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故鄉來,帶來故鄉事
——謹以此文緬懷我的父親母親
作者:徐牧龍
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
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
春日多風,四處游蕩,吹醒了樹木花草,吹來故鄉泥土的香味。我枕著春風香甜入睡,老 家那一片綠油油的瓜地便走入我的夢中。長長的是菜瓜,滾圓的是面瓜,金黃帶有斑點的那是甜瓜。父親和我,蹲坐在窩棚里,靜靜的守候著一地瓜果,這個時候,是四十多年前的場景。
我家瓜地在村子西南方向,兩邊全是高聳的玉米,高粱,比較適合偷瓜者隱藏。所以每每瓜開始拖秧,父親就在瓜地的中心搭起一個窩棚,不分晝夜的來看守。父母及哥哥都是家里的勞力,需要做更多的農活。白天看瓜的工作就交由我來完成。
盛夏的中午,田野里彌漫著青草的氣息,一陣風吹過,玉米葉子沙沙作響,顯得格外瘆人。
我搬著一捆破舊的書,一邊看瓜,一邊癡迷的閱讀《岳飛傳》,《三國演義》等大部頭的小說。讀一會,也覺得無聊,于是我端詳起我的腿上長的一個大大的膿包來,大人說是火癤子,一走路就能摩擦到,出奇的疼,于是我就用手捏著火癤子的底部使勁擠,一股花紅柳綠的膿血噴涌而出,直把它擠出許多鮮紅的血為止。然后我用熱茶水澆在傷口上。經過這次瓜棚自我治療,傷口一天后就不疼了,也痊愈了。曠野的風陪伴在我左右,將我皮膚吹的格外黑、格外糙。
夜晚,很安靜,除了田里蛙聲呱呱,蛐蛐長鳴,大堤上偶爾會傳來小火車的汽笛聲。父親提著晚飯過來,我一邊吃飯,一邊聽父親講述他小時候的故事。
在我家門前,有一口深井,全村人吃水都要到這口深井來挑水。父親小的時候,井后面就是日本人的炮樓。當年日本人從王鳳樓炮轟劉燦東后,就派兵一路追殺到我們這里,大人們得到消息后,一瞬間都跑到青紗帳里躲避起來。年少如我的父親也在他家的瓜地里看瓜,當時睡著了。日本兵把他抓起來,在瓜地里一邊摘瓜,一邊用槍托把剩余的瓜全部搗碎,最后摘了幾個甜瓜,讓父親抱著送到了炮樓。講這些事的時候,父親很平靜,也沒有一絲驚慌,根本不像戰爭期間的冒險。晚風輕拂著我倆的頭發,我的濃密而修長,父親的花白而短粗。父親臉朝向黑色的青紗帳,若有所思地哼起來夯歌:
臘月三伏好熱天,牛皋鎮守虎牢關。
王母娘娘去逃難,懷中抱著小秦三。
李陵碑碰死秦叔寶,劉金定抱頭哭皇天。
王朝馬漢把仇報,抓住石秀把眼剜…
父親哼唱的聲音很小,和他光著膀子,手扶夯把時高亢嘹亮的唱法完全不同。我覺得他更像是在唱小曲,是一種平和、消遣的心態。他小聲地哼唱著夯歌,我默默地記在心里。靜靜地聽著父親的夯歌,我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父親是十里八鄉有名氣的“經紀人”,他不是給演藝明星做經紀人,而是給牛、馬、驢、騾做經紀人。我們周邊村鎮十天差不多能有七八個集市,他每天很忙碌,天不亮就騎著自行車去集市上,天很黑才回來。那時期,成交一頭牛,傭金差不多給五元錢,有的吝嗇的也會給兩元。父親先和賣家溝通一下大致的意向價格,再和買家談,只見他們將手伸進衣襟里,兩只手相互摸索,這其實就在談價格。“捏七別八勾子九”,這些都是行內的術語。一番討價還價后,然后再找賣家討價還價。做“經紀人”有兩種收入來源,一種是兩頭虛報價格,中間吃差價;一種是誠信交易,只收微薄的傭金。我父親屬于第二種,性格耿直,堅持好貨好價,既不讓賣家吃虧,也不欺騙買家,避免買到老弱病殘的牲口。久而久之,我父親成了當地非常有名氣的經紀人,我家的生活也好于同村的大多數人家。
我常常立在多風的村頭,等候父親的歸家。
歲月像村后的河水一樣,每日濤濤東流,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我的父親,他是那么平凡,像一粒草種跌落于塵埃中,像一陣風消失在故鄉的曠野里。我所在的村子業已搬遷,原來的瓜地上聳立起父親的墳頭。
2023年的清明節又如期而至,我很沉默。
我不知道能否返回老家祭掃。立在曠野里,朝著故鄉的方向極目遠眺。風像一位長者,撫我衣袖,弄我頭發,我此時的頭發和彼時父親的頭發一樣,短粗而花白。故鄉那豐盛的瓜田,夏夜長鳴的蛐蛐,以及父親輕聲哼唱的夯歌,還有若有所思的往事,都夾雜在春風里向我走來。
我久別的故鄉,不知道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我要回故鄉去。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