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時間
作者:邢祖巧
武陵山中、鄂湘邊區、溇水河谷。
一塊“飛地”,數千村民,進進出出,需要跨省跨縣跨鄉鎮。千百年來,老村孤懸于溇水河千米高岸,僻遠、幽深、寧靜;而今,這里架橋、修路、興業,曾經與世隔絕、沉睡萬載的一方土地,已被春天喚醒……
2022年春節,我帶著虔誠,滿懷憧憬,與一群人走進湘鄂邊革命根據地中心——鶴峰縣,赴容美鎮老村片區,一遂我二十年前的心愿。
1.拜老村
有人說,鄉下人的家,是祖孫共居的老屋;城里人的家,是鄉下老屋旁邊長輩們的墳塋。
其實,家是一根插入心中的骨,支撐你一生的心心念念,無論怎樣都難以剔除;家是一道有形無形的網,攔住身心逃逸,每向外多走一步,你都會雙腿乏力;家是一條精鋼打造的鏈,為何清明墳頭的裊裊輕煙,在你心頭久久不散?因為那是一根扯不斷魂,綁縛著一個關于“鄉愁”的概念。
2022年2月3日,正值農歷虎年正月初三。次日,第24屆冬奧會將在北京鳥巢盛大啟幕。
“墨跡”上說,鶴峰縣天氣好轉。一家人,兩臺車,去老村給健在的親人也給故去的長輩拜年。作為客人,有幸被邀同行,也算是了卻我20年前的老村夢。
早上,天還陰著,欲雨欲雪的樣子,像媽媽逗小孩兒,偏著頭,定著眼珠子,把笑壓在下巴底,唯恐泄露。
敏哥深度近視,年前剛看過眼科,但開車無礙。
車的前方,不時有雪花兒,像密密麻麻的箭鏃,旋轉著光速射向擋風玻璃。當你還在憐惜她美麗生命壯烈殞碎的瞬間,她卻施展超卓輕功,翩然蕩開,調皮地打著轉兒,在你眼前歡樂蹦迪。接著,倏地旋飛遠處,一副決然遠去的樣子。剛收回目光,誰知她又像一位俊逸舞者,飛快轉過幾圈兒,踅轉身,臉兒貼上玻璃,給你一個特寫的燦爛。
六出們的興高采烈,遠比不過我此刻的心情。
2002年,我去鶴峰采寫長篇報告文學《深山大搜捕》,其中一個細節,記憶猶新。當時,鶴峰縣公安局剛由刑偵大隊長轉任政治處主任的肖警官告訴我,容美鎮老村片區群眾報告,說犯罪嫌疑人可能去了老村。那里1000多米高的溇水河大峽谷,其峻拔雄奇,在武陵山中,極其罕見。兩岸幾乎都是原始森林,數人合抱的楠木、香樟漫山遍野……
“原始森林?那太難了。”我正體諒著民警的艱辛,轉念一想,大隱于市?“他怎么會躲在縣城邊上呢?”我說。
肖警官停頓了一下,理了理頭緒,開口道:“說起來屬于縣城容美鎮,但我們開車去老村,卻需要跨省、跨縣、跨鄉鎮……”
聽起來太奇葩,我一臉迷茫。
肖警官解釋,“由于山太高太陡,更因溇水阻隔,縣城容美鎮至今沒有修通直達老村的公路。開車去老村,要繞道相鄰的太平鎮,從茅壩管理區南下,進入湘西桑植縣五道水,經芭茅溪到廟嘴河,過苦竹坪、四方溪北上,穿越湖南省桑植縣八大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原始森林,5個多小時,大半天時間,才能轉到老村”。
我有些蒙,好長時間被網在這云里霧里的路途。
肖警官補充說,“老村地理位置特別重要,它是走馬、五里、容美與湖南桑植縣芭茅溪鄉交界地的一個交通要沖。守住老村,就等于扼住了犯罪嫌疑人從五里鄉潼泉村向西南逃往湖南的通道”。
從那時起,老村就迷一樣,扎根我心。一直期待著,有朝一日,去看看真切的老村和老村的真切。
十年后的2012年,老村河特大橋通車,容美鎮修通了直達老村的公路。而后的十年間,交通部門在改造升級這條維系三四千人的鄉村公路上,從未停下艱難前行的腳步。
我們沿著這條路,出縣城,上八峰山,在“蹦蹦跳跳”的顛簸中,一路向南。
泰哥也是一位眼鏡兒,在縣上機關工作。他說,去年一直在改路,有可能是雙向兩車道,轉彎處更寬,相當于山區二級公路。年底天氣不好,沒來得及硬化,大車一跑,起了坑槽。盡管坑坑洼洼,心是穩穩的,全沒了過去車毀人亡的擔憂。
敏哥說,過去,從縣城到老村,也有大路。
我好奇,那大路長什么樣子。
他說,所謂大路,就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地或亂石窠中踩出的幾只腳窩。遇到大石頭,雙手抓緊石頭的峰棱,側身繞過去,才看得到下一個腳窩。
華哥姓侯,估計是西游記看多了,大家不叫華哥,清一色叫侯哥。諧音成趣,有戲謔調侃的意思。
侯哥說,從老村紅木榨,下蘇家屋場,到溇水河邊,要半天時間,還要腳力好,不閃勁兒。然后,在艄公周大伯家集合,湊齊十來個人,便坐上橫在岸邊的小木船,由周家父子奮力撐過對岸。
溇水河流經老村段,稱作老村河。“胖丫”說。
“胖丫”,是我看過她小時長得一塌糊涂的一張照片,隨口叫來的諢名兒。雖然不認同,但也 沒反對。于是,本來不胖的“胖丫”,就這樣一直被“胖”著。
“胖丫”說,每到發大水的季節,都是周大伯一家愁眉緊鎖的日子。
老村河落差較大,河床礁石聳峙。上下幾十里內,僅有一個渡口。過往行人,八方匯聚,半天時間,就有數十人來到周大伯家。春夏暴雨過后,河水傾天狂瀉,飛湍急流之中,常見兩三米高的巨浪。等待過河的人越聚越多,吃的喝的倒可應付一下,晚上還得鋪床疊被,安排過夜。經常急得一家人頓足捶胸,無計可施。
一天下午,“胖丫”和爸也要趕渡,冒雨來到周大伯家。那時,老村河正發著性子,波浪涌起房子高。一邊是波飛浪涌的渡口,一邊是不斷聚攏的人群。周大伯沒法等待激流的消停,與兒子一商量,決定挺身犯險,把人們送過去。
“胖丫”們沒得選擇,紛紛坐進渡船。周家父子一人挺立船頭,一人護住船尾。“坐穩了,開船啦。”一聲吆喝過后,竹篙輕點,木船如離弦的箭,射向激流,樹葉般飄上濤峰,沖浪似滑向波谷。起起伏伏之間,下行幾公里后,才使出吃奶的力,將渡船撐向岸邊一處荊棘叢中。
生死時速,莫過于此。這樣的經歷,哪怕僅有一次,都像死過幾回。
走老村的痛苦,似乎敏哥感受最深。
他說,過了河,更不好走。你得扶著長滿苔蘚的石壁,沿石頭上古人踩出的腳板印,一步都不能錯位,戰戰兢兢前行。在黑龍洞山腳下左轉,勾身鉆進上坪溪的溝谷。山洪過后,溝里淤泥沒腿,當你費盡牛虎之力,爬出亂石溝的時候,一身疲憊,一身狼狽。
說著閑話,車過坪溪,一路盤旋急下,來到溇水河邊。江坪河電站水庫蓄水,抬高河面100多米。水面平靜幽藍,微波粼粼,寬處數百米,狹窄的地方也有百十來米。兩岸皆千米高山,巍然頂天,非正午時分,難見水光滟瀲。山青青、水碧碧,水山一色,相映諧然。
沿電站水庫平行,一支煙的工夫,轉過一道急彎,一座轉體結構大橋,突然橫在眼前。橋頭有一高豎的牌子,藍底白字:“老村河特大橋。”
老村河特大橋,位于鶴峰縣容美鎮老村和坪溪兩大片區交界處,曾經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通達工程最長、最高,建設任務最艱巨的一座鄉村公路大橋。一位扎根老村的鄉干部淌著熱淚,揮動雙手,用戰抖的口音,一字一頓地喊出三句話:千年夢想,百年期盼,十年奮斗!
這是數千老村人的共同心聲。甘苦自知,外人難悟。
大橋通車后,離縣城直線距離不過十幾公里的老村片區群眾,要跨省跨縣跨鎮才能繞到縣城的歷史宣告結束。這對僻處深峽的老村人來說,是一個歷史性巨變。但因路況不好,乘車到縣城還要一個多小時。
過老村河特大橋,公路依山而上。不時有道路改擴建施工的大型挖機、鏟車橫斷路途。施工人員解釋說,沿途都在拓寬路基,裁彎取直,搞改擴建施工,這段時間會給行車帶來不便,請大家多多包涵。過往車輛,不急不躁,平心靜氣等候放行。盡管耽誤不少行程,但在小心翼翼緩慢通過時,都輕按喇叭,鳴笛示意,傳遞一份深懷的感激,表達一番由衷的謝意,讓人倍感溫暖。
那天,一行人下蘇家屋場、上肖家臺、爬紅木榨,給老輩子拜年,也去了幾所年代久遠的墳頭化錢焚香磕頭。還去一個農家小坐,看到頭頂上炕著的數千斤臘肉,大家驚奇不已,吞咽著口水兒,掏出手機,拍照紀實。
老村即將蛻變。我想,不需要太多時間。
2.泊老村
一溝明澈的水。
一道清幽的河。
一條奔騰的江。
這是澧水最大支流,因東漢至南北朝時期,沿岸居民被稱為“溇中蠻”,故名溇水。
溇水兩岸,深峽串串,危崖高懸,青山雄奇,古木森森。依靠內在偉力和億萬斯年的堅持,溇水在武陵山中,雕琢出一幅震撼心靈的山水長卷,照見了鶴峰先民頑強蕃息的生存軌跡,鏨刻下土家兒女不屈向前的生命吶喊。
溇水,一生奔忙在回家的路上。
從鶴峰縣下坪鄉七埡村抬腳,溇水穿山走峽,歌嘹舞歡,直抵高峻的八峰山下。
遇山而阻,回旋抬升。溇水以倔強個性,拿命換前程。左沖右突中,涌進一個山坳。秋冬之際,清清凌凌,碧成天藍;春夏之交,洪水狂卷,勢成汪洋。森林沒頂,山崖戰栗,鷹隼瑟縮,鳥蟲無助。植根在地的,一任浸凌;長腳生翅的,逃離安土,生離死別般掙脫對那方山坳的心馳神往。
又經億萬年不懈努力,溇水將八峰山西側的山嶺,憑空啃嚙出兩三百米的深峽,兩岸刀切斧斬,陡直而立,一望眩暈,不敢復瞰。
在這里,溇水突破了南行第一道關卡。是為麂子峽。
繼續南行,從麂子峽到江坪河段,溇水頗多險灘。著名的有黑龍洞、黃牯墩、讓口河等。那些陡峻的岸,深切的峽,飛湍的水,人類難以企及。除了偶然現身的樵夫、漁翁和放排漢子,高峽之內,但聞驚濤怒卷之聲。
撞開高山急峽,一路向低。因為,溇水知道,低處是她的理想,是她的宿命,是她的詩和遠方,更是她必須抵達的家。
麂子峽以下,溇水南行20多公里,便是老村。
老村,是武陵山孤懸于溇水深峽的一面陡峭山坡。方圓十數平方公里,浮于云端,掛在懸崖。因為崇山絕壑的自然界限,老村不由自主成為一個與縣城近在咫尺而又天偏地僻的所在。
老村河因蹬子坎太高,也因礁石太多,平日無法放排,放排漢子,只能靜待雨季到來。
從老村發排入澧水,三四百公里水路,沿途皆峽谷,千余險灘,無數巨礁,像只只蟄伏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專待排客到來。千百年來,一條溇水河,不知葬送了多少放排人的命。如果成功,每一次都是奇跡。
春夏之交,溇水發怒了。
溇水之怒,源自大山之怒。
經月雨水漫灌,一座座高山變成了足月孕婦,挺起巨大的肚子。山的毛發、皮膚、肌肉、血管、骨頭,都浸泡在水里,不斷銷蝕著它的陽性。群山成海,陰陽反轉。
當水的陰柔,將山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大山將最后的陽氣點燃,引發怒火滔天。剖胸裂腹,將體內積水狂瀉而出,天崩地裂,排山倒海般傾入溇水河,瞬間淹沒了十多丈高的凳子坎,形成沖天狂瀾,吞噬一切,毀滅一切。
這時,溇水河爆裂的性子,足以震天撼地。然而,人類求生求存的本能,亦隨之迸發。
溇水岸邊,堆積如山的原木,蠢蠢欲動。仿佛山越暴怒、水越張狂,它越興奮。
平日里,排工將杉條一根一根整齊排列,用野藤、竹片,牢牢捆縛一起。進入雨季,當洪水上漲淹沒礁石、蹬子坎的瀑布形成巨大激流時,排工親人們便聚到岸邊,煮豬頭、烤野味、喝燒酒。等大家吃飽喝足,完成了“燒開頭”的所有儀式后,隨著“開排了”,一聲吆喝,他們點棹發排,解開纜繩,唱起溇水號子,開始了征服溇水的萬險征程。
漢子們那,嘿左嘿左;
要用力喲,嘿左嘿左。
千金那個重擔喲,嘿左嘿左,
一起挑哦,嘿左嘿左。
唱起那個號子喲,嘿左嘿左,
敢闖灘哦,嘿左嘿左。
……
上了排,就是生離死別。從放排到收排的幾個月里,排工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險象環生,就是排工的真實生活。
“胖丫”媽媽回憶,“蹬子坎”像一道門坎,更像一堵高墻,木排行至那里,像一片片輕飄飄的枯葉,瞬間飄過門坎,一頭扎進洶涌激流,排工緊緊抓住排上的舵把,隨排扎入水底,四五分鐘,才浮出水面。那時,木排前后倒置,首尾錯雜,排工九死一生。如果木排扎進河底被巖縫夾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蹬子坎下,多少扎入激流的猛漢,不過是溇水泛起的一粒沉渣,一個巨浪,再次打入水底,尸骨無存。
來老村放排的人,都發過毒誓:“放完這趟排,就是餓死,老子再也不干這種拿命換錢的活兒了。”
明清時期,老村先民,翻山越嶺來,更多的從溇水來。他們順流下,也逆流上。一個個木排、一支支木筏,穿過驚濤駭浪,搖搖晃晃來此泊岸,拴住老村的樹,縛定老村的山。
被驚濤核浪滅了膽兒的排工,有的轉行干起了伐木的營生,有的上岸選擇稍緩的坡地,砍荒辟土,刀耕火種,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火坑臘肉酸白菜,老婆孩子熱炕頭,與老村、與溇水深峽生死相守。
“我從湖南走到湖北,什么都沒得,只有清水長田一丘。”蘇家屋場的主人不姓蘇,姓李。他曾這樣描述定居老村前,以溇水為家,在浪尖濤底放排求生的悲苦經歷。所謂“清水長田”,指的就是這條波驚浪駭的溇水河。
老村,著一個“老”字,讓你盡可想見溇水深峽中人類活動的悠久歷史和與大自然苦斗的極端艱辛。
在老村,放排漢子的后人,聚集起5個行政村兩三千人,在高峽陡坡之上,拼命打破自然進化的節律,行進在自我完善的時間流里,經年累月,從未消停。
溇水河南岸陡坡上,有一個相對平緩的臺地,當地人稱作紅木榨,是溇水河在老村境內高出河谷1000多米的一個臺階,臺階上下仍有臺階。自下而上,逐級形成了蘇家屋場、肖家臺、紅木榨、昌坪、小坪、大坪、天坪。紅木榨往上,山勢相對平緩。最高的天坪山,海拔2000米左右,有高等植物216科2408種,其中許多樹種,皆為名貴紅木。
紅木榨之名,沿用已久,代代傳承,卻不知其原。據推測,當與此地原始榨油作坊有關。盡管不見油坊蹤影,但紅木榨之名絕非空穴中來。
紅木榨,地處幽谷之上,隔天隔地,象耕鳥耘。自古以來,廣種優質油料作物——油菜。這里的菜籽油,一直是城里人的稀罕物,多用作春節饋贈,十分緊俏。與此相應,這里的紫檀、黃檀、崖豆、花梨木等高山紅木,更是一木難求。
用名貴紅木,加工制作榨油機械,加上優質油料作物,豈不是世間難得的良緣絕配嗎?撥開歷史煙塵,我回到千百年前的溇水大河谷,自以為找到了“紅木榨”的出處。
明代《天工開物》中,有各種榨取菜籽油的方法記述。這種老式的木制榨油設備,在我國盛行700多年。在我出生的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還經常見到這種木制的榨油作坊。
每到入冬時節,前往榨油的村民,便會背著、擔著、提著大包小包的油菜籽,在油坊門外排隊等候。遇到性子急躁的,還會與插隊的人爭吵起來,甚至拳腳相加。
當油坊里“轟轟”的“撞桿”聲,以鏗鏘的節奏在溇水河大峽谷清脆回蕩的時候,大家心里看到了希望,這才停止爭吵。他們知道,每撞擊一次,離他的機會就更近一點。他們許多人,都會在這不絕于耳的撞擊聲中等待兩三天。
俗話說,“窯燒十里紅,榨打十里空”。意思是燒窯的地方將越發興旺,打榨的地方會日趨敗落。
在古人的智慧里,空氣、磁場、水土,關乎人的運勢。故有“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之論。這門創于九天玄女的風水學問,意在倡導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
榨油坊一般選址于水邊。紅木榨高懸于溇水河大峽谷之上,不能近水,只有靠山。綿綿不絕的“轟轟”聲,讓周邊空氣的流動、鳥獸的活動,山體的水脈、樹木的紋理,甚至人的精神和心理,都在無休無止的撞擊聲中發生不經意的改變。
因此,榨油生意再好,一般不會輕易創辦。但是,對于從溇水河上岸的排工而言,為生存計,打榨總比放排來得輕松,至少沒有性命之虞。
紅木榨以譚姓最望。這里的譚姓先祖,十八世紀早期,便從湖南東山峰來,從溇水河上岸,篳路藍縷,以啟山林。200多年來,他們使一身蠻力,演繹刀耕火種的歷史,形成了片片良田,打造出座座屋宇,成為定居紅木榨的大姓望族之一。他們的先輩,都是河神、山神一樣的存在。
溇水深峽之上,始作油坊者,定是譚姓某一位前輩。大膽揣測,紅木榨,當是這里一個歷史悠久的榨油作坊,只是淹于歷史煙云,銷聲匿跡已久,無從考證罷了。
后來,請教一位從紅木榨走出去的老人,他糾正了我的臆斷,而且得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古來榨油機械,多為楓木制作,而非紅木。溇水河谷從未見過能做榨油機的大紅木。還有一個重點,在老村土話中,“紅”與“楓”混淆難辨,久而久之,“楓木榨”便誤傳為“紅木榨”。
3.守老村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也忘不了一方水土。
1972年農歷三月初二,紅木榨譚家老二,穿上草鞋,從右邊的屋角下山,花半天時間,下到河谷,再沿谷底溯溇水而上,走出深峽,就讀于恩施醫學專科學校。
據說,他是老村走出來的第一位大學生。
走出紅木榨,譚家老二成為“譚醫生”。那時,長女“胖丫”已經五六歲,“胖丫”腳下還有二妹和老三、老四一對雙胞胎妹妹。全家的日子,黃連水里泡著,苦得沒邊。
時間挨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紅木榨光景一變。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胖丫”媽媽,更熱衷于勞動。突然間,換了個人。她放開手腳,大開大合,越發彪悍。欄里有牛,圈里養豬,田里栽稻,坡上種煙。
欄里、圈里、田里,讓家中有糧有肉,一家人吃飽喝足,坡地里的白肋煙,則是棵棵迎風招展的搖錢樹,讓口袋不癟,年有余錢。
層林漸黃,秋風生寒。
老屋旁邊,那棵冠蓋如云的核桃樹,逐漸成為“胖丫”姐妹的焦點。陽光篩過枝葉成陣的巨傘,一枚枚青果,逐漸染黃變黑,表皮炸裂,隨著風剪葉落,成為“胖丫”姐妹眼里搖搖晃晃的期盼。
某天下午,一位身形佝僂,雙目深陷,藍衣藍褲的老人,不住地用拐杖沿路敲敲點點,慢慢來到核桃樹下。他蹲下身來,頭點著地,左手緊握拐杖,右手5指伸開,在地上摸摸索索,像在尋找著什么。
這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他在悉心搜索、拔除地上的雜草。三四個小時后,以核桃樹為中心,方圓十米內,光光生生,雜草、荊棘,丁點無存。
回到家里,老人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幾個孫女可以放心撿核桃了。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了幾粒為秋風搖落的核桃。深黃帶黑,沉實飽滿。他瞇著眼睛,張著沒牙的嘴,呵呵笑著,高興地呼喚孫女們:吃新核桃啊,這個可香啦。
老人是“胖丫”的爺爺、譚醫生的父親,在紅木榨生活了七八十年,是這里公認的最有文化、最受尊敬的人。“胖丫”說,爺爺以驚人的記憶力,靠講古說書,吸粉無數,在紅木榨有許多擁躉。
“死”在老村人嘴里,是一個晦氣的字眼兒。“胖丫”可以罵別人“死”,但別的孩子卻不敢造次,從不敢用“死”字傷及爺爺。即便隨口罵出了聲,也會秒改“爺爺不能死,死了沒人給我們講古了”。
爺爺不僅能說書講古,更是一個有擔當的好勞力。到了白肋煙收獲的季節,“胖丫”家一準兒人氣爆棚。因為,爺爺的故事天天開講。
堂屋里,爺爺居中而坐。他手捻稻草,搭頭、交叉、搓揉,動作連貫,一氣呵成。摸摸索索間,一根三股交織,黃金亮色的草繩,便盤成一卷。
爺爺一邊搓草繩,一邊講故事。聊三國,說水滸,張飛打岳飛,打得滿天飛,鄰居們聽得津津有味。
漸漸地,每當“胖丫”家綁煙的時候,鄰居便不請自來。爺爺搓草繩,鄰居幫忙劃煙筋、綁煙葉,環環相扣,像工廠里的流水線,一干就是兩三個小時。
當大家七手八腳將煙葉掛在屋檐下的時候,媽媽就會在廚房很敞亮地吆喝起來:“不吃面條不準走啊!”
性情爽直的鄰居們,也就毫不客氣地接過媽媽遞過來的大碗面條,吃得呼呼啦啦、歡暢淋漓,很快,一大鍋面條便被剿滅。人人出過一頭熱汗,畢恭畢敬與爺爺道過別,這才吹著口哨,興高采烈地離去。
不光是綁煙,犁地播種,薅秧除草,每到媽媽農活干不完時,鄰居都會自發結集,一天就搞定。盡管不開工錢只管飯,他們都滿心歡喜,笑聲能從對面山崖上蹦回來。
這人緣兒,都是媽媽努力掙來的。“胖丫”很是得意。
苦寒之地,維持生計,多靠男生。家里沒養男孩,那叫“絕后”,總被人看不起,甚至成為嘲笑辱罵的對象。
“媽媽生了四個女兒,家里最不高興的是奶奶。”
“胖丫”說,媽媽生她時,奶奶清早起來看了一眼,然后沉默幾天。生老二時,奶奶就睡在隔壁,問是個么子?是個姑娘。她又捂緊被子繼續躺著,都難得起來看上一眼。媽媽懷上老三、老四的時候,檢查出是雙胞胎,奶奶忐忑了一兩個月,生下雙胞胎后,又滿懷希望地問是不是兒子呀?聽說生了兩個姑娘,便大聲嚷嚷起來,“生姑娘也上癮啊,一生一窩了”。
剛開始,紅木榨鄰居們背地里也嚼嚼舌頭,說三道四:“生了四個丫頭,這譚家老二一房沒希望了。”但媽媽靠著實誠為人,熱心處事,抵消了絕大部分非議,一直沒人敢欺負她,后來,還當選大隊婦聯主任。
有一次,奶奶背個背簍出去。媽媽問,您干啥呢?嗯,肖家臺有一個私生子,我把他背回來。媽媽說,您這么大年紀了,還要替別人養孩子?我背回來你們養。哪個背來哪個養,我是不得養的!從此,奶奶打消了抱養男孫的想法。
與奶奶一樣,“胖丫”說,爸也是有想法的人。
紅木榨五隊一家,生了五個兒子,想要個姑娘,送子娘娘死活不答應。爸應邀去他家商量后,準備接個兒子回來,把老四給換過去。媽媽還是不答應,“我生么子養么子。你們哪個接哪個養,反正我不養”。媽媽還把臉一橫,蹦出一句:“我生的也不給別人養!”爸一臉沮喪。
爺爺和奶奶感情不好,經常扯皮。后來約定,伯伯家養一個,“胖丫”家養一個。一抓鬮,奶奶歸伯伯家養,爺爺落到“胖丫”家。爺爺樂了,奶奶哭了。但奶奶聰明得很,一直不住到伯伯家去,而是將“胖丫”姐妹輪換帶上,這家親戚玩一周,那家親戚待一旬,過著新鮮而愜意的日子。后來,奶奶病了,走不動了,又回到了“胖丫”家,再也沒走。
剛開始,奶奶生活還能自理,后來連大便都拉在床上。有時候甚至拉不出來,都是媽媽摳出的。
奶奶過世前,對媽媽說,“你四個姑娘比別個屋里四個兒子都要好哦。以后你的日子就好過了的”。
奶奶溫和的話語和慈祥的笑容,抵消了生活留給媽媽的所有不快。
4.出老村
譚醫生剛畢業那會兒,就想回老村。
因為,家在那里,女在那里,心在那里。
臘月,分配工作時,縣衛生局人事股長問他,你有什么要求?沒有要求,服從組織安排!
南轅北轍,他被分到下坪衛生院。去報道時,縣城到下坪的公路還沒有修通,斷斷續續,有時搭一截拖拉機,多半路程只能步行。
那時候,“胖丫”五六歲的樣子。一天,打電話找人帶話說,他想“胖丫”了。家里便請兩位親人,攜“胖丫”進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才送到下坪。
一周后,譚醫生決定回一趟老村。于是,在一個陽光初露的早上,他換上時髦的中跟皮鞋,肩上背了一背簍接濟家用的物品,做了一次歷練“胖丫”的長途跋涉。
一路上,走走停停。“胖丫”走不動了,就抱著走一段,手抱酸了,再哄著她走一程。
回憶起來,那次跋涉,是“胖丫”懂事的開始。從下坪出發,沒走多遠,“胖丫”就嚷嚷走不動了,腳走壞了,要累死了,要背要抱。漸漸地,看著為背簍系子勒得齜牙咧嘴的爸,竟不再嚷嚷,堅強地邁開小碎步,東倒西歪走回老村。
我們的“胖丫”乖傷噠,“胖丫”好能干啊,“胖丫”最堅強啦!數十年后,“胖丫”都記得,那天回家時,父母對她的贊美。也許,正是那人之初的鼓勵,讓她堅強走過職場和人生的每一次顛簸。
半年后,撤區并社。譚醫生調往坪溪,任城郊區大坪公社衛生院長。一干就是12年。
“胖丫”漸大,一晃到了上小學的點兒上。那時候,農村生產隊都有一個識字班,由隊里選拔一位能識文斷字的農民擔任小孩的發蒙教師。“胖丫”家堂屋竟成了她啟蒙的課堂。一個學期后,隊辦學堂無疾而終。
接著,“胖丫”就挎著書包,和隊里的大小同學,沿陡峭、狹窄、崎嶇、危險的鳥獸小道,下到肖家臺念書了。書包里除了鉛筆、書本兒、作業本兒,還有媽媽為她準備的午餐,通常是兩個洋芋或番薯。
每天早上八點多出發,連滾帶爬十多里地,九十點進教室。那時,窮得連一分錢一個的米粑粑都買不起。餓了,就掏出“午飯”,與幾只流浪狗對望著,將洋芋紅薯的薄皮兒,輕輕撕下,扔給望眼欲穿的狗狗們,博得它們一個搖尾或一次歡叫。無疑,那是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光。
下午四點多鐘,“胖丫”放學了,背著搭在屁股墩兒上的書包,一路爬行,滿頭熱汗,氣喘吁吁回到紅木榨。
夏天,太陽還高懸西邊山頂,遲遲不肯謝幕。她有時間逗一會搖窩兒里的妹妹玩耍,然后給洋芋削皮兒。當小木桶將要盛滿時,對門山坡的地里,媽媽直起腰來,大喊一聲,“胖丫”,等著啊,回來就給你們炕洋芋吃。
冬天天氣短,屋背后的筆峰山,掛不住滑落的太陽,一陣寒風刮過,太陽倏地一下,就跌落進溇水河里了。
“胖丫”放學回家,天已大黑。變的是時光,不變的是“胖丫”的工作。那時,洋芋、番薯,輪番上演,成為主食。削皮兒,永遠是她的家庭作業。
讀到五年級的時候,學校安排了早晚自習課,“胖丫”的家,離學校四五十分鐘路程,趕不上自習時間,只能住校。
那時候,村辦小學沒有廚師,住校生食宿自理。學校空出一間教室,老師自己動手,用石頭壘了幾眼土灶,二三十個學生每周回家一次,帶上口糧、柴禾,自己燒飯吃。
那時,“胖丫”幺姑有個女兒,在同校讀一年級,因離家太遠,便隨“胖丫”一起住學,自然,也食宿一起。
“胖丫”不僅生活自理,還要照顧表妹的飲食起居。每天上坡拾柴、燒水做飯,她都是當家作主的大姐。
那時,“胖丫”腳下已經有了三個妹妹。家里是老大,在校也是老大。一副女兒身,從小便被呼做“大爺”。
那時,溇水的高峽,擋住了人們對高處的向往。老村走出第一個大學生后,再也沒人得以通過讀書,走出深峽。
初一下學期,有戰略眼光的爸,謀劃讓“胖丫”進城讀書。不能說,他是老村第一個抬頭看天的人,至少,他讓一家人,生于峽谷長在峽谷,心思飛出了峽谷。
1985年國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譚醫生和家在農村的娘兒5人成了縣城居民,并在城里有了固定住所。“胖丫”也在縣城讀完初中,考上了中專。
漸漸地,妻子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女兒們也大了,都成了家。譚醫生一家,成了完完全全走出老村的一家人。
可是,直到退休后,他依然利用住宅旁的空地,種上菜蔬,養滿盆栽,還造了幾座微型假山,營造出老家的氛圍。幾十年間,心心念念都是老村。
至今他也沒鬧明白,城里到底有什么好。
5.捂老村
安居即家。
人以親情環繞的心安之所為家,正如鳥有巢、獸有穴、江河有湖海。家是世間萬物的歸宿。
溇水河右岸陡坡之上,斜挎著蘇家屋場。
蘇家屋場對面的山,稱為“羊角巖”。在老村人眼里,一座高過白云的雄渾大山,不過一只羊角大小。老村人以生僻的幽默,暗喻出一個哲理:山外有山。
誠然也。在溇水兩岸,羊角巖的確算不得什么。充其量,就是溇水兩岸一個平平常常的臺階。比它高了去的地方多的是,紅木榨、小坪、大坪、天坪等等,不勝枚舉。
屈指算來,大抵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了。某一天,蘇家屋場一位標志青年,也就是“胖丫”幺舅,戴上大紅花光榮參軍了。再過幾年,又戴上更大的紅花光榮轉業。然后,摘下大紅花,極其光榮地被安置到縣人民武裝部。繼而,回到老村鄉擔任武裝部長、鄉黨委書記。
2001年,他49歲,為老村發展,光榮地干滿了整整30載。為回到妻兒身邊,把“半邊戶”的日子過圓,也為享受“三五”干部的優惠條件和政府獎勵的三級工資,光榮退休回到蘇家屋場,陪著老伴兒養老,捂住光榮時光。
從此,這個一生光榮的老村人,攀崖砍柴、上樹逮鳥,趕山圍獵、下河摸漁,成為生存常態。
眼前,為高可入云,雄渾巍然,氣勢逼人的大山阻隔,一眼望去,除了山就是崖。
溇水河兩邊的高山,撐起了行將垮塌的天空,老村才沒有天塌地陷。壁立千仞的高岸,成為一只碩大的畫架,掛著一幅沉郁、厚重而又黃綠相間的水墨丹青,接地連天。兩側溝壑間,有大片大片的楠木和香樟,如云漫卷的樹冠,將天空染成墨綠,厚重森嚴,微風輕拂,暗香流韻。腳下,盡管江坪河電站水庫回水,抬高溇水河面100多米,依然只能看到樹梢之上的一方小小水潭,外人全然難知,那是一個巨大電站的水庫。
一個三層小洋樓,經由低矮的木瓦房改造而成。據說,那位年輕的老干部和安居城里的兒子媳婦,是不同意改造的。“半邊戶”妻子說,房的樣子,就是家的樣子,房子洋氣,家就洋氣,人就洋氣。無論子女散落到哪里,回家,都是一件從心底向往的事。
得益于她的堅持,蘇家屋場的家,一直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人逢年過節的中心。
釉面瓷磚貼墻,油漆大門,玻璃窗扇,新落成的房屋,在深山峽谷中,綻放“面子”的光彩;廚房后面的偏房里,那只四平八穩蹲著的柴火爐,還有緊貼爐膛的那只兩邊開門兒的“烤箱”,卻散發著“里子”的馨香。
陡坡上,土地瘠薄。但是只要肯出力,就一定有好收成。比酒杯兒大一點的洋芋,比拳頭小一點的番薯,最受尊重。他每天將番薯、土豆,烤出滿屋子的香味兒,用火鉗夾出,捧在手里,翻來覆去輕輕拍打幾下,揭掉香氣爆棚時撐開的焦皮,盯著深黃帶黑、濃香撲鼻的薯肉,不忍下口。直到垂涎不止,才帶著敬重,將軟糯香爆的美食,按順時針方向一一揭開,送到嘴邊,聞香咀嚼,分享給咕嚕嚕叫響的胃腸。食罷,口齒留香,三日不絕,一生長想。
老一輩人,故土難遷,眷戀老村。在沉睡大山中勞作,在寂寞深峽中安眠。樹上啾啾喳喳的鳥兒,是他們不請自來的歌手小甜甜,婉轉悠揚地合奏四季新曲;溇水河底漫卷而上的白霧,是新娘的婚紗,是避蟲的蚊帳,是過濾塵埃的紗窗,還是云里霧里燒酒綿綿的無盡遐想;溇水河的鱖魚、洋魚、鯉魚、刁子、甲魚,純野生,肉多刺少,扯去椎骨、龜背,便可放心大口朵頤。
老人不老,老村常新。得大山滋養,那位捂著人生光榮、捂著老村時光的老干部,二十多年不見其老。而今,依然腳跨摩托,兩輪生風,上坡下坎,如履平地。春夏攀崖戲猴,打柴摸魚,冬春林海戲耍,雪中沖浪,還是那么遂心應手。那氣勢,要陪伴大山萬年。不然,心有不甘。
在三層小樓旁邊,還有一棟反傳統的嶄新瓦房。正屋瓷磚貼墻,廂房木板貼面。瓷磚釉面潔白,木板本色金黃。下午的陽光,將雄渾大山披上了一件黃色大氅,也將屋頂深藍色的琉璃瓦,反射出針尖兒一樣的銳利銀光。
屋主人是位胖子,正在瘦身求變,他期待不久便會重塑身形,就像他曾經低矮破敝的老屋,舊顏也能換新。
山風不寒,人心更暖。
在瓦房前面那方小小的場壩里,一場露天宴飲,盛大開啟。這是他們邀聚親友的創新方式。
兩排預制磚,間隔三四十公分的樣子,在水泥壩子上,劃出兩道“平行線”。“平行線”之間,十只鐵鍋,一溜擺開。燃燒的木炭,帶點輕煙,淡黃的火苗,東歪西倒,飄飄搖搖,不屈不撓舔著鍋底,如醉漢抱著酒壇。
沸騰鐵鍋中,蒸汽裊裊,淡香撲鼻,氤氳天際。豬頭牛腳,山羊河魚,生鮮干臘,一應俱全。那些鐵鍋的味道,昏厥天上飛鳥,迷醉溇水鱖魚。大冬天里,竟從香樟樹上,引來兩只模樣可愛的鳥兒飛落檐角,喳喳合唱。
新一代人,喜歡老村,但決不留戀。他們工作生活在縣城、州城、省城,或別的大都會里,但無論千里萬里,逢年過節都要歷經千辛萬苦,跋涉千山萬水,一路狂奔向老村。
6.回老村
一切都會消失,一切都能淡忘,唯有家和回家的路刻骨銘心。
幾十年來,通過讀書,從老村走出來,又能為老村人生產生活的細碎小事幫得上忙的,就三個人。一個在州城的銀行,一個在鶴峰縣城的銀行;“胖丫”在州城一家醫院工作。
一窮二病,是懸在農村千年的兩大問題。脫貧,要發展經濟,發展經濟需要啟動資金,兩個在銀行工作的人幫了大忙。然而,窮與病如影隨形。治病要錢,天經地義,但有時候偏偏與錢無關。患上重癥,一兩百公里,來到恩施州城醫院,卻掛不上號,入不了院,或者辦完入院手續,還得等床位。這些惱人的事接二連三,讓僻處老村的人苦不堪言。“胖丫”分擔了為一部分老村人解除病痛的麻煩。于是,“胖丫”和那兩位銀行職工,成為留在老村人心中的一道風景。
2012年,老村河特大橋建成通車。容美鎮去老村有了直達公路,不必經過太平鎮,更無須繞道湖南省。
大年三十兒,譚醫生說,老村河特大橋通車了,是個大喜事,全家回老村團年,以示慶祝。但“胖丫”說,遺憾,要留守單位,加班奉獻。可帶班領導說,一年忙到頭,家里老人就盼著一家老小吃個團年飯。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
受老村河特大橋通車的鼓舞,“胖丫”決定第一次駕車回老村。下班后,做好交接,她從恩施州首府恩施市出發,獨自開啟一場“探險”之旅,也希望帶給家人一份驚喜。
過鶴峰縣城,上八峰山頂,駛過楔進山崖的掛壁公路,一路急彎盤山而下,進入溇水河峽谷依山傍水、崎嶇破碎的鄉村道路,趕往老村。
坪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她的小學、初一,都在這里度過。那時候,從老村到坪溪,全程沿溇水河谷溯流而上。花大半天時間,來到群猴出沒的黑龍洞下,再左轉進入一個亂石嶙峋而陡峭的幽深山谷。
從滾豆嶺半山腰望下去,兩個陡立的山嶺之間,硬生生撕裂出一道溝谷,溪水飛濺,嘩嘩有聲。荊棘掩映之下,竹雞松鼠嘶嘶鳴叫,山谷益發幽靜。這條溝谷,石如累卵,蛇蟲更歡,但卻是老村人去縣城和她們去學校的捷徑。
黑龍洞下邊,上世紀八十年代,公社建起一條極為原始的機耕路。盤山而上,比走“捷徑”,要多繞幾公里。她們往返學校,皆走幽谷。聽著叮咚泉水,伴著鳥語花香,一路攀援而上。當他們睜大眼睛,繞過危石,避開蛇蟲,小心翼翼從亂石堆中冒出頭頂時,坪溪到了。
黑龍洞,原本是一個直徑三四米的小山洞。因懸崖峭壁上駐扎著一群獼猴,經常出入洞穴,給這個無奇山洞,平添神秘色彩。當地人添油加醋,穿鑿附會,制造了一些鬼神魔怪,生拉硬扯“塞”進黑龍洞。經年累月,越傳越神。經過這里的人,總感覺陰風慘慘,恐懼莫名。
黑龍洞下的機耕路,剛好兩個車輪兒寬,擦山崖而過。數百米高的陡坡下,是一壁離谷底數十米高的懸崖,山體內凹,形成巖屋。一直以來,都是路人的最愛。遮陽擋雨,屏風避雪。每到這里,都會小憩。在溝里叮咚流泉中洗洗手,或用隨身帶著的小毛巾擦把汗。積蓄力量,攀爬最后也是最難行走的那段亂石危途。
一個周日下午,“胖丫”和兩個小姐妹結伴兒返校,各自背著一個星期的口糧,有番薯、有土豆,也有玉米棒子,還有父母為她們用罐頭瓶子盛著的油辣子、渣廣椒,走走歇歇,來到了巖屋下。兩同學放下背簍,搶先坐在巖屋石墩光滑處,一邊擦著汗,一邊盡情呼吸山間空氣的清涼。
就在那一刻,“胖丫”突然感到脊背發冷,心慌不寧,一種不祥預感襲上心頭。直覺告訴她,這里硬是不對勁兒。長輩們圍爐夜話的那些鬼神故事,在心中眼前變換上演,一種從未有過的膽怯和恐懼砸得五內生疼。仿佛有神明警示,這里即將發生一場重大災難。
“胖丫”沒坐下來,而是加快速度離開。兩姐妹忙喊她放下背簍,坐一會兒再走。她卻以命令口吻,大聲催迫趕快離開。不容置疑。
兩姐妹拗不過,背上背簍,沿著山谷尾隨而上。當他們爬完那段數百米長的亂石溝,迎面看到一臺“神牛25”拖拉機,載著滿滿一車人,疾馳而來。
駕駛員是熟人,以前也偶爾坐過他的拖拉機。因此,經過面前時,那師傅還特意與她們打了招呼。
這下可以歇會兒了吧?好。大家就在路邊石頭上休息。剛坐下來,就聽見轟隆隆幾聲震天大響,像高墻突垮,像山體崩塌,像車翻懸崖。
是不是垮山了?不像。拖拉機翻下山了嗎?不會吧。然后,六只眼里,全是驚恐。
她們不敢、不愿相信的事,只過去一會兒,就有了確報。拖斗里的十幾個人拋落半山腰,被荊棘樹叢掛住,幸免于難,而駕駛室里的三個人,包含司機,與拖拉機一起,悉數砸向她們準備小憩的巖屋前,全部罹難。
一場慘劇,滿坡哀嚎,畫面血腥,毛骨悚然。盡管過去了數十年,依然令人寒毛倒豎。
車走懸崖,不敢開快。途徑黑龍洞口時,兩只猴子人立于護欄之上,伸手討要食物。此情此景,越發心驚,她只想盡快逃離這個令人充滿戰栗回憶的所在。伴著無數的陡坡和急彎,終于跨過剛通車的老村河特大橋。這時,才喘過一口氣來。
趕回老家時,年夜飯剛剛上桌。
“大姐回來了!”然后是一雙瞪圓的眼睛。
進門那一刻,她依然蒙蒙的頭腦,被一聲驚叫喚醒。接著,準備入席的家人,齊刷刷回身,呆望著她,然后是一群人驚奇發問:你怎么回來了?!
除夕的團圓飯,是老村人最高最大最上等的快樂。因為她的回家,老爸說,酒里漾起的都是幸福。
7.興老村
2017年10月18日,“十九大”于北京開幕。國家發展進入新時代,僻處深峽的老村也有了新的歷史方位。
那時,宜來高速鶴峰至宣恩段,正在與老村一河之隔的分水嶺上日夜攻堅。奇峰關特大滑坡正加緊清除,太平特大溶洞也制定了處治方案。更難得的是,宜來高速鶴峰東段前期工作已經啟動,省里、州里,還來了不少領導,在燕子鎮隆重召開了項目建設推進會。鶴峰發展,將全面煥新;老村出山的時間,也將不再漫長。
沉睡的老村人,大清早就醒來了。一些先行者,打起精神,迎著朝陽,走向無人問津的山谷、流水潺潺的溪畔、荒草沒天的濕地。他們說,等待改變不如主動求變。
從紅木榨往上走,進入老村片區大坪村委會所在地昌坪,那是溇水河峽谷頂上,一個比蘇家屋場大幾千倍、比肖家臺大幾百倍、比紅木榨大幾十倍的臺子地。
2018年冬天,在村委會對面的山谷里,一棟土家族風格的木質別墅,依山凌水而起。墻壁木色金黃,十分奪目;“兩面水”的屋頂,為雪厚覆,白得刺人。兩個閣樓的窗玻璃,折射出幽藍的光,像極了兩只深邃的眼,仿佛洞穿你的熱望,向你發出深情邀請。
屋前,一潭碧水,清清亮亮,綠水晶一般,光滑平靜,倒映出“金屋”的輪廓和屋頂積雪的邊框。臨崖處,一掛懸瀑,飛珠濺玉,嘩嘩有聲。沿山谷向上看去,山勢陡拔,墨綠的樹,深黑的巖,潔白的雪,參差錯落。黑中留白,氣韻生動,頗有中國畫的韻味。
依山臨水所在,還建有大量園林景觀、旅游步道和民居特色的庭院,全景式展現出一個休閑度假基地的雛形。
據說,那是村委會引進湖南一商人投資開發的旅游設施,目標人群是夏日來此休閑度假的城里人。
深山奇景,驚艷心神。那樣的山,那樣的水,那樣的屋,簡直就是神仙居。只可惜,還沒有更多人發現溇水河這千米高岸之上奇妙的世外風光,給大山一個擁吻。
先見者,已經踏上這方僻遠凈地。相信這里,一定成為繁華鄉村。
2022年2月4日晚,北京。
以“不點火”代替“點燃”,以“微火”取代熊熊燃燒的大火。冬奧會開幕式上的點火方式,傳遞了低碳、環保的綠色奧運理念,這在百年奧運史上絕無僅有。
那一夜,北京,驚艷全球。
受冬奧會開幕巨大鼓舞,由一只皮卡車打頭,領著我們去滑雪。上天平山途中,又加入了一只越野車。
僅憑“天平山”三個字,滿心里都是這樣的情景:置身入云高山、平曠雪原,穿上滑雪裝、戴好盔形帽、縛緊防風鏡;踏上滑雪板,手握滑雪杖,在一個長長緩緩的坡道之上,駕馭身軀,滑雪沖浪,風一樣掠過。兩支雪杖如翼,盡情張開,貼雪飛翔……
我們因神往而欣喜。
同行的越野車司機,是鶴峰縣容美鎮老村片區大坪村委書記,一位中等身材,敦實沉穩的年輕人,與皮卡是朋友。
大坪,在小坪和昌平坪之上。海拔1700多米,夏天最高氣溫不超過24攝氏度,緊靠湖南八大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生態環境得天獨厚。山場廣闊,土地資源十分富足,可規模化發展種植養殖業。
利用好這些優勢,大坪定將逆勢崛起。
環視群山,大片土地,荒草一統,既無莊稼亦無樹木。閑談中得知,這位村支書,正計劃與皮卡租賃部分荒地,發展烤煙、白肋煙,并拿出部分土地種植優質馬鈴薯。煙葉種植的肥料、薄膜、烤制技術,均依托煙草公司解決,個人主要負責田間管理。還可安排十多位不能外出務工村民就地就業,增加收入。村支書的點子、思路,并無新奇處,但能實實在在帶動鄉村發展。
3月初,他們已經開始行動。租賃了荒地,落實了資金,并就合作模式達成一致,月底正式開工。
我想,鄉村振興,亦或是“農村就地現代化”,都需要從具體事兒做起。說得好聽,不如做得實在。許多時候,我們想得太多,把說了當做了,結果一事無成。真的不如這位村支書和皮卡車來得實際。
在我的眼前,青青翠翠,列隊成陣的煙樹,氣度寬宏,灑脫豪邁。每一棵煙,都是一位千手綠兵。挺胸抬頭,拔背直頸,提氣凝神,向四周盡力伸長手臂,張開手掌,迎著陽光迎著風,無畏于未來,不倦于生長。每一只葉片煽動的微風,匯聚成金色風暴,撐起了村民鼓鼓囊囊的衣袋。
而不羞于柔弱的馬鈴薯,既沒有挺直的桿,也沒有張揚的葉,更不會翩然勁舞,只一心孕育頭頂的小花兒、腳下的果實,直到成為世間的贏家。你看,那紫紅色的小花兒,像點綴山野的星星,小精靈般跳動著,時而振臂搖頭,時而花蝶翻飛,分外迷人。她們喜樂的心情,透過地下的果實,由鄉村傳染給城鎮,由城鎮蔓延到都市,成為永不褪色的人間美味。
野生箬葉,在大坪漫山遍野。但品相不佳,加上山勢陡峻,采摘難度大,利用價值極低。沒有飛檐走壁功夫,誰能摘金奪銀?據說,那年五六月間,一位村民采摘箬葉時,墜落一丈多高的懸崖,摔傷致殘,令人唏噓。
去年底,村支書引進縣城一家農業公司,與農戶簽訂種植協議,專門生產優質箬葉。約定由公司提供種苗和栽培技術,負責收購產品。全村三分之一農戶,將增收數千元。
想象著荒蕪土地的嬗變,想象著日新月異的鄉村,著實令人振奮。
天坪山,高出溇水河谷1500多米,位于湖北省鶴峰縣與湖南省桑植縣交界地,是八大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海拔最高的一片原始森林。為便于管理,保護區管理處沿溝谷建有簡易公路。我們心儀已久的“滑雪場”,就是山頂鄂湘邊界處的那條簡易公路。
鶴桑界上,為白雪合圍。在一個山埡口,幾橫幾豎,立起一個開放式省界牌樓。仿木制作,大氣而簡約。牌樓上的橫匾兩面,分別大書“量合乾坤”“桑鶴一家”,表達推襟送抱,親如一家之意。
公路覆蓋了厚厚的白雪,車輪碾過,吱吱有聲。路外溪溝,處處泉眼,四季涌流,波紋綿柔,如錦緞般絲滑。水色晶瑩,流韻清奇,如聽一曲彈奏明快的鋼琴演奏。
一只皮卡車,一根鋼絲繩,串聯起四只廢舊輪胎,覆上舊羽絨服,便是我們土法自制的“滑雪板”。我想,這是世間最環保的冰雪運動了。
四人盤腿落胎,有皮卡車牽引,上坡下行,相當安穩。乘客或雙手覆膝,或張開手臂,喝彩舞蹈,所欲隨心。望一眼頭頂,聽瓊枝玉樹的寧靜;撒一把積雪,剪雪舞空中的夢境;喊一聲天地,悟置身純凈的人生。
滑行7公里后,上游的小溪,在這里打結,凝成方塘。水色深藍,輕霧裊裊,仙氣騰騰,不似人間。
再往下行,山路左邊,絕壁如斬。層層疊疊的“凌桿兒”,傍山而立,似玉如晶。數十萬支冰柱,形成數百米長的巨大冰幕。小的像大指,粗的如胳膊。冰幕與凹進去的山體之間,形成冰屋,側身進去,能聽到滴水叮咚,可看見奇妙幻景。這時的天平山,晶瑩剔透,恍如北國冰雪大世界,可以肯定地說,這是江南北緯三十度最難得一見的雪山冰宮。
滑了最過癮的雪、賞過最瑰麗的冰,呼應了全球矚目的冬奧會,全身心貼近過二十年前關于老村的想往,我帶著心的滿足,腳的興奮,身的輕松,與敏哥、泰哥、侯哥他們一路笑語歡聲,下到溇水岸邊,在蘇家屋場,酣然入睡。
次日上午,從老村出來,入鶴峰縣城,上圃子大橋。回首一望,由衷興奮。
八峰山上,湖北宜來高速公路鶴峰東段正加緊施工。麂子峽兩邊懸崖上,紅彤彤的鐵塔高過云端,塔頂上十數道胳膊粗大的纜索,正在吊裝拱肋。一座主跨 310米的中下承式高低鋼桁架兩鉸拱橋,即將如虹飛架。據說,這座大橋,在同類型橋梁中,中國不多,湖北僅見。
從麂子峽口往上看去,由低而高,四座大橋構成“天梯”,寄托人們攀高入云的意念。
最低處是供市民休閑散步、結構原始的人行吊橋;往上看,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成通車的鴉來公里大橋;再往上,是近年新建的G351繞城公路大橋;最高端的便是建設中的宜來高速溇水河特大橋。
麂子峽口,就像老村的一道大門,從這里筑一條直通老村的路,20幾公里,半小時可達,溇水河谷的奇絕風景,不知要醉倒多少人;八峰山,則像老村的一堵照壁,遮擋城市喧囂和煙塵,留下清涼和富庶,也留住老村的優勢和個性,作為顧彩筆下古桃源的一部分,置身溇水河大峽谷的老村,將千載繁華、萬世潔凈。
據悉,起于麂子峽口,沿溇水河谷,直抵蘇家屋場的旅游公路,方案正在制定。我相信,老村未來,勢頭正勁。屆時,將真正進入鄉村振興的老村時間。
依江沿河,向水而生,但人類有別于江河,他們的目光是向上的,因為世間一切美好,都在高處。
作者:邢祖巧,湖北恩施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位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