騎著他走出牛棚，他依然如年輕時威武雄壯。

　　盡管如此，他再也得不到年輕美牛的青睞了。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漸漸適應了孤獨，平靜地啃草，平靜地與身邊的牛相處。這一過程中他常常表現出痛苦，一年時光下來，他已經完全適應。

　　就在這時，我看見他兩眼閃光，緊盯他孫兒與蘆花牯決斗的戰場。圍觀的人們已亂成一團，沒有人能將兩條斗得眼紅的牯牛勸開，生怕釀成牛命關天的悲劇，大呼小叫的聲音充斥整個湖灘。

　　我面前的老牛突然揚起兩只前蹄，刨得泥土飛濺。他甩脫我手中的韁繩，飛起四蹄，朝兩頭年輕牯牛決斗的戰場風一般沖出，嘴里發出“哞哞”地高叫。

　　出現這種情形，圍觀和勸架的人們自然趕緊閃開。出人意料，令人驚喜的是，斗得難解難分的兩頭年輕牯牛，聽見他發出的“哞哞”的叫聲，突然松開犄角，四道目光同時朝他投了過來。

　　他則繼續高叫著，朝兩位斗士沖去。蘆花牯放棄爭斗，扭頭就跑，一口氣跑出幾百米，這才回過頭來，見他的對手和對手的爺爺都沒有追去。

　　他停在那里，大口的喘息，然后朝這邊發出了“哞哞”的叫聲。我聽懂了他的意思，老牛和他的孫兒也自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圍觀和勸和的人們，不管是聽懂了牛語的人，還是沒聽懂牛語的人，都歡呼起來，眼看一場流血的沖突瞬間被平息，不再擔心丟失一條牛命，誰會不高興呢？

　　此刻，一道道欽佩的目光投向我的老牛。而我的老牛此刻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低頭默默地在湖灘上啃草。他的孫兒走過去，親了親他的臉。人們笑了。老牛卻像毫無感覺，依然孤獨地在那里啃草。

　　如今的我，正如同當年老去的青毛牯，因為有他為鏡，我從心理上早就有了迎接孤獨的準備。世間萬物，都有因老去而孤獨的一段光陰，迎接孤獨，適應孤獨，與孤獨為伴，與孤獨和諧，最終孤而不孤，獨而不獨，人生足矣！老牛給我的啟發，我深深受益。謝謝老牛！謝謝青毛牯！

 

2023年2月12日改于2.11號

文章作者楊遠新近照

 

　　【文章作者簡介】：

　　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第五、六、七屆理事，湖南省首屆公安文學藝術協會秘書長、湖南省公安文聯理事。迄今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18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與楊一萌、陳雙娥合著）《百變神探》《愛海恨涯》《東追西捕》《擬任廳長》《紅顏貪官》《春涌洞庭》，中篇偵探小說《特區警官》《驚天牛案》；中篇紀實小說集《中國刑警大掃黑》《中國刑警在邊關》，長篇兒童小說《歡笑的碧蓮河》《小甲魚的阿姨》《牛蛙大王》《險走洞庭湖》（與陳雙娥合著）《霧過洞庭湖》《孤膽邱克》，中短篇兒童小說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長篇報告文學《內地刑警與香港警方聯合大行動》《創造奇跡的人們》《奇人帥孟奇》《縣委書記的十五個日日夜夜》《走進福山福水》《天有巧云》等，201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8卷本880萬字《楊遠新文集》。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首屆一等獎、二屆二等獎、三屆三等獎、四屆二等獎，文化部和全國婦聯等七部委聯合頒發的編輯獎、湖南首屆文藝創作獎、湖南首屆兒童文學獎等各類獎項58次。散文《我的祖母》被編入大學教材，分別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中南大學出版社出版。

 配圖作者丁恩文近照

 

　　【配圖作者簡介】：

　　丁恩文 湖南漢壽人，常用名丁應東。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有詩歌被選入《2017年中國詩歌選》《2018年中國詩歌選》《2019中國年度優秀詩歌選》《中國實力詩人詩選》，曾獲第六屆中外詩歌散文邀請賽一等獎。代表作有《落淚的心》《怒放靈魂》《我吞下的是黑夜 吐出來的是春天》《魚在天上飛》《我來到了海邊》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