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記憶
作者:王軍
很早很早時,我常被家鄉(xiāng)正月十五那個隆重的節(jié)日氣氛所著迷,也被家家戶戶那種濃烈的情結(jié)所感懷。
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疑惑地睜著一雙童稚的眼睛對他說:“正月十五家里怎么像過大年(指大年三十)似的。”父親沒有猶豫地張口就說:“十五大似年,要給老先人(指過世的人)送亮。”父親并沒有解釋它的緣由,它的來歷,它的文化根源。
送亮或送燈,是一種祭祖的方式。在我的老家多數(shù)人稱它為送亮。所謂送亮,就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天要黑時,子孫們帶著事先準備好的蠟燭去給祖上的墳前送燈,好照亮逝世的親人去個更好的地方安息或是照亮他一程。
那時,每年的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帶著孩子在天黑前趕往親人的墳前,把墳前的雜草、樹枝除去,插上自制的三至四支竹簽或光溜溜的樹枝,再用紙做的燈罩套在竹簽上,并在中間插上一支蠟燭,點著蠟燭后放一些鞭炮和禮花。這種習俗絕大多數(shù)來自河南省新縣的鄉(xiāng)鎮(zhèn),羅山光山的南邊、商城的西邊幾個村鎮(zhèn)也有類似的風俗。有人說是從江西省九江一帶傳過來的,不過河南省桐柏一些地方和陜西省安康一帶的山區(qū)里也有這樣的情結(jié)。
生活久了,沒人去尋求一個為什么;日子長了,也沒人去關(guān)注此地此事的風土人情留下的這種習俗。
抑或是祖祖輩輩都這么過,一代傳一代,自然沒人去探究它的本源,也沒人知道它的出處。那時,人的文化水平很低,灣里都是些一個大字不識的長輩。那時,人們也不管是哪兒來的習俗,祖上流傳下來的東西按部就班地去做就是了。
而我對每到這個正月十五給遠去的先人們送亮的風俗習慣,總有疑惑,總是不解,總想在心里解開它那同根同族祭奠的脈絡(luò),那種不棄的情懷。
也許,在我學會蹣跚走路的樣子時,曾跑到父親的跟前遞給過他手做燈籠的篾簽;也許,在我坐在那個起初識字的學堂里,便銘記了這個濃濃的日子所延續(xù)下來的祖上規(guī)矩。
無論走到哪里,那是家鄉(xiāng)的水養(yǎng)育的血液在不知是日是夜的旅途中為國為家;無論身在何處,那份鄉(xiāng)土的情醞釀的生命在日夜如梭的時光里不忘米水喂大的鄉(xiāng)音。
慢慢地,長大了,也在父母寄望的心思中尋找一片生活的美好;慢慢地,成年了,也不再在那個鄉(xiāng)野的土地里揮起著鐮的聲音。
于是,故鄉(xiāng)遠去,月亮也時常從熟悉的睡夢中飄向了異地。于是,正月十五,那個原本屬于鄉(xiāng)土熱鬧的夜里,卻在遙遠的星辰之外聞不到那個噼噼啪啪的鞭炮之聲。
往后,每當這個日子這個時分,我立在北方的原野,走在樓前亭院,卻發(fā)覺這邊的人們與往日一樣出奇的平靜,沒有大魚大肉的豐盛菜肴,也不見家家戶戶的熱鬧場面,更沒有給先輩送燈的習俗。他們像平日一樣,忙碌地工作,照常地上班,偶爾見下班的人群中有前往附近的超市里,說是元宵節(jié)了,買袋湯圓回去煮著吃。這是北方的正月十五,淡淡的,淡得沒有元宵節(jié)日的味道。
那時,我處在這樣的城市望著萬家燈火的樓宇,卻不知這兒的“十五”是那么的“蕭條”,那么的淡而無味。好幾次,我對身邊的親人們說,在我的老家是非常暄鬧的,有玩旱船、走馬燈、舞獅子,一家人像過年一樣坐在桌前,大口大口地吃著肉喝著酒。好幾次,我說著,他們都疑惑地看著我,無所謂無的樣子,照樣做著自己的事情。
而我,越到這個時候,我是心念家鄉(xiāng)十五的。我常依偎在自己的角落里,思著那個年桌的味道,也愛在這天的早晨瞅著晨曦的陽光,聽著家鄉(xiāng)的炮聲。那炮聲是兒時的記憶,也是根的氣息。
是年十五,我在一個都市,晚上下班時獨自在一條車水馬龍的街上走著,望著圓圓的月亮,看著兩邊叫喊的店員,見有平時喜愛的食物,一頭鉆進路旁的一家餐廳,并點了一桌子自己喜歡吃的飯菜。那夜,身邊往來用餐的行人,見我孤身一人地坐在那里舉著酒杯,津津樂道地享受著桌前的美食,心犯嘀咕地投來異常的目光,甚至有些顧客還在一旁竊竊私語地說著什么,那眼神兒怪怪的,像是不可思議。而他們卻渾然不知正月十五的到來,渾然不懂這樣的節(jié)日應(yīng)該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享有一種生活的快樂。
慢慢地,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明白了南北節(jié)日的差異;慢慢地,那個十五漸漸地在生命的歲月中老去,也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途中不再講起家鄉(xiāng)的故事。
但在遠途勞頓的生活中,瞅著歲月飄零的落葉,我對那個情結(jié)從沒有過斷念,也在思鄉(xiāng)的懷中常常莫名地泛起難以抑制的潮水。那時,每到這個日子總在心里念叨;那時,每當這個時候總給家鄉(xiāng)的親人去個電話,聽他們紅頭脹臉地說著醉話,心里癢癢的,身也癢癢的。自言自語地念道,若有時間是年一定回去看看,一定與童年的伙伴伸出手指喝它幾杯……
近年,在滄桑的歲月爬上蒼老的額頭時,我回去了一趟。我見灣鄰的大人和孩子吃完中午飯就開始準備墳前祭祀給先輩送亮的事,腦海不停地翻騰著多年所學的知識和道途聽說的故事,可在那茫茫的字海里我卻尋不到一丁點兒本源的東西,可在那浩如煙海的傳說里我仍找不到半片紙張的記載。心存迷惑時只從一丁點兒民間流傳的鄉(xiāng)情中記敘著它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源頭,以此作為一種記憶,一種流傳的方式罷了。
據(jù)說,元末農(nóng)民起義時,朱元璋的母親等一些人為逃避戰(zhàn)亂客死在這一帶的山區(qū)里。純樸的山里人見一個個白骨露野,為慰藉逝者的在天之靈,便埋在了山坡上。后來,朱元璋帶著農(nóng)民起義軍打了勝仗,當了皇帝,便派起義軍的隨從打聽他母親的下落。隨從將領(lǐng)打聽幾天得知其母親早以含笑九泉被當?shù)孛癖娐裨幔珔s不知哪座墳塋是其母親的。那年,正巧是正月十五,家家戶戶要給逝世的親人墳前送亮。于是,到了夜晚隨從將領(lǐng)見山坡上除了后人在墳前送亮的外,還有一些墳前沒有亮光,便命令手下都點上蠟燭,以此紀念皇帝的母親。還有一種說法是朱元璋回來尋找母親,得知母親埋葬后,見山坡滿是墳塋,不知哪座是母親的墳頭,軍師劉伯溫便出了主意,說朱元璋是皇帝,真龍?zhí)熳樱瑳]有人能接受他的跪拜,除非自己的父母。隨后朱元璋下令在每個墳前插上蠟燭,經(jīng)他跪拜蠟燭不滅的確認其母親的墳墓。為此,朱元璋為了心念這一帶的人對其母親的善待,又命令隨從對整座山上的墳墓都插上蠟燭,以此表示謝意。于是,每年的這一天,河南新縣一帶的人都還流傳著這個情結(jié)。是夜,山上山下,漫山遍野,像螢火蟲似的,燈火一片,這個慰藉先人的習俗一直延續(xù)至今。
后來,我在生活的途中也遇上一些外省地域的人,而他們生活中的習俗、日常的習慣、嘴中流露的方言、行為里的舉止……毫無二致,極似家里人。有人說,明末農(nóng)民起義后,這一帶幾無生息,平民百姓基本因戰(zhàn)亂而死,便從江西九江一帶遷移一些人口過來。后因人口繁衍,又西遷南陽的桐柏、安康的白河縣一帶。據(jù)早期《光山縣志》記述:“早在乾隆后期,河南光山縣就因生齒日繁,境內(nèi)無田可佃,縣人只好遠赴陜、汝、桐柏諸地。”那年,我在河北省隆堯縣工作去街頭宣傳征兵時,碰上陜西安康一帶在該縣打工的青年男女,他們竟然認我是家鄉(xiāng)人,非要問我是哪個灣的。突然,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的先輩經(jīng)歷過一樣的生活磨難,原來我們的后人有著一樣不改心中的印記。
是年,正月十五的時候,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帶著已久的思念想給先人們送上一盞心中不滅的明燈。那晚,我站在山坡上望著滿山的亮光,瞅著一個個轟隆隆的炮聲。那在空中燃爆的煙花,散在半山腰上,像飄來的螢火,又似遠去的靈魂,在無垠的夜里,與兒女們敘舊著生活的辛酸,生命的波瀾,生活的向往與珍重……
那是正月十五的哀思,也是那一帶人無論身在何處何地的一份思念,一種情懷,一個不可奪去的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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