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溫柔
作者:宇萍
再到湖陽鎮,已是二十余年后的事情。
湖陽鎮從東到西,只一條街,鋪陳在各色店鋪之間。店鋪多是與生計相關的百貨、五金、成衣、餐飲諸類。鋪面小,窄窄一爿。一條河與街交叉而過,河兩岸滿住著人家。記憶里有家打鐵鋪子,在橋頭,論起來,那是二三十年前的情形了。打鐵匠姓陳,遠近鄉鄰喚作陳師傅。陳師傅身胖,面色黑紅,留有臉邊須,頗有說書人口中武官的樣貌。往來店鋪的人,務農者居多,農忙前,都要到店里或修或置辦犁鏵、鋤頭等農具。打鐵鋪外面有一片空地,因臨河,空曠而多風,做生意的攤位很少占用,久之便成為街上賣貨郎歇腳之處。彼時我家姥姥確是做賣貨之營生,整日里推著小車,上置玻璃貨架,偶遇天氣不好時,也挑貨擔,放置各色家用物品兼小孩子吃食,琳瑯滿目,走街串巷售賣。她有一個哨笛,到一處長長吹一下,附近人家就知道貨郎來了,有要添補家用的,只隔著高墻遙遙喊一聲“貨郞嘞——停下喲——”,姥姥且就此停駐,等那人來買。有時是針頭錢腦,有時是油鹽醬醋,零零散散得些生計之錢。
我自記事便在這街上游蕩,是個啞子。頭發又黃又亂,總是臟兮兮的模樣。白天要從寄居的地方出來,天黑方可回去,無論冬夏。如同河里的一棵水草,哪里都不得久居。收容所的人喊我“丫頭”,這是皖南一帶對女孩的統稱。日里在街上行走久了,總要找地方停一下。鐵匠鋪陳師傅心善,每見我路過,都要喚一喚,他在店內專門為我預備了喝水的白瓷碗。到了飯點如果遇上,就盛滿米飯遞來充饑。因而每每無處可去,只有低著頭,立在他店門外。最初那里有棵高樹,后來才曉得是棵香樟樹。似有幾叢茶花,皖南人家的門前常種一兩棵,從冬到初春,萬物寂寥荒蕪,茶花便于寒冷潮濕的空氣中開出如小碗般重疊沉墜的胭紅花朵,是很美麗的景象。我就站在樹或花旁側。他沒有多數人的嫌棄、責罵、驅趕。忙時照看我一眼,繼續忙。等到店的客人離開,我懷抱著歉意望著他,得到他默許,便小心翼翼地挪到店內,蹲在某個角落,不久便倒在地上睡著了。睡夢里有人給蓋了衣服,更多時候是做著寒冷的夢,寒冬里走在水里,好涼啊,一激靈,覺醒了。有時醒來天已經黑了,招呼都不能與他打就飛快地跑出去。一邊跑一邊擔心著,睡的地方會不會被別的小孩子擠占了,哎呀,以后還是不要白天睡覺了!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也就是這樣奔跑著,是個春天,風還很涼。有一天天黑了,一頭撞在賣貨郎的玻璃貨架一角,腦袋磕破了個洞。賣貨的老奶奶嚇得失了神,她年歲大了,約摸已七十歲了罷,并沒有氣力抱我去看大夫。我那時心間有擔憂的事,顧不得滿頭滿身的血,還是要跑回去找地方睡覺的。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終于勉強掙脫掉她,才向前跑出幾步就摔倒在地,不能起來了。陳師傅聽到響動,跑過來將我送到夜晚居住的地方。我聽到他們對話,聲音大,更像是爭吵:
“把娃娃傷成這樣,賠錢!”
“先喊個大夫來看看吧?!?/span>
“先給錢再說?!?/span>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大人們默默站著。陳師傅要點一支煙抽,火柴像是受了潮,劃了幾根都劃不著,他不耐煩起來,低低罵了一聲,把它扔到地上,又四處口袋摸索,終于摸到盒新的,又劃幾下,把煙點著了。價錢終于談妥,收容所的“家長”向賣貨老人收取了昂貴的醫藥費,我雖并未送去看大夫,卻也因此得了幾日臥床休息的時光。但接連幾日再未聽到老人家賣貨的哨笛聲。那時賣貨的老人還未領養我,還是個陌路人,我卻為她生出小小的擔憂。
二十多年后的春天,我循著記憶走在湖陽的街頭。三月將盡,雨后的涼意還未遠去,細小的風從天上吹來,寒氣襲人,好在我們都穿得不少。就在這初春的冷天里,先生牽著我的手,依次路過干貨店、油鋪、糕點店、奶茶店、電動車銷售鋪、服裝店,便利店,我像手機上更新的程序一樣,一一讀取曾經熟悉卻又陌生的數據。沿街的樹早已沒了蹤影,房屋結構、街道布局連同路面,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乃至街上的行人都變了模樣。橋頭的空地,如今支了賣燒餅的攤子,先生買了四只燒餅給我,說是我家鄉的味道,我有點迫不及待,一邊走路一邊吃了一個,一種很甜的熟香,于我是極為熟悉的。另一側則是賣時令蔬菜的攤位,有鄰人在講價錢。打鐵鋪已尋不見,甚至幼時所居住的收容所也不復見。
剛下過雨,湖陽鎮的天氣還沒有轉暖的跡象,我看到紫色的泡桐花開了,還和小時候一樣,忽然鼻子一酸,趕緊拿出相機佯裝拍照。取景器里,溝渠不再結冰,溶溶一條水色,一群水鴨立在岸邊。更遠處是水田,一只白鷺受驚似的從田間飛起,在初春的水田與人家房屋的背景前振翅高飛,然后飛快地消失在視線里。我仿佛也是隔著二十余年的光陰,看到舊時的自己——清晨在河岸撿拾鴨蛋,不小心掉到水里,濕透了衣服和鞋子;黃昏從陳師傅鋪子里跑出來,跑在大河的堤岸上,煙霧與暮色籠罩村莊和田野。然而,在見到與從前相似的房屋、聽到老阿婆熟悉的方言時,還是忍不住心酸,涌起昔人已杳渺的惆悵與孤獨。
回程的途中,看到春耕的人在水田忙碌,一只白鷺寂寞地飛過我們的視線。“漠漠水田飛白鷺”明月哥哥一邊開車一邊說。我默默坐著,窗外風景不斷變換,橫平豎直的水田間,金黃色的油菜花正開得廣闊明媚,水塘邊間或生長著一蓬一蓬枯黃的茅草,大概是夏時長勢豐茂卻無法穿越嚴冬,就這么由青綠變為焦黃,還蓬蓬地在原地挺立,孕育著新的綠色。
這就是南方,是我幼年的湖陽,是我每當想起,就想起風雨和其中美好一類的人與事,就在心中充滿著溫柔的情愫。回程的車子穿梭在漠漠春野,我知道路的盡頭有我的歸處,大約從前那種水草一樣的漂浮無依的生活的確已經告別了罷,這一刻我感覺到自己放松下來,像一顆齒輪發生了松動。我想起剛認識姥姥的那個春天,草長鶯飛,我在黑夜里奔跑,一頭扎在她的賣貨車上,那時我并不知道自己也一頭扎進了她帶來的全新的生活里——幾個月后,她從收容所領出我,領回內蒙古高原的家,就像四月的草長鶯飛,一切都剛剛開始——1995年春天和這個春天并無差別,我都被愛的人牽著手,從湖陽鎮回家。而夜色溫柔,這么些年,我從來都不曾懷疑是否有光亮起過。
清明時節,寫給我家老人家。
作者:宇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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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