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壓蛤蟆 憋屈一生
作者:郭偉
“石壓蛤蟆”是黃廷堅對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7月28日)書法的調(diào)侃性評語,也是抓其住書法特征最確切的說法,生動形象,十分傳神,被后世書法界廣泛認同。
常言道,文如其人。其實,字也如其人。蘇體字頭向右上傾斜,字腳向左下延伸,外形幾成扁平結(jié)構(gòu),似乎有無形而又強大的外力向內(nèi)施壓。但筆力千鈞,筆劃剛健,似覺顫顫巍巍,負重煢立,有所扭曲而寧斷勿彎。黃廷堅一語成讖,蘇軾的字體正好也是蘇軾波瀾壯闊、才華蓋世、卻又顛沛流離、漂泊無定的一生,最真實、貼切的寫照。
蘇軾當年初出茅廬,參加題目為《刑賞忠厚之至論》的殿試,其策論一炮走紅,名震京師,譽滿天下。隨后,各類詩文逐步出爐,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繼歐公(1007年8月6日-1072年9月8日)之后,三十多歲便登上了文壇領袖的高峰。
殿試一結(jié)束,宋仁宗便欣喜道:“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即指德才兼?zhèn)涞奶K軾、蘇轍兄弟倆。這個發(fā)現(xiàn)似乎為積貧積弱的宋末帶來一絲希望的曙光。
這個發(fā)現(xiàn),說明求才若渴的仁宗的確有識人之明,也有愛才之心和指示皇子皇孫重用之意。但是,正是對蘇軾兄弟的驚奇發(fā)現(xiàn)和提前許愿,把基調(diào)定得“太高”(從其才能上講并不高,但對當朝論資排輩的權(quán)貴而言,卻是一種巨大的壓力),而且超前公之于眾,大木干云,樹大招風,賢人遭忌。而且“君子可欺以其方”,個個權(quán)臣,人人自危,摩拳擦掌,處處設防,處處挖坑,千方百計為蘇軾一生從政設置障礙。
“石壓蛤蟆”,正是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最大限度地、藝術化地展示其政治天賦。同時,蘇軾一生正像石壓蛤蟆蓄積著巨大的張力,卻沒時間、沒地方、沒舞臺、沒觀眾得以正常釋放和發(fā)揮。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代皇帝都過于輕率——不是迫于朝臣壓力,就是個人目光短淺,心胸狹窄,總是聽信朝臣進言——蘇軾生性狂放,激越冒進,屢改律例,作事尚欠穩(wěn)妥,不夠成熟,需要在基層歷練歷練,需進深入了解民情,逐步積累行政經(jīng)驗等為由,排斥在朝庭之外。
蘇軾既不贊同元豐黨魁王安石高舉“熙寧變法”的大旗,加重人民負擔,增加貪官盤剝百姓的機會;又反對元祐派思想保守,裹足不前。實質(zhì)上蘇軾屬于比較穩(wěn)妥的中立派,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因事制宜,實事求是,破除陳規(guī)陋習,堅持辯證施治的代表。而現(xiàn)實卻是“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兩邊不討好,使蘇軾的政治環(huán)境非常尷尬。
不論是世界觀還是方法論,都必須堅持“一分為二”。方法不是萬能的良藥——良策,宜防其負面作用;劣法,也可取其有益部分。
再者,蘇軾天性梗直,雖一心為民,卻常常違反“祖制”,破壞“規(guī)矩”,據(jù)實切實而行之有效的行政作風,這讓很多同僚很受傷,他們趕不上步伐便咆哮不休,處處掣肘,嫉妒、誣陷、歪曲蘇軾所取得的政績。同時蘇軾不管時間,不分場地,不分對象,不顧他人感受,嚴口剛牙,義正辭嚴,在不知不覺之中得罪了一幫權(quán)貴小人,致使自己不斷遭受政治打擊迫害,多次遷貶,甚至一路外遷,四次貶降。逐步發(fā)展到雖當官而無簽字權(quán),雖任事卻被監(jiān)視居住——相當于監(jiān)外管制和勞教。
再則,蘇軾剛剛學成出山,起步就授予翰林學士,可就從這關鍵時刻開始,母父先后不幸亡故,共守孝53個月。這是封建禮教造成的人事浪費,不表。“不怕賊偷,只怕賊惦記。”蘇軾常不在朝,朝內(nèi)卻有人時刻妒忌著。奸佞小人一有時機便不斷升級構(gòu)陷和打壓伎倆,生怕蘇軾長成參天大木。
蘇軾豈能時刻專注并嚴密防范那群小人作祟?1079年,蘇軾任湖州知州不到三個月,在沈括曾經(jīng)撿舉揭發(fā)的基礎上,王珪為蘇軾量身定制了史上第一個文字獄——“烏臺詩案”,眾多阿諛之徒極盡誹謗污諂之能事,指責蘇軾以“文字毀謗君相”,作詩諷刺新法(“攻擊變法”、“諷刺青苗法”、“諷刺鹽法”),無端支離曲解詩文,斷章取義,無中生有,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最終判決他“諷刺新黨、詆毀新政”,從7月28日被捕,8月18日收監(jiān)入獄至11月30日出獄,蘇軾在獄103天中受到死罪一般的非人待遇。先后多次蒙冤于“欺師滅祖,欺君之罪”、“欺君污圣,大逆不道,法合處死”之險。千年難遇的一代文學巨星,隨時可能由屈打成招的酷刑“失手”處死或被暗殺而隕落,最后僥幸被貶謫黃州,任團練副使了事。
蘇軾從政就開始輾轉(zhuǎn),在先后貶黃州、汝州、惠州、儋州(汝州還沒來得及到任)四州,先后知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八州及其它區(qū)縣任職中,經(jīng)常親力親為,并帶領百姓重修杭州六井、治理西湖,修建抗洪大堤,抗旱抗洪、蝗災、饑荒和瘟疫,官辦流民移民村,為國自墾屯兵,清剿匪患、抗擊梁太后犯境,創(chuàng)辦救兒院(涵蓋撫養(yǎng)救助、醫(yī)療服務、培養(yǎng)教育的綜合功能性機構(gòu))、興辦公立醫(yī)院,荒島授學,指導農(nóng)耕畜牧,移風易俗……搞出那么多可圈可點,可歌可泣的偉大政績,可謂政聲煊赫,卻迭遭群狼無端圍攻。特別是烏臺詩案之后,一直稱之為罪臣,四次被迫監(jiān)視居住,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平反昭雪,恢復官職,重新投入工作。因而蘇軾除了在詩詞文賦、書法繪畫等領域的崇高、卓越建樹外,基本上沒有在國家管理層面上充分發(fā)揮其政治才能——沒有機會建立全局性、持久性、高屋建瓴的大政方針政策和措施,并予實施。
朝廷如果真想重用蘇軾,應該貶黜小人,授以大權(quán)和尚方寶劍,努力協(xié)同元豐黨元祐黨熙豐黨、朔黨洛黨蜀黨、新黨舊黨、變法黨保守黨的力量,排除干擾,取長補短,對癥下藥,堅持實干興幫,大步奔向富民強國。這樣的話,看似“百年無事”實質(zhì)上面臨重重危機的宋朝,可能峰回路轉(zhuǎn),茍延國祚,至少不致受西夏撮爾小族屢犯邊境,招致“永樂兵敗”之恥;契丹割地求和之痛。
皇帝為何不追究沈括、王珪、李定、呂惠卿、舒亶、何正臣、李宜之、張璪、皇甫僎等一干小人制造“烏臺詩案”,殘害忠良之罪呢?不予追究呂誨、胡宿、劉摯、王巖叟、蔡確、章惇、蔡京等人節(jié)外生枝之誹謗,歪曲事實,羅織罪名,忌賢妒能的責任呢?作為首相的韓琦主事不公,兩面三刀,幾次推波助瀾,軟刀殺人,差點把蘇軾推上斷頭臺。綜上,一是三人成虎,偏聽偏信;二是玩弄政治平衡術;三是放不下皇家的面子。最終機關算盡,反而丟了“卿卿江山”。
五代皇帝如走馬燈,一晃而過。王安石、司馬光乃巨儒君子,曾為宰輔,不是冒進就是保守,都有失于偏頗。隨之皇朝迭啟奸佞當政,小人當?shù)溃w全面腐敗,難以換血以治,起死回生。王安石、歐陽修、范鎮(zhèn)、趙抃、司馬光、王詵、王鞏等一干忠臣干吏在朝,人少勢弱,終竟正難壓邪;仁宗皇帝及其曹皇后、英宗的高皇后、神宗的向皇后等皇權(quán)舵手多次極力施恩,終竟沒能保全蘇軾,沒能提拔到位并充分發(fā)揮其政治上的聰明才智。
蘇軾很欣賞王朝云對自己的評價,“不合時宜”。蘇軾剛直不阿,不屈不撓,卻也單打獨斗,獨木難支,撓撓易折,難以抵擋一波一波又一波群狼的狂吠和圍攻,且又心力交瘁,疲于內(nèi)耗。實在是因厭惡官場的烏煙瘴氣,污泥濁水,黑白顛倒,陰毒險惡,蘇軾只得多次請求外放,為民干點實事,至少可以造福一方百姓,才因禍得福,也為后人批量造就了浪漫豪放,千古絕唱的詩詞歌賦和美文及精美書畫作品。
“物靜權(quán)正,水靜鑒真,心靜智明。”也喜得蘇軾具有良好品德修養(yǎng),心態(tài)良好,樂觀豁達,光明磊落,敢想敢說敢作,堪稱君子,堪為帝師,才得到近六十五歲壽延,否則可能等不到退休便因慘遭政治毒手而英年早逝了。蘇軾雖與王安石、司馬光等對立兩派代表人物,政見不合,但相互尊重,相互欣賞,互稱君子。尤其是第蘇軾十多歲的王安石,非常自謙且看重蘇軾這個人天縱之才,曾稱贊道“不知更幾百年才出如此人物。”可惜蘇軾一生“一帝師而三尚書,八知州而四貶四安置”,一直被外環(huán)境壓抑束縛著,被高尚的品格自內(nèi)克制著,頻繁轉(zhuǎn)崗,背井離鄉(xiāng),生活艱辛,不得舒展其心智,大展其才華。
蘇東坡天資聰惠,性情豪邁。在仕途上是坎坷的一生,憋屈的一生,頻繁遷徙的一生,迭遭輾軋的一生,命途多舛的一生,也是光耀日月,名垂華夏的一生,雖沒有走向預期的政治高度,而在文學上早已登上神壇,名滿天下,穩(wěn)坐數(shù)百年文壇領袖之寶座。其書法字體乃一副清瘦模樣,形體變而骨相不變,形挫頓而神飽滿,終以“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譽滿天下,流芳千古,也充分映證“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乃千古絕唱。
(2023-8-3-11時)
郭偉,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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