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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在哪邊?

北邊在哪邊?

 

作者:李曉平

 

  當今世上,誰的心里沒有一個隱秘的花園呢? ——題記

   

 

  意識已經無數次地走進過這個花園,每次進來都讓她無比激動,繼爾無比痛苦。

  太陽下去了,天邊有一抹晚霞,樹們凝立不動,在空曠的天幕下顯得如此低矮,遠山當然還是飄渺的,流水的淙淙不絕于耳畔,有濕潤的風輕輕地吹來,吹來。獨立在那一排小房子前,一頭長發,一身長裙,一抹霞光……于是,她微笑了。

  想像的永遠沒有真實的美麗。

 

 

  她姓林,名綽約,這個名字還是她10歲時突然跑到養父母家后,自己翻字典翻出來的。原來她叫張淑華,是張家九個女兒中的老七,張家孩子多,這對當時還把鄉鎮叫公社的農村來說,自然是困難戶。家窮,就要窮干仗,張淑華搖身一變成了林綽約,也是一次干仗的結果。那天張淑華和妹妹因為一條黃頭繩撕打在一起,本來在這場撕斗中,張淑華就吃了虧,臉被妹妹實實在在地撓了兩道大紅印。可更不能忍受的是兩個姐姐的加盟,雖然沒有動手,但那幾句辱罵卻比臉上的大紅印還要令她憤怒。憤怒了當然就要發泄,可張淑華又著實懼怕姐姐們,所以張淑華只有拿正站在身邊啼哭的妹妹出氣:只見她母獅子一般地朝妹妹沖過去,掄起拳頭狠狠地照著妹妹的后背就錘了下去,妹妹的哭聲頓時抬高了八度。這時門就開了,只見一向在小屋里深居簡出的母親,真正母獅子一般地從后屋里沖出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把爐勾子……張淑華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一種本能使她轉身就往外跑,當時她也沒有想到,這一跑就成了永遠。

  按常理推想:張淑華的這種奔跑,勢必會吃盡苦頭的,就像她以前也經常突然就跑出去一樣。但那是常理。實際上,張淑華的這一次奔跑,和她的另幾次奔跑一樣,還是沒有遭一點罪的。之所以沒遭罪,主要歸功于張淑華的一些怪念頭和一張巧嘴兒。在九個女兒之中,張淑華是生活在夾縫里的女孩,即不能享受做姐姐的權威,可以隨便向妹妹們發號施令;也不是父母的“小老末兒”,可以向父母撒嬌索求。而張淑華偏偏又不是一個吃苦耐勞、埋頭苦干的孩子,所以她必須為自己的投機取巧付出代價。然而張淑華偏偏又不愿意付出代價,那怎么辦呢,那就只能“奔跑”。但這一次她既沒有往大姐家跑,也沒有往二姐家跑,因為在她的怪念頭里,好事是不能重復的,既然她已經在大姐二姐家里得到過最好的照顧,所以這一次她就萬萬不能再尋好事了。

  在路口稍一猶豫,張淑華就調轉了方向,直接向后屯老姑家跑去。去老姑家又是張淑華怪念頭在作怪,按常理,張淑華任何地方都可以跑,唯獨不可以往老姑家跑,因為老姑是媽媽的宿敵。但怪念頭偏偏就把張淑華引到老姑家去了。為什么非要往老姑家跑,連張淑華自己也說不清楚。后來的事實證明,張淑華的怪念頭總是很正確的,并且總會在她人生的關鍵處起到力挽狂瀾的作用。

  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其實大多數女兒還是媽媽的同盟軍,用姑姑的話說是“小狗腿子”。多年來,姑姑和母親的關系一直不好,不好到一見面就要劍拔弩張,兵刃相見。每次姑嫂發生戰爭時,小同盟軍們都會用不同的方式維護母親,擅長罵的會動口,擅長打的會動手,什么也不擅長的,也要圍著媽媽抹那么幾把眼淚。張淑華雖然既擅長罵,又擅長打,可每次發生戰爭時,她都“不在場”,一次兩次大家沒有覺出怪來,次數多了就有人看出端倪了:“媽媽都被老姑欺負成那樣了,你咋不上呢?你躲哪去啦?”

  “我不是打醬油去了嗎?”張淑華總有原因。

  當張淑華悄沒聲地推門進來,怯生生地叫了聲老姑時,老姑的眼睛里明顯地射出一股敵意,冷冷地瞥了張淑華幾眼后,老姑便冷笑說:“你是不是走錯門了?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們家的丫頭個個見了我都像烏眼雞似的,你唱的是哪出戲呀?”

  張淑華用那雙過大過于有神的眼睛瞟了姑姑一眼,就低下了頭去怯生生地說:“我……就是想老姑了!”說完就只顧撫弄破舊的衣角。

  也許是張淑華臉上那酷似父親的神情終于融化了老姑的敵意?喘息了一會兒后,老姑的態度終于緩和了,她湊上前小聲問她:“是偷著跑出來的吧?”

張淑華猶豫了一下,就點點頭。

  果然,老姑咒罵起來了,罵的當然是張淑華的媽媽,但這一次在老姑咒罵媽媽時,張淑華真的一點都沒有氣憤,不但沒有氣憤,還很解氣。再過一會兒張淑華就感到自己來對了,因為老姑一邊罵著一邊到外屋做飯了,老姑抖出了面袋子里僅剩下的一點白面,給張淑華烙了一張大餅,這種待遇可是張淑華從小到大第一次遇到的。那張圓圓的大餅實在是太香了,幾乎香了張淑華大半輩子。甚至二十年后張淑華當選為本市的市長,有一天回憶起那張大餅,她依然還能感覺出那種香入筋骨的味道。況且第二天早晨,張淑華還著實地睡了一個長長的懶覺呢,這在家里更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譚了。家里姐姐多,媽媽就多,早晨別說睡懶覺,晚起一會兒都不允許,即使媽媽不叫,姐姐們也會用笤帚打你的屁股。總之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張淑華可謂是享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等她香香地睡了一宿的好覺時,天都已經大亮了。陽光射進姑姑家長長的南炕,而炕上就只剩下張淑華一個人了。吃完焐在爐子里的早飯后,張淑華便屋里屋外轉了起來,老姑家全是小子,小子多的家,家務活也自然多,張淑華只覺得炕上地上全都堆著家務活兒,可張淑華實在是個懶人,實在不愿意做任何什么家務活兒,不愿意做怎么辦呢?當然是假裝看不見了,正所謂看不見撂一片嘛,于是,為了真正地看不見,張淑華就逛出了屋子。接著,張淑華就目睹了姑姑的鄰居——老林家的門口正在上演的那出“戲”。

  準確地說:那是一出哭戲,是誰在哭呢?是一個與張淑華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在哭。哭得是那個慘呀!聽著好像是死了爹媽。在女孩哭時,林家的女人始終都坐在女孩的身邊無聲地哄她,林家的女人平時不愿意說話,她哄女孩兒的方式,就是默默地用手絹替她擦眼淚,可越擦那女孩哭得越悲,女孩哭著哭著,甚至又穿衣服又找褲子的忙活起來,口口聲聲要回家去。女孩的哭鬧把林家的女人也弄得沒辦法了,她也哭起來了,可她連哭也不出聲,只是坐在那里干巴巴地抹眼淚。張淑華趴在墻上看了半天終于看明白了,原來那女孩是林家新要來的養女,林家的女人不生養,張淑華以前就知道,姑姑和父親嘮閑喀兒時,不止一次嘮過老林家女人怎么吃偏方想生孩子的瑣事。林家的女人平時不愛說話,就是能干活兒,這一點也是從姑姑的嘴里聽說的。這時,不知哪個弦又觸動了張淑華,張淑華的怪念頭就又上來了,只見她往上一竄,呼地就騎上了墻,然后蹦地一聲就跳過墻去,跳過去了就對林家的女人喊了一聲“媽”,接著,張淑華就跪倒在林家的女人面前了。張淑華紅著眼圈說:“媽,你讓她回家吧,我給你當閨女!你看,我長得比她好看,我還不愛哭!”林家的女人不再哭了,只是愣愣地看著張淑華,張淑華說:“東院張清是我老姑啊!我是她的七侄女。”

  林家的女人不相信地看著她的臉問:“你真愿意當我的閨女嗎?再說,就是你愿意了,你爹媽也不一定愿意呀!”

  張淑華說:“我想當誰的閨女,我自已說了算。我家孩子多,少一個孩子少一張嘴,我媽反倒會更高興的。”見張淑華這么說,那個女孩子便找到了救星一般,也沖林家女人跪下說:“那就讓她當你閨女吧,她長得真比我好看,她還不愿意哭!”林家的女人想了想,就說:“那你就回家吧!”女孩子聽了,像遇到大赦令一般,撒腿就跑了。于是,張淑華便成了林家的女兒——林綽約。

 

 

  當時的張淑華別說叫林綽約,就是叫林天使,也不會有人在意。在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屯子里,多了一個張淑華,跟多了一只小雞小鴨沒有什么不同,人們依然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太陽也照常每天都從東方升起。同樣,張淑華變成林綽約,即使在老張家,也沒有泛起太大的波瀾,姑姑也因此狠罵過張淑華的媽媽冷酷無情:“她的心一定是狼心!”因為張淑華的媽媽聽說了這件事,只是狠狠地罵了張淑華幾句沒良心外,并沒有做出什么過激的反應,甚至也沒有過來看望張淑華一眼。不但自己不來看,也不讓父親和姐妹們來看,原因僅僅是因為張淑華和姑姑作鄰居。本來,張淑華變成林綽約,張淑華的心里還很歉疚的,但隨著對母親怨氣的增加,那本來就很微小的歉疚感也漸漸消失了。林綽約的養父母待林綽約非常好,正像書中說的那樣,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養父母對林綽約的愛正好與林綽約的親生父母的冷漠形成反差,所以事態發展到最后,林綽約便真的把養父母視為親生父母一樣看待了。每到過年,養父母都要準備很多禮品,讓林綽約拎著回家去看望父母,但后來隨著林綽約的學業有成,她回家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再后來反倒是父母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找她時,她的父母都會做出一種讓人感覺已經活不下去了似的嘴臉,這又和自己的那對總是不聲不響,把任何苦難都往肚子里咽的養父母形成強烈對比,對比的結果,是林綽約越來越愛自己的養父母了。

  對于張淑華變成林綽約,張家姐妹的反映也是不盡相同的,特別是當她們看見張淑華騎了輛半新的自行車,戴了塊手表去上中學后,反映就更不相同了。有的姐妹著實替張淑華高興,說張淑華這回可掉了福堆兒里了;有的姐妹卻是連鄙視再加嫉妒,狠狠地在背后罵她叛徒。但張淑華的媽媽卻因此而掉了兩滴眼淚,具體因為什么掉的淚,連姐妹們也說不清楚。但二十年后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二十年后林綽約搖身一變,成了這里的名人,并且還逐漸成了神話的代名詞:——女市長!林綽約這個名字便變得非同小可,舉足輕重了!是啊!這里的百姓有誰不知道女市長的名字?況且女市長的生活又富有那么多的傳奇色彩,一個美麗的女人本來就已經很讓人關注了,更何況這個美麗的女人又是原來的那個丑陋的張淑華……于是,林綽約便逐漸成了一個不可替代的名字,一個神話! 

  林綽約的確是一個神話,越了解她越覺得是一個神話。能夠成為神話的基礎當然來自于她的地位。但高而尊的地位并不一定就代表了神話,相反,位置真正高的女人,生活往往是殘缺的。林綽約成為神話,首先來自于她的天生麗質,林綽約有著美麗絕倫的外貌,當然這是在張淑華成為林綽約以后的事情,當林綽約還是張淑華時,除了張淑華以外,還真的沒有人發現過她的美麗。林綽約除了具有神話般的外貌,還具有一段神話般的愛情,林綽約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師,他是那么地疼愛林綽約,不但以她為榮,視她為女皇,還包攬了她們家所有的家務活,成為她走上政壇的堅強后盾。并且更加完美的,是她們還有一位長相帥氣,學業有成的兒子,他也太優秀了吧,輕而易舉就通過了托福考試,赴美國留學了。……是的,人世間該有的幸福林綽約幾乎都有了。所以,在這座小城里,談起林綽約,人們就只剩下了感嘆和羨慕,林綽約也因此成了完美和幸福的代名詞,成了神話。

  神話里的林綽約,漸漸地有了仙風道骨,最后都不食人間煙火了,一次人大開會,在市賓館,林綽約破天荒地來到了大餐廳,和大家一起吃了頓自助餐。當然,林綽約的吃和大家的吃,還是有區別的,大家吃自助餐,雖然是自助,卻總是幾個人湊在一張桌子上,林綽約卻是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邊的,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敢湊到她的桌邊。盡管獨自一個人坐在那里,可她的一舉一動還是沒有逃出觀察者的眼睛。一個年輕的女代表甚至小聲驚嘆:“你們看,她連吃飯都那么好看,你瞧她的手,那么白,翹翹著,你看她的嘴,都不露齒呀!太好看了!”還有一個從農村來的女代表更是瞪大了眼睛:“哇,她也會吃飯啊!”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并且這句笑話馬上就長了翅膀,不徑而走,最后連林綽約自己都聽說了。但笑歸笑,笑完之后,大家品了品,還覺得真是那么一回事。

  是的,林綽約的確不是人,她真的就是神話。無論什么時候遇見她,她都是那么儀態萬方,端莊秀麗,神情里永遠透著剛毅和果敢,舉止里永遠透著穩重和豁達。她的頭發總是一絲不亂,她的衣著總是華貴得體,她的笑容總是優雅親切,她的語調也總是清麗悠然。總之,林綽約就是林綽約,不是人,是神。

 

 

  可生活中的林綽約真的是神嗎?

  人都有獵奇的心理,更何況林綽約又是如此地特別?因此,小城里的很多人都想開辟一些渠道探聽林綽約的消息,并且這些人又總是那么的清閑。遺憾的是,人們打聽到的都是關于張淑華的陳芝麻濫谷子,而那些故事又都是張淑華的姐妹們傳出來的。有一句俗話叫“會說的不如會聽的”,僅僅想想傳說者和被說者的天壤之別,所傳的話就會變得離奇邪乎,仿佛張淑華最終能成為林綽約,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而關于林綽約的私生活,人們所能聽到的就更少了,即使是這很少的一部分,也都是從林綽約及她丈夫的嘴里問出來的。但真實的情況是不是就像他們所介紹的那樣,人們就誰都說不準了。林綽約有一個習慣,就是從不讓別人進她的家門,即使她的司機、她的秘書,也只是當初搬家時去幫過忙。八小時之外,人們和她能夠聯系的,也只有電話。幸好林綽約的電話永遠是開機的,幸好人們無論什么時候給她打電話,都會在電話里聽到她甜潤親切的國際低音。

  林綽約的丈夫每天的生活只是三點一線,公司——菜市場——家,他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在公司從事科學研究,并且他從事的那項科學技術又很尖端,尖端到普通人是很難有機會夠得上,所以要想從她丈夫嘴里撬出一些他妻子的內幕,比登天還難。有人試圖從她兒子的角度插入進去,但沒有想到的是,連這個所謂的缺口也“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人們不記得她的兒子是怎么長大的,因為她兒子小的時候,林綽約還沒有那么出名。等到她的兒子漸漸長大,也漸漸地和他媽媽一樣引人注目時,她的兒子也早已掌握了超常的防侵擾本領,他處事低調,待人謙和,雖然能夠和任何人交往,但卻能做到與任何人都不交往。他有一張和他媽媽酷似的瓜子臉,也有一抹和他媽媽同樣謙遜的微笑,更有一股和他媽媽同樣親切的冷漠,那種冷漠就像一道厚厚的鎧甲,把他和別人冰冷地隔開,隔得就像美國一樣遙遠。

  探究得那么累,又毫無結果,所以人們也就不再探究了。漸漸地,林綽約就真的成了神,就像供在寺廟里的神像,人們除了上香時膜拜和尊敬外,其余的時間大家就都各自回家過各自的日子了。每天,太陽總是照常的升起,又照常地落下,春天去了,秋天轉眼就來。日子越過越快,越過越好,那些曾經有過好奇心的人也都眼瞅著越過越老了。小城的電視臺,依然經常出現林綽約的倩影,比如她參加會議了,比如她深入田間地頭檢查工作了,比如她深入貧困家庭送溫暖了……但這都很正常,還是那個比喻:就像太陽每天都要升起,每天都要落下一樣正常。人們只有在稍有閑心的時候才會偶然奇怪一下:奇怪日子過得這么久了,可女神一般的林綽約為什么依然還像女神一般的年輕?

  ——“有什么奇怪?人家是市長嘛!市長的日子衣食無憂,哪有什么愁心事呢?”這么一解釋,奇怪的念頭果然一閃就飛走了。

 

 

  這樣的神話終于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被打亂了。

  那的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一天。

  一開始林綽約并沒有覺出什么特別來,因為那時她尚在夢中,但等到夢醒了,連林綽約都覺得特別了。

  ——因為電話始終沒有響起,手機也一直靜寂無聲。

  太陽已經照在窗欞上了,小屋里雖然掛著紗簾,但還是遮不住那明亮的陽光。綽約看了一眼時鐘,她嚇了一跳,竟然八點了,她馬上拿過那個小巧的二十四小時都開機的手機,手機沒有出故障,上面也沒有未接來電顯示;她又看了看固定電話,固定電話機也沒有出現什么特殊的問題。——這實在是太令人奇怪的一件事了。

  她凝神坐了一會兒,便慢慢地起床,穿衣,慢慢地洗臉涮牙,時而又側耳向臥室那邊聽了聽,看是否有手機的聲音。接下來她便坐在梳妝臺前,開始化妝了。如果這時有誰突然闖進屋來,他一定會驚訝,會瞪圓眼睛,會張大嘴巴,會一億個不相信:這個懶懶地坐在梳妝臺邊的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就是公眾眼睛里那個光彩照人的林綽約嗎?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或者她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假使有這個可能,我想那個闖進室內的人,也不會說出什么有損于林綽約形象的話的,因為二者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如果人們非逼他說出點什么的話,他也只能會說:“我在她家沒有看見林綽約,我只看見了一個半老徐娘,她長得很像林綽約,也許是林綽約的媽媽?”

  可是林綽約已經開始化妝了,我們不知道林綽約用的是什么品牌的化妝品,只看見化妝臺上的小瓶小罐擺得滿滿的,就像她丈夫化驗室的桌面,或者更像化妝品超市的展臺。我相信林綽約一定在哪里學過化妝的高招,反正,用了化妝品以后的林綽約馬上就有一半很像林綽約了。化妝的程序雖然相當漫長,但終于有完成的時候,接下來的程序就是穿衣了,真遺憾:林綽約的穿衣程序也偏偏只有林綽約自己知道,那是一套多么緩慢多么繁瑣的程序?一件一件在鏡前反復地試呀比呀,終于決定穿在身上了,卻還沒有完,接著又左扭扭屁股,又扭扭腰板,向前彎了彎腰,又向后挺了挺肚,再在鏡前前后左右地走幾步,看一看,直到沒有什么紕漏了,才把手機放在小兜里,準備開門走出屋去。但她突然又止住了:電話也沒有響起,她應該去干什么?

  為了體現仁愛和低調,她總是吩咐司機不用特意來家里接她,就在單位里等她就行,如果不開會或不下鄉或不走太遠的路,她就自己步行到單位,因為她的住宅與那個市長樓僅一道之隔。但事實上,這種“不開會或不下鄉或不走太遠的路”的情況的確太少,所以每次她接到電話后,又總是謙遜地叫來司機接她。但即使是這樣,她依然會輕聲細語地囑咐司機不用來接她,并且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也總是很真誠。然而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是秘書太忙,把她的事給忘了?還是……

  既然已經打扮了,她就不想讓功夫白白地浪費了,雖然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么去,她還是在鏡前照了照,便推門出去了。把門砰地一聲關上的那一刻,林綽約才真正成為了林綽約,這一點連林綽約自己都覺得怪。但一直到走出樓道口,林綽約才算真正登上了舞臺。燈光已布置好了,——就是那并不太強烈的陽光。舞臺也還是那個舞臺,——一條窄而潔凈的水泥路,兩側栽著矮矮的常青樹。在林綽約的舞臺上,林綽約當然始終都是主角,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看到陌生卻含著明顯羨慕的目光。誰都渴望當個主角,并且當個扮相漂亮的主角,但命運卻始終沒有光顧于其他人,只是光顧了她。不過憑心而論,有時林綽約也很羨慕配角的,因為配角也有配角的好處,最起碼不用這么費心地去裝扮自己,整天就跑那么幾趟小龍套,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臺詞,有的時候甚至連表情都不用做,連臺詞都不用說的。但這種羨慕也就是在累的時候,稍稍想那么一小會兒而已,更多的時候,林綽約是萬分珍惜自己當主角的感覺的。尤其是召開重大會議時,比如那次當選市長的人代會,何時出場、怎樣出場、邁出什么樣的步履、露出什么樣的笑顏,都是事先設計好的,當時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參與了設計和準備。當她出場時,不但燈光亮了,攝像機的鏡頭也早都調好了,當她順著那個長長的走廊走向會場時,老早就看到許多黑黑的小人頭探頭探腦向她這邊瞟,瞟得悄無聲息的。等她邁步走進會場,一場真正精彩的大戲才算開演。只見所有的人刷地一下全部站立,所有的閃光燈也都刷地一下朝她照來,諾大的會場靜極了,好幾百人就像沒有人一樣,當時只能聽到閃光燈在避里拍啦地響,——啊!那種感覺真的是太爽了!特別是當她發表當選宣言時,那種過癮的感覺更是直襲骨髓……她的那次演講,究竟贏得了怎樣的贊揚啊!有人說她的聲音連中央臺的主持人都無法相比。還有人說:“林綽約當了市長,真是中央電視臺的一大損失,如果她當初要是選擇了主持人這個行當,一定比倪萍還要紅得發紫,比周濤還要紅得長久。”

  但無論紅得多紫,人都有老的時候,比如倪萍就已經老了,那天在一個訪談節目中,很多人都目睹了倪萍的衰老。可林綽約卻是永遠年輕的。按年齡推斷,林綽約與倪萍的年紀應該不相上下吧,那么倪萍為什么就不能認識一下林綽約呢?如果倪萍能夠認識林綽約,那么林綽約一定會把自己保持年輕的秘訣告訴倪萍的,如果真的有那樣的結果,那倪萍也一定會像林綽約一樣永葆青春了!——做為倪萍的粉絲,有人常常如此遺憾呢!

 

 

  人的神秘,都是外人強加上去的,林綽約當然知道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正如倪萍同樣也是一個普通人一樣。如果非要說她神秘,那也只是神秘在演技上,神秘在形式上。或者說白了,林綽約就是一個成功的演員,她的成功一方面來自于自己對“演戲”的熱愛,另一方面,更來自于她除了窩居在斗室之內、其余時間都始終堅持“演下去”的“執著”。

  林綽約的確是一個演戲狂,演戲的時候從來沒有覺得累過,累的感覺只是在卸了妝之后,準確地說就是臥室的門在身后砰然關上的一瞬間。那個瞬間一來,各種毛病也就全來了,苗條的身體就像突然散了架子一樣,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的。有時,林綽約也會回憶一下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累,遺憾的是,每次回憶她都會一陣茫然,才發現自己雖然一直都在舞臺上舞動著,可自己到底要舞出什么,別說觀眾不知道,連自己都不知道。

  既然什么成果都沒有創造出來,既然一切舞動都是無用功,那自己為什么還要這么累的表演呢?并且還要勞動那么多的配角一同表演,還要浪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呢?——這的確是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深層次問題。

  這個想法一出,林綽約就嚇了一跳,但隨即她就把這個折磨人的想法丟掉了。——既然是人,大家誰不在表演呢?也許做人本身就意味著表演吧?況且誰說表演不是一種價值呢?“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人不能叫真兒,不能總和自己過不去,連鄭板橋都崇尚難得糊涂呢!再者說了,究竟什么叫有用,什么叫無用,有用和無用到底又應該怎么去界定?如果非要究出個結果來,那演員的工作到底算是有用還是無用呢?觀眾不是都被愉悅了嗎?只要觀眾認可了,愉悅了,演員也就有價值了!——這樣一想,林綽約的心才算寬敞了一些,才又繼續了自己在街道上的表演。當然表演時,她總會不時地偷看一眼躺在皮包里的手機,那個手機始終那么乖乖地在皮包里沉默著,沉默得都讓她有些害怕了,就像世界末日慢慢向她走來。

  街道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前邊就是路口,而現在的情況是:自己的手機依然沉默著。沒有了手機秘書的指引,接下來她該走向哪里呢?林綽約終于站住了,不得不站住了,想了想,她只好屈尊地拿出手機,調出了秘書的號碼,隨即便按下了呼叫鍵,不知為什么,等待的時候,林綽約的心突然緊張地跳起來了,為什么要緊張呢?難道我堂堂的市長還如此懼怕自己的秘書嗎?經過一段緊張的等待,電話里終于有了反映:“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無法接通?怎么搞的?連秘書的電話都無法接通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林綽約想了想,又在手機里找到了秘書家的固定電話號碼,但她馬上就打消了繼續打電話的想法。是啊,真正的領導最怕事必躬親,自己一個這么大的市長,一大早突然屈尊地打電話給自己的秘書,去詢問今天他為什么沒有給自己打電話,是不是顯得太無所事事了?況且現在一些領導甚至在接電話的時候,都故意讓那鈴聲多響幾聲呢,為什么要浪費那么幾聲呢?因為領導實在太忙了嘛!

  ——可是,站在十字街頭,她到底要何去何從呢?

  靈光突然一閃:不如去花園逛逛吧!

  是啊!到底多久沒去花園逛了?

  當然,林綽約每次去花園,都不能說去花園,而是說去看父母!在她的嘴里,父母家始終都是花園的代名詞。林綽約常在一些生活會上感嘆:感嘆自古忠孝難兩全,感嘆自己總抽不出時間去看望老爹老媽,每次說這些話時,與會者都會露出敬佩的目光,有人甚至淚眼婆娑地贊嘆道:“林市長,您真是全市人民的衣食父母,您把一切精力都獻給了全市的父老鄉親。”后來,林綽約還在當地的報紙上看到一則言論,題目就是《林市長的遺憾……》。既然電話沒有響起,不如就真的去彌補一下心中的遺憾吧!林綽約這么想著,就真的向花園的方向走去了,當然不能叫司機,只能這么優雅地走著去——就像當年康熙微服私訪那樣。盡管出來的時候已經照了那么多次的鏡子了,可林綽約還是習慣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服飾,還好,今天她的穿著屬休閑派系,是最適合逛花園的裝束,也許在打扮之時,潛意識里就已經決定要去逛花園了吧?想到這里,那種欣賞自己的感覺就又涌上來了。當上市長以后,林綽約在處理一些突發問題時,經常會涌出這種自我欣賞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的靈感就是與眾不同,如有神助,就像小時候她突發奇想就跑到了老姑家,又突發奇想翻墻跳進了養母家時一樣。

  就這樣想著,走著,路越走越寬,樹也越來越少了。陽光漸漸地沖破了阻礙,變得赤祼祼的了,——好久沒有這種獨自一人走在陽光下的感覺了,每次在陽光下,她的身前身后都會簇擁著很多人,所以這次獨自走在陽光下,她總像要“閃腳”似的。這種在陽光下的感覺呀,怎么那么令人感到新鮮呢?就像一個人從夢中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所在;或者更像一個人從一輛車里下來,猛然發現周圍空無一人。對了,林綽約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沒有方向感。從政幾十年,她到過的大城市已經不計其數,可她依然沒有方向感,別說在大城市里轉向,在小城市也照樣轉向。記得有一次她在上海的街頭問路,給她指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耐心地告訴她,再往北走一段就到了。可她還是不好意思地問老人:北邊在哪邊?當然,這次在上海的問路經歷也是個秘密。想到秘密這層,林綽約不由得又要自戀了,覺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個從政的料,不為別的,僅包裝秘密的能力就無人能比。有時她甚至覺得,她的心不是血肉筑成的,而是用堅韌的鋼鐵鑄就的,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裝在不同的盒子里,該做的表情,不該做的表情,也都貼在盒子的不同側面。尤其是說話的功夫,什么時候該說,什么時候不該說,什么時候應該聲音大,什么時候應該聲音小,面對什么樣的人應該說什么樣的話……都拿捏得非常精確,甚至精確到了納米的技術。哪怕處于醉酒狀態,也絕不會弄差一絲一毫。林綽約信奉的一句話是:人的心靈不是桌子面,必須要裝在盒子里。

 

 

  然而這一天到底怎么了?如此智慧的自己,怎么就突然迷失在這片眩目的陽光里了?

  就這么懵懵懂懂地在陽光下走了一會兒,林綽約才恍惚覺得花園的方向應該在左前方。那就往左前方走吧!即使錯也只能這樣走了,誰讓自己的身份特殊,誰讓這里是屬于她的城堡呢?在路上,她絲毫不敢表現出一點的傻氣,因為自己可是這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母官啊!如果自己迷惘的樣子被路人看到,一定會成為頭號新聞的。

  然而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地奇怪?都在路上走了這么久了,可街上的人為什么沒有一個來關注她?那一縷縷含著敬畏和羨慕的眼神都飄到哪里去了?

  其實,林綽約是很懼怕這些關注的眼神的,因為眼神就是心靈盒子的探測器,稍不小心就會讓人看到你心靈的隱私。每當這樣的眼神瞟過來時,林綽約都會在第一時間警覺起來,警覺到了一定的程度,連身體都會繃成一根箭的。可此時,當這些眼神終于消失的時候,她怎么覺得無所適從了?——這又是什么道理呢?

  但幸虧她是林綽約,不是別人。長期在臺上演出,讓她練就了一套快速調心的本領,她甚至連調心的過程都做得非常唯美呢。不信你看,她已經在調節了!喧囂擁擠的街路上,只見她優雅地撫弄一下并不零亂的頭發,輕柔地撲打一下纖塵不染的衣衫,也就在這舉手投足之間,那張圣潔俊美的臉就完全不一樣了,剛才還凝滿了憂傷,轉眼就陽光明媚了。

  街路上的車聲人聲,構成了搖滾式的背景音樂,伴著這樣的節奏,所有的配角都在自然地舞動,偶爾還有幾句特別的臺詞飄過來,但更多的配角是沒有臺詞的,有的臉上甚至都不帶一絲表情。他們就那么異彩紛呈地在街路上演出著,無論是麻木的,還是鮮活的,都表演得那么的質樸和真實。不遠處,有幾個孩子在追逐玩耍,這無疑是那個隱身的導演為增加戲劇情趣特意添加的。林綽約遠遠地向孩子們瞟了幾眼,臉上的微笑就更濃郁了,但她依然走得娉娉婷婷地。之所以用這么漂亮的詞語——娉娉婷婷,是因為她在路邊一家商店的櫥窗時,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映在櫥窗上的影子,雖然那個影子很模糊,但她還是看出了那種娉娉婷婷的風韻。

  “林市長,時間對于您來說是不是停滯的?您怎么總也不老啊?”

  “林市長,您是不是有什么保持年輕的秘訣啊!”

  ……

  關于夸獎自己長相年輕的話,林綽約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因為聽得多了聽得膩了,她也就有些相信這些夸獎了。此時她突然想起了一篇名為《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文章,也因此有了不同的想法:是啊!夸她年輕的那些人,除了她的下屬,再不就是有求于她的外縣市領導。她的丈夫沒有夸過她年輕,她的兒子也沒有夸過她年輕……想到這里,她的臉突然就泛紅了,剛剛消逝的憂傷便卷土重來,再次沉甸甸地凝結在她的心靈里。以前,她判斷一件事物正確與否,輕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僅僅相信自己的眼睛。而現在,她連看到眼睛里的事情也要懷疑了,是啊!你看到眼睛里的就一定是真的嗎?如果這么分析下去,那么人活于世,還有哪些東西不是虛假的呢?一輛小轎車飛快地從她的身邊駛過,那么這輛小驕車是真實的嗎?小轎車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在車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形孤影孑的身影,此時此刻,那個身影以這種姿態出現在這樣的街道上,又意味著什么呢?

  “無事生非,無事必生非!”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一次座談會上的發言,說這句話時,大家都含著贊同的目光沖地點頭,在那種目光的照射下,她便又有些自戀了,以為自己在口吐蓮花。難道自己此時的傷感,不也是“無事”的果嗎?只有遭遇困難,你才能成為萬事難不倒的女市長,也只有面對襲擊,你才會成為心如鋼鐵女戰士。而無所事事的時候,你又能是啥呢?——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半老徐娘而已。拂弄了一下頭發,輕撲了一下衣衫,林綽約又一次微笑了,當然微微的笑靨后面,還隱藏著一縷毫無聲息的憂思。

  忙碌的時候,她常常忘記自己的角色,當然更沒有時間對自己的角色進行品評,她曾經以為這就是寵辱不驚的從容。可自己真的升華到那種境界了嗎?雖然也曾經慶幸過,慶幸自己所扮的角色并不太重要。但慶幸的時候,大多發生在她的上級因為壓力過大而顯得痛苦憔悴的時候。并且這種時候還相當稀少,因為大多主角都會把自己的角色演繹得很成功,這種成功就像籠在燈罩里的燈光,總能透過各種裝飾釋放出璀璨的鋒芒來,也正因了這種照耀,林綽約才會生發出那種隱秘的苦惱。當然,心藏苦惱時,臉上還得繼續掛著笑,而且是微笑。都說微笑是世上最美麗的笑容,是療效極好的保健藥,但微笑得久了,依然會覺得累。不知從哪天開始,林綽約發現自己添了一種新病,那就是臉部肌肉總有一種酸痛的感覺,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趁沒人的時候按摩一下面部,可按摩了外面,卻按摩不到骨子里面,因為那種疼是從骨子里發出的。

 

 

  最幸福的時候,是在演出的間隙突然就墮進花園的時候。花園有一扇很小的門,平時當然是關得緊緊的,不但關著,為了隱秘,還加了層層的偽裝,她隱藏小門就像隱藏心事一樣成功,成功到門已不再是一扇門了。這個世界上,除了阿山,還沒有第二個人和她一起走進過這扇門。阿山何許人也?當然是這個世界里只有她知道的人,就像她是何許人也,也只有阿山知道。但此時想起阿山來,林綽約就又迷惘了:自己真的很知道阿山嗎?阿山真的很知道自己嗎?

  ——你是誰?

  ——你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

  最崩潰的時候,怕自己瘋掉,林綽約甚至放下了那么一大攤子繁瑣的事務,突然就跑到父母家去了,她想去尋問一下自己生命的源頭。可當她帶著這樣的問題終于站到爸爸媽媽的面前時,她又什么話都問不出口了。面對驚驚惶惶地看著自己的父母,林綽約沉默了好長的時間,林綽約的沉默當然讓父母更驚惶了,以為女兒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望著父母陌生的驚惶,林綽約當時只有苦笑,連說了好幾句假話后,才匆匆地離開。當然,和她一起離開的,還有被她帶來的那兩個原封未動的疑問。

  ——他們是誰?他們真的是自己的爹媽嗎?

  小時候,也就是當林綽約還是張淑華的時候,她曾經也依戀過自己的爹媽的。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她四歲那年,媽媽不知什么原因出門去了,一走就一個星期,她當時是多么的思念媽媽呀,當時不僅她一個人在思念媽媽,還有姐姐。不過姐姐的思念和她的思念很不同,她的思念是窩在心里的,干干巴巴地疼。姐姐的思念卻被姐姐用一根鐵釘刻在墻上了,直到現在林綽約還清晰記得那五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媽媽我想你!這讓當時還不會寫字的張淑華萬分羨慕。如果說人的一生很漫長,但在林綽約的印象里,再漫長的一生也不如媽媽離開的那一個星期長。可是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思念了?是從她突發奇想地跳進養父母的家中那天嗎?到了養父母家以后,她也曾思念過父母的,但漸漸地思念就被怨恨替代了。但那種怨恨又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呢?

  花園永遠都是那個花園,有著花園里應該有的全部內容,比如那棵百年老榆樹,比如老榆樹下的花,老榆樹上的鳥,老榆樹旁邊彎彎的清泉,比如能讓清泉唱出清脆歌聲的假山……當然還有她每次都能小坐一會兒的柳亭。

  那一天的花園是陰郁的,連花香都含著慵懶的氣味,鳥兒倦倦地垂著頭,流水也不再唱歌了。花園邊的那所小房子因為很久無人居住,顯得鬼影憧憧,空氣因寂寞而舞蹈,小屋里隨處可見空氣跳舞時的腳印。在藤騎的下方,她發現了一支斷筆,她突然意識到這支斷筆還是阿山送給她的呢!一晃,已經五年了!阿山,那個唯一和她一起走進生命花園里的阿山,已經離開人世五年了,這是多么讓她揪心讓她難過的一件事啊?

  這些天她經常想的是物質和意識的問題,上學的時候她不知多少次背誦過這類的政治題,但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背題的時節正是她被動輸入的時節,那時候背題就是背題,背會了答對了及格了就算完事了,至于里面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很少去思考,也沒有什么道理催促她去思考。但是她現在覺得應該去思考了,遺憾的是她卻忘記了所應該思考的問題。唯一能夠回憶的一道題,是關于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的問題,可她現在想的卻恰恰與之相悖,她總覺得沒有看見的事情即使存在也沒有意義,就像在地球那端的美國,就像月球,就像人類所懷疑的有人類生存的其他星球,那里面當然也有舞臺,舞臺上也有很多人在演戲,可這樣的戲劇無論多精彩,對于她也是毫無意義的。一天她看電視節目,當時電視上正播放一個三十年代的短片,短片上的影子顯得很陰晦很斑駁。用心算了算,有這些影子的時候,自己還沒有出生呢!這么說在自己沒有出生的時候,世界就已經以影子的形式存在了?可是這些影子對于沒有出生的自己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突然她又困惑了:此時她看見這些影子了,這些影子才存在,可如果她沒有看見呢,那么這些影子還算存在嗎?換個角度,影子又是什么呢?影子難道不就意味著虛幻嗎?

  ——那么,阿山真的存在過嗎?

  和她在一起時,好動的阿山總是在動。那天阿山顯得興致很高,哼哼呀呀地竟唱起了走了調子的歌來,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縷特別的神韻,讓她有一種心醉的感覺,于是,她便偷偷地拿起錄像機,要把他的聲音和神態錄下來,可剛錄上沒一會兒,阿山便發現了,過來就搶機器,說什么也不讓她錄。她只好悻悻地收了錄像機。但阿山的歌聲、唱歌時的笑顏以及過來搶機器的神情還是永久地留在了機器里。阿山死后的一個夜晚,因為思念,林綽約曾把那盤帶子找出來反復地放給自己看,一開始她還淚流滿面,但后來她就不哭了,眼睛干澀澀的她再去看阿山唱歌及搶機器的影子,就又覺得在做夢了:阿山,阿山真的在人世間存活過嗎?阿山真的和她一起走進過花園嗎?那把藤騎好,那個小書桌旁,阿山真的曾和她耳鬢廝磨過嗎?他們真的一起品茶,一起聽歌,一起賞花,甚至爭吵了嗎?

  想起快樂,她就又奇怪了。諾大的市長辦公樓,她聽到的都是小聲小氣的說話聲,笑聲很少聽見,即使終于聽見了,也都是裝飾性的笑,公式化的笑,比如她臉上的靠納米標準的計算出的微笑,更別提有什么快樂的歌聲了。聽到的僅有的幾聲真正的笑,是勤雜員的笑,有一次她也聽到了勤雜員的歌兒,她當時是一邊擦地一邊哼歌,哼著哼著,聲音就漸漸地大了,一回頭,猛然看見林市長順著走廊走過來,她才立即禁聲頓口,一臉緊張地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高興,那歌就自己溜達出來了。”諾大的辦公樓里,收入最低位置最低的,也許就是勤雜員吧?可顯得最自由最快樂的,也只有勤雜員,這不能不讓人深思……

 

 

  “喲,那個女的好象是林市長!”

  “像倒很像,可人家堂堂的大市長,咋能跑到這里來呢?”

  “真是看岔眼了!長得倒真像。”

  “我看不像,電視里的林市長可比這個顯得年輕多了!”

  這樣的問答突然直露露地傳入她的耳朵里,毫不遮攔。這就是小市民,小市民們的聲音永遠都是最響亮、最直接的,就像一把劍,直捅捅地就射出來了,哪怕所射的是人家的隱私。林綽約故意把步子放得慢了一些,再慢一些,她又一次突發奇想,想再聽一聽這些來自于社會最底層的聲音!

  “哎,你們知道嗎?別看林市長整天穿得溜光水滑的,她的家都不如咱們普通老百姓家干凈呢!那天有個水暖工去了她家,說她家……”

  林綽約的臉騰地紅了,再也不想聽下去了,正巧有一輛出租車駛來,她便緊急招手,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射進了出租車里。

  出租車司機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面龐里閃過一絲猶疑,但隨即那猶疑就又被麻木遮蓋了。“我還以為你是那個林市長呢!你長得真像她。”

  “我很像她嗎……”林綽約說。

  “像是有些像,但一看就不是!氣質、派頭都不像,你這樣的咋能是市長呢?市長都有自己專用的豪華驕車,咋能稀罕坐咱這種破車呢?市長,那叫多大的官呀?全市也就這么一個寶貝!”

  司機是個嘮叨鬼子,一開了口就沒完沒了了。好在小路很窄,路上人非常多,常常有人力車或自行車竄過來擋路,所以司機只好停下嘴去處理危機,不過每躲過一輛擋路的,司機都要破口大罵一通。

  林綽約沒有理會司機的罵人話,她的心依然糾纏在那兩個小市民的又直又辣的議論里呢!——丈夫真的是太疏忽了,他怎么能讓水暖工進屋了呢?她計劃回家后一定得和丈夫好好談一談,這可是件大事情,其嚴重程度已經超過了三年前阿山的死和五年前丈夫的出軌。

  再傻的妻子,也能覺出丈夫的出軌,更何況這個妻子是一市之長呢?當然,有一種情形除外:那就是你硬要欺騙自己。

  當林綽約感覺到丈夫的出軌時,林綽約可是萬萬不肯相信自己的猜測的。——在她的心里,自己該是多么優秀的一個人啊!一市之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但長相漂亮,對丈夫又溫柔體貼,試問茫茫人生中有誰能夠像丈夫那么幸運,能夠找到自己這樣的妻子?一次酒后,丈夫曾玩笑地問她,假如有一天有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她會怎么樣?林綽約馬上笑了,就像平時一遇到棘手的事,她總會輕輕一笑那樣,語調平淡地說:“不會有那一天的,不會的!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出軌了,我的丈夫也不會的!我深信這一點!”

  “男人嘛,那么有能力,又那么有錢,只要他對你好,養上一房二房的,又算個什么事兒呢?”

  “現在這種事真的不算個事呢!”

  “不是有那樣的順口溜嘛!男人沒小姘,等于算白混,女人沒情夫,等于老母豬……”

  “哈哈哈……”

  那是一次和民營經濟有關的會議,在開會之前,幾個有錢的太太們不知怎么的就嘮起這個話題了。嘮著嘮著一回頭,突見她們的林市長就站在她們的后面,便都嚇得噤了聲,那剛剛爆發出來的笑聲也都被她們緊急地憋回肚子里去了。林綽約寬容地沖她們笑了,這才讓這些太太們舒了口氣,繼續把肚子里的笑釋放出來,一位太太笑罷還解釋說:“當然,這得分在誰家,在林市長家永遠都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是啊!誰能找到一位像林市長這樣的妻子,他燒香保佑都怕保佑不過來呢!哪還敢去出軌?”

  林綽約便更加寬厚地沖她們笑了,可心里說:“怎么不會呢?我剛剛處理完這等家事呢。只不過我怎么能把這類丑聞告訴你們呢?”

  可見,誰都是普通的人,市長真的沒有什么不普通,丈夫當然就更加的普通了。所有人頭上的光環都是別有用人的人們強加上去的,只要不卸妝,一切就都是假象。

  也許時間真的能夠療傷啊!等時光過去了好久,連她那么愛的阿山也離她而去后,林綽約突然就想開了,也許痛苦真的是磨煉意志的最好良藥?或者她的胸襟本來就夠大,大到了竟然讓她理解了丈夫他的偷情?

  偷了就偷了吧,人生苦短,稀里糊涂地活著吧!——林綽約對自己說。

  道德不過是一種偏見!——尼采對他的書說。

  是啊!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道德,可在這個國家被視為禁忌的,在另一個國家也許恰恰受人追崇。——林綽約又對尼采說。

  但中國的道德卻在全世界都通用呢,因為哪個中國人不自戀呢?尤其當這個中國人還在中國擔任著市長的要職,尤其是這個市長還是老百姓心目里的女神!那么如果林綽約所說的話被她的粉絲們聽到,他們會做出怎么樣的反映呢?

  突然車停了,還未等林綽約明白怎么回事,兩個酒氣酗天的人已經罵罵冽冽地坐在了車上。——這也太離譜了吧?自己既然雇了這車,不就意味著已經把車包下來了嗎?為什么還要搭乘別人?

  “媽了個巴的,這年頭連花錢打車都這么費勁,等了這么長時間!”一個醉鬼邊說邊回頭看了林綽約一眼,突然他愣住了。

  司機便笑了:“你也看出她長得像一個人吧?”

  那個醉鬼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又放松地笑了笑:“我正在這兒納悶呢!還以為半夜里遇到鬼了呢!這位大姐你長得真他媽的像林市長。”

  林綽約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另一個醉鬼聞聽也回過頭來看了林綽約一眼,不屑一顧地說:“你們真是少見多怪,就真他媽的是林市長,又有他媽的啥了不起?咱們又不犯法……”

  頭一個醉鬼便無所謂地笑了:“少見多怪的是你,我即使真的遇到了,也無所謂。有什么了不起?她那個市長到底是咋當上的,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司機好奇怪回頭看了一眼醉鬼:“你連那個美女市長的穩私都知道?”

  醉鬼得意的:“那算啥隱私呀,我們那一帶的,哪個不知道?不信我就給你講一段……”

  林綽約突然要嘔吐了,她馬上沖司機喊了聲:“停下!快停下……”司機被她突出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二話沒說嘎地就把車停下了。林綽約掏出十元錢扔到司機座位旁,就踉踉蹌蹌下了車,速度快得把車上的人全都震住了。從車上跳下后,林綽約也沒敢回頭看,大步流星就向前走去,幸好不遠處就是一片幽靜的小樹林。

  當周圍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時,林綽約的心才慢慢地平穩了些,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但后悔也來不及了。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是的,她真的想大哭一場,哭得昏天昏地,哭得死去活來……就這么抑制著,抑制著,以至于把眼睛都抑制痛了。用痛痛的眼睛看那片依然喧囂的街道,她突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隱私?什么隱私?那個人到底掌握了自己多少隱私?自己就真的那么害怕聽到自己的隱私嗎?

  可是,你不敢聽了,就意味著他們不敢說了嗎?

  一陣涼爽的風吹來,突然吹得林綽約打了一個寒噤。大夏天的卻突然打起寒噤來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順著小樹林走了幾步,她的思維才漸漸地回歸到了腦子里。——你怎么了?一個醉鬼的話就讓你亂了方寸了嗎?你還是那個自信的林綽約嗎?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素,成敗歸之于零。——她突然想起兒子隔著漫漫的虛空,從遙遠的美國給她發來的短信。

  林綽約抬起頭,看到陽光正透過林蔭,拋下來許多蠶絲般的光線,有幾縷密集的還匯在一處,在細葉間,在草茵上,別別扭扭描繪出色彩詭譎的無框小畫。綽約走過去,用那雙一塵不染的鞋子報復似的踩著那一張張的唯美小畫,可陽光卻俏皮地把小畫印在她的鞋面上了。于是,她笑了。

 

 

  盡管林綽約千方百計地想忘了那個醉鬼的話,可他那亂亂的聲音,連同他臉上的涎笑,還是深深地刻在她的憂傷里了。

  林綽約默默地問自己:阿山算是隱私嗎?

  ——阿山!一想到這個名字,綽約的心就像被人撕裂了一般疼痛。是的,這種痛真的已經深入骨髓了,也許傾盡家財,綽約也買不到能夠醫治這種疼痛的靈丹妙藥了。

  ——可阿山的死,真的是自己的錯嗎?

  林綽約不認為自己有錯,愛一個人、真心的愛一個人,怎么能是錯呢?

  當然,林綽約也不覺得阿山錯了,阿山不但勇敢地接受了林綽約的愛,也回報了林綽約更純更真的愛,這怎么會是錯呢?

  如果非要追究對與錯的話,那么錯的就只有他們相遇的時間了。“恨不相逢未嫁時”,是的,是他們相逢的時間不對。

  真的僅僅是相逢的時間不對嗎?——如果自己不是一市之長呢?

  ——通過與阿山的相愛,林綽約總結出這么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的幸福與痛苦總是等價的,你能得到多少幸福,就必須付出多少痛苦。和阿山相愛的那段日子,林綽約是多么的幸福,又是多么的痛苦啊!一對真心相愛的人,幾乎天天近在咫尺,卻只能形同陌路,視而不見,你說這難道不是最無奈的痛苦嗎?

  “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一分鐘都過不下去了!綽約,救救我!”這是阿山在臨終前向她發出的最后的呼喊,阿山的喊,當然是通過手機短信向她傳遞過來的,雖然毫無聲息,卻震耳發聵。

  可在阿山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在干什么?

  事后綽約曾經深深地怨恨過那場大會,覺得就是那場大會奪走了她生命里最應該珍惜的阿山。可此時此刻,走在這個沒有盡頭的小樹林里,她突然捫心自問起來:“難道你在阿山之死上,就真的沒有一點錯誤嗎?”

  那天的事,來得太突然了,令綽約瘁不及防。

  林綽約有個習慣,那就是每次開大會前,都把自己關進辦公室十分鐘,她要對鏡修整面妝。阿山最后一次給她打電話時,正是林綽約對鏡修妝的時候。平時總是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阿山,那天怎么就那么反常了呢?先是發短信向她哀求,見她不回,就把電話打過來了。見是阿山的來電,綽約皺了皺眉頭,本來想不接聽的,幸虧她心軟了,接聽了,才沒有留下更大的遺憾。這邊剛剛按下接聽鍵,阿山的咆哮就在室內炸響了:“不行了,我要崩潰了!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我一分鐘都過不下去了!綽約,綽約!”阿山的咆哮,讓林綽約膽戰心驚,盡管知道辦公室里就她一個人,可她還是驚惶地向四處看了看,才壓著聲音說:“阿山,別胡鬧,我馬上要去開會了!撂了啊!……”誰能想到,這次對話竟成了訣別。

  可在訣別時,林綽約的聲音卻是冷漠的,這在當時,這在阿山的耳朵里,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冰冷的聲音。也許正是這個冰冷的聲音,才促使阿山下定了決心要放棄生命的吧?盡管下了決心,但阿山做的卻是拖泥帶水的,他一定是非常舍不得自己,非常舍不得這個世界,才在臨死前匆匆地安排了那場看似巧合的邂逅?

  她和阿山的最后一次相見,是在通向大會會場的那個走廊,那是午后陽光最充足的時候,明晃晃的陽光按著各個窗戶的形狀,一塊一塊地把那明黃色的光芒均勻安放在走廊里的大理石地板上,綽約手拿著一份講稿娉娉婷婷地向前走著,腳步也就一塊又一塊地穿透那些安放在地板上的陽光的盒子,就在這時,阿山“正巧”從他的辦公室里出來了,和往日不同的,這次他直露露地瞪了綽約一眼,綽約只覺得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眼神異常深邃,看得綽約心里一陣發毛,怕阿山再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她連忙把臉側過去了,同時加快了踐踏陽光的腳步。

  綽約萬萬沒有想到:這次“普通”的相見,卻是阿山特意送給她的最后一面……等她從會場里走出來的時候,那個陽光明媚的走廊已經被公安部門封住了,因為阿山——她的阿山,突然把自己吊死在辦公室的門上了!

  “淑華……淑華……”那個怯生生的聲音,真的是在叫她嗎?

  綽約循著聲音望去,那個穿著臟兮兮的勞動服,正在沿街叫賣的,一臉酡紅的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姐姐嗎?——淑華!多么久遠的名字,又是多么親切的名字?此時在這樣的小樹林,在這樣的心境里聽到這樣的名字,林綽約突然百感交集起來,以至于差點掉下淚來。

  “淑華,真是你呀?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姐姐在看她之前,首先向四處望了望,確定周圍并沒有人注意她時,她才有些態度不自然地沖林綽約笑了笑,笑出了滿臉緣自母體的親近。

  這位姐姐,應該算是林綽約小時候最要好的姐姐了。可自己的這個市長之位,并沒有改變姐姐的命運,雖然綽約也曾試圖改變過的,并且利用職權,真的給姐姐安排了一個位置。可做慣了粗活的姐姐,竟一點也坐不慣機關里的軟椅子,姐姐僅僅在那個軟椅子上坐了半個月,就主動辭職,又出來賣菜了。用姐姐的話說:坐在那樣的軟椅子里,看著人們異常的目光,簡直就跟上刑一樣。其實,當初姐姐離開時,林綽約就知道姐姐離職的真正原因了,姐姐怕丟林綽約的臉呀!

  此時,站在陽光下,看著一臉陽光的姐姐,林綽約又從另一方面理解姐姐的選擇了。是啊,天天接觸陽光,多么好啊!只要有陽光,只要高興,干什么真的是無所謂的。

  “很悶,出來走走。”林綽約說罷,就沖姐姐親近地笑了,她的親近讓姐姐頓生一種受寵若驚的神情。

  姐姐的神情,讓林綽約產生了一絲自責。都說人世間最親近最長久的感情,是姐妹之情,可自從自己當上了一市之長,自己就很少有機會享受這種感情了。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放不下市長的架子。此時此刻,望著陽光下姐姐那汗噤噤的臉,綽約突然想到了小時候讀過的一篇文章《哨子》,是啊,為了自己的哨子,自己已經丟失了太多的真情了!

  ——頭頂上的那個女市長的光環,真的值得令你傾盡所有嗎?林綽約第一次如此自問。

  平板車上的蔬菜,綠意盎然的,林綽約突然上前推了推姐姐的賣菜車,她的舉動,再次讓姐姐驚慌失措了:“別別別,你別跟著推,看弄臟了衣服……讓人家笑話!”

  林綽約不在乎地一甩頭,真誠地說:“那有啥呢?等退了休,我也出來賣菜!”

  “那哪行?哪有大市長干這個的?全中國都沒有的事兒。”姐姐奇怪地瞪了她一會兒,突然湊近了說:“你咋了?也被查了嗎?”

  姐姐的問話嚇了林綽約一跳,她正要回答,突然,手機就響了……

  就像誰不經意間點撥了一下她的神經,一切死去的就都復蘇了。林綽約誠惶誠恐地按下了接聽鍵,小巧的手機里面立即傳出了秘書那清麗、禮貌、謙恭但又焦急的聲音:“林市長嘛?哎呀終于和您聯系上了,今天上午因為電信公司的線路出現了故障,所有的電信信號都中斷了……您現在在哪里?……在哪里?”

  “我在外面!”林綽約的聲音冷冷的。

  秘書立即覺出了她的異常,他頓了頓,才說:“呃……有一個會,馬上要開了!很重要!您可能忘了!您在哪里呀?我派人去接你!”

  林綽約向四周看著:“這是一片小樹林……對了,不遠處有條街道,特征……有一個遠望網吧……”

  “好,我知道了,您稍等!”

  關上手機,林綽約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又都回到了原來的狀態。

  “我得抓緊走了,讓你司機看到了,該丟你的臉了!”姐姐忙忙地推起了車。

  林綽約突然感嘆一聲,喃喃地說:“姐姐,咱們靠勞動吃飯,有啥丟臉的?咱又沒偷,又沒搶!”邊說邊和姐姐一起推起了車子。

 

十一

 

  意識已經無數次地走進過這個花園,每次進來都讓她無比激動,繼爾無比痛苦。

  太陽下去了,天邊有一抹晚霞,樹們凝立不動,在空曠的天幕下顯得如此低矮,遠山當然還是飄渺的,流水的淙淙不絕于耳畔,有濕潤的風輕輕地吹來,吹來。獨立在那一排小房子前,一頭長發,一身長裙,一抹霞光……于是,她微笑了。

  她突然想起兒子在四歲的時候涂鴉在一張廢紙上的一首小詩,只有四句話:

 

  “看時是人,

  不看是鬼。

  白天是人,

  晚上是鬼。”

 

  ——兒子那時還不懂得為詩起名字呢!

  剛剛四歲的孩子,怎么就寫出那樣的詩了呢?他到底又怎樣一筆一筆地用他那胖嘟嘟的小手把詩寫在紙上的呢?他那個圓圓的小小的腦袋瓜到底裝了什么呀?

  此時此刻,別說她弄不懂遠在大洋彼岸的兒子了,她連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呢。

  就像這隱秘的花園……

 

  作者簡介:李曉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偵探小說協會會員,公安部首批簽約作家,白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創作影視劇及長篇小說近三百多萬字。長篇小說《心中有鬼》(時代文藝出版社)被評為吉林省第七屆金盾文學獎。長篇小說《鬼使神差》(作家出版社)2016年獲第六屆全國偵探小說大獎。該小說2015年被翻譯成英文版,在越南發行。現已與影視公司簽訂了網絡電影改編合同。 長篇小說《測謊者》(作家出版社)。長篇小說《古鏡》(國務院言實出版社)。長篇小說《密語》創篇小說《女警官其其格》(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前,發表在《啄木鳥》。電影劇本《一個人的戰爭》獲2015年全國新媒體微視頻大賽最佳劇本獎。電影劇本《道是無情》長影拍攝,2002年在中央六臺播出,該劇被公安部評為第七屆金盾影視劇創作三等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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