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條情結
作者:王軍
往事的印記常在瑣碎的閘門里,如同嫩綠的樹葉在柔和的風里向外冒著,那是生活拮據時的事,散落在兒時的鄉間里。后來,在成長的過程中卻成了憧憬美好生活的一份信心與動力。
我的老家在那個年代那個日子里屬于貧困地區。山上長的糧食基本不夠家里人吃。那時,村里人常靠國家救濟的玉米面來養家糊口,別說吃根油條了,就是喝碗白米稀粥也算上不錯的人家。
對于油條,我們那里管它叫“油馃子”。許是父親的父親一生沒吃過幾根,打記事起到離開村子去部隊時,沒聽說過村里的人家支起油鍋炸上油條的,也沒見哪個叔叔嬸嬸逢年過節上街買上幾根給兒女開個“葷”。因油條在父輩的心中當屬奢侈之列了,自然沒人在生活里過于奢望那個食物。
不過,在那種舉步維艱的生活中,我的童年里還有那么一兩次,算是勤勞的父母給予子女的一種厚愛了。
那是不大點兒時,很晚很晚的夜里,父親怕村里人看見,摸著夜路偷偷地跑到街上請了一個炸油條的師傅。那師傅父親認識,來到家里已是大半夜了。我見那人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不大點兒圓圓的東西,伸手用搟面杖在菜板上碾碎后撒在面里。那盆在黑黑的木桌上,我踮起腳尖望著。那人沒有看我,一直在輕輕地和著面,動作不大,卻很用力,一時額頭上滲出了汗,他伸手從腰間扯起圍裙在臉上擦了一把。
父親見我們幾個兄弟沒有睡意,坐在小屋的一個角落里瞅熱鬧,小聲地對我們說:“都老實點兒,隔壁的人都沒睡。”
父親是在提醒我們不要吵吵鬧鬧,怕夜里有人路過家門口時聽到屋里的動靜,會敲門進來問我們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覺。
說來也怪。父親剛示意我們不要說話時,鄰居的二爺就路過我家的門口,見屋里還亮著燈,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都是夜貓子啊,三更半夜的還沒睡。”
父親讓我們不要出聲,他抬頭對著屋外的二爺應了一句:“孩子要起夜,就睡了。”
那晚,屋外很靜,村里已聽不到狗的叫聲。那人和好面后快有一個時辰父親才起身點起灶膛里的柴禾。我見父親用力在灶膛前折斷手中的干柴時,卻困得睜不開眼睛,弟弟躺在母親的懷里,哥哥坐在一旁打盹。
但我依稀地記得那個夜晚我們沒有吃上剛炸的油條,便被父親拍著屁股催促上床睡覺去了。
父親說,家里年景好。自留地里種的一點兒小麥打了十幾斤面,想讓兒女嘗個新鮮。
那夜,許是雞快叫了,那人才干完手中的活兒。早起母親說,父親也沒虧待他,走時給了兩根。
母親起床開門準備去菜地時,恰巧碰上了鄰居的二爺,他探頭探腦地問著母親:“你家怎么冒出香味,油香油香的。”
母親對著早起的二爺邊走邊說:“剛打點兒菜仔油,炸了一下鍋。”
而早晨吃早飯時,母親只給我們兄弟一人半根油條。她沒說明原因,讓我們把碗端進里屋去吃。我望著母親,心中琢磨著昨晚炸油條的事,便有解不開的疑惑,那油條去哪兒了呢?
我慢慢地一口口嚼著碗里的半截油條。油條黃亮亮的,在嘴里油膩脆酥,香味撲鼻。那油條一把握不了,面里一圈一圈的,大窟窿眼兒擠著小窟窿眼兒,絲絲相連,環環相扣,讓人不禁想起那人的手藝,那個童年抹不掉的記憶。
于是,我對油條的由衷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在往后的生活中,或每到一個地方,倘若在街頭見到有賣油條的,總是情不自禁地靠上前去,向攤主買上兩根,但油條多數是硬邦邦的,甚至有的還沒有炸透,像沒蒸熟的饅頭芯,吃起來總在嗓子眼兒里噎著,也總難尋覓那半根油條的味道。
“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油條的來歷由來已久,早在我國的南北朝時期,《齊民要術》里就有了記載:“細環餅,一名寒具,翠美”。那時,油條被當時的人稱作“寒具”。起初人們炸的不是長條形,而是圓環狀,形似女子佩戴的金鐲,故稱“寒具”,這應是油條的雛形。后來到了南宋,因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陷害了岳飛,人們對此氣憤不已,用面分別搓捏形如秦檜與其妻王氏的面人,放在油鍋里炸著,民間戲稱“油炸檜”。
自此,油條走進了千家萬戶,也走進了尋常百姓的生活里。但不同地域的人,對于油條,或者都有不一樣的情結。
那次,同母親一起去街上賣柴,印象中還有妹妹。她小,挑的柴禾不到二十斤。那人秤完她的柴禾說是一毛七分錢。我見妹妹在一旁失落的咬著嘴唇,便咧著嘴露著剛掉的門牙沖她笑著:“才一毛七分錢。”她聽后,眼淚差點兒掉了下來。母親見后,回過神來安慰她說:“你小,一個女孩子擔這么多,不容易。”
說完,母親瞟了一眼旁邊的店鋪。見那個中年男人正熱氣騰騰地在鍋里炸著油條,那香味像著了魔似的,瞬間飄進饑餓的肚子里,讓人不禁流著口水。
母親像是認識那個店主,我望著她有意識地朝著眼前的那人瞅了幾眼,伸手從褲兜里摸出兩分錢,卻又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走了過去。
母親拿來一根油條把它撕開了兩半,一半遞給了我,另一半給了妹妹。
我見母親順手從妹妹那半揪了一下塞進嘴里,我在一邊愣愣地看著。頓時,三人一起樂了,開心地拭著臉上的汗,還不停地抹著嘴上的油膩。母親對我說:“吃完好好上學。”
多年來,那個細小的舉動,總在如煙的季節中,從心間飄絮而來,鋪在成長的路上,讓我在饑餓時堅強不息,感覺到吃什么都是香的,都是那么津津有味。
至于油條,在涉世的途中,也常在忙碌的早間,顧不上生火做飯,便匆匆地跑到街頭,買碗米粥或蛋湯吃上一根,享著生活的甜蜜。
后來,生活到了北京,油條吃得很少,也很難在街頭上遇見那種感覺。在念念不忘中,偶爾聽朋友說一些餐館還炸著油條,便慕名地跑了過去,但多是心生遺憾。那油條沒有那個味兒,不是死面一團,就是火候不到,吃起來如嚼油面餅,更談不上那個口味和脆感。
忽有一天,朋友說京內一家很有名氣的飯店油條炸得不錯,他繪聲繪色地講述時,我居然動心了。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特地前往那里并在大廳找個位置坐下來。我見一旁的餐桌上剛放的油條,金黃金黃的,膨松的個兒一把抓不了,一股噴香噴香的油香頃刻彌漫過來。頓時,心中斷定它有兒時的味道,像父愛的眼神兒。
我瞅著鄰桌對服務員說:“來兩根吧。”
服務員說:“一根吧。”
我說:“兩根。”
服務員望著手中的菜單又說:“兩根你吃不了,要一根吧。”
我抬頭見她那征求的目光,堅持地說:“兩根。”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