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橋記事(下)
作者:何加正
春夏之交,是農家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刻。稻麥兩季農活在此重合。所以白居易感嘆:“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一個“倍”字,道出農民此刻的艱辛。一邊是“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需要刻不容緩收割成熟了的莊稼。另一邊是收割完的麥地需立即耕翻、上肥、灌水,將旱地變成水田,插上秧,種上水稻,這才不會影響秋季收成。人們把這段時間稱為“雙搶”。季節不講人情,時間就是生命。其間,許多人往往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累得疲憊不堪。
幸虧智慧的當地人將麥子種成三種,圓麥、大麥、小麥。“三麥”分別早熟(圓麥),中熟(大麥),晚熟(小麥)。錯開了收割時間,這才為人們贏得了一點喘息的機會。
割麥,是勞動強度最大的農活之一。插秧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雖沒有挑擔挖河泥等費力氣,但十分纏人。一整天,站在水田里,彎著腰,不停地將秧苗一株株插到地里。等到天黑收工,腰椎猶如斷裂一般。持續數天,甚至整個秧季,那才是對人真正的大考。我和鄉親們一起在這片水田里有過“汗滴禾下土”的經歷,甚至堅持過一個秧季。什么叫辛苦?只有親身經歷,才會有深切體會。如果要問農村排在第一位的農業機械應該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插秧機。在我的心目中,這是最人性化的機械。今天,許多地方已經擺脫人工插秧這一環節,我打心眼里感到高興。多年前,七里的朋友告訴我,如今種水稻可以直接將稻種撒在地里,不用插秧了,不僅省工省力,還能增產。聽了頗感神奇。夢想成了現實。但愿有更多科技和科技人員走進田野。
夏天,是寧靜的季節。中午時分,被蔥綠田野包圍著的村莊和環繞著村莊的河流、溝汊,寂靜得讓人心醉。人們在車棚里、樹蔭下納涼,躲避烈日。唯一打破寧靜的往往是小河里戲耍的少年,雙腿擺動濺起的水花和發出的聲響,會傳遍整個小小的村莊。傍晚時分,河面上傳來“咚咚咚”木板敲擊聲和捕魚人的吆喝聲。那是一群魚鷹正在捕魚。捕魚人一邊劃動雙槳,一邊腳踩特制木板,發出急促聲響,催促魚鷹奮力向前。捕魚者一邊捕魚,一邊賣魚。
那年頭,農民沒有休閑的時候。氣溫再高,農活也不能耽誤。烈日稍稍西斜,人們就冒著高溫走進秧田,為秧苗除去雜草,謂之薅草。稻田里水是燙腳的,弓著腰,順著秧行,一棵一棵拔去雜草。背上是烈日,胸前是土氣。此刻,無不汗流如注。還有一種農活叫耙田。是用一種特制的工具,在一根長長的細竹竿上裝上帶有許多齒鉤的裝置,將其在秧行間來回拖動,既可以除草,又可以松土,還不傷害莊稼。田間管理學問真的很大,農田永遠是個大課堂,農民就是老師。
汗水終于迎來了秋收。當黃燦燦的稻谷鋪滿原野,稻浪隨風滾動,全村的老老少少,無不熱切期盼著開鐮的那一刻。吃了一個夏季大麥糝子,終將可以用白米取代了。雖然要完成國家公糧任務,自留的口糧并不富足,但喜悅還是充滿人們的心頭。秋天,是七里人最歡樂的季節。打谷場上一片繁忙,挑燈夜戰是常事。面對收獲,人們似乎永遠不知勞累。
場,很大,一般建在村子的中央,或者和農田相連,運輸方便的地方。做場的學問大得很,要由有經驗的年長者來指揮。首先,在莊稼收獲前夕,需盡早將用作打谷的場地清理好。然后,細細地翻上一遍土,再將大土塊破成小碎粒,然后均勻地澆水,讓其自然晾干。其間,不能有任何觸碰,更不能有腳印出現。干濕程度把握極其重要,全憑人的經驗。一旦時機成熟,立即撒上草木灰,再由眾人用石滾在上面反復碾壓,直到平如鏡面。做好的場地,雖是泥土,干硬后居然有了水泥的功效。讓人驚訝不已,不得不敬佩勞動先輩們的智慧。
收上來的稻谷,連同秸稈,鋪滿場地。粗獷的趕牛人吼起雖然單調卻也不失悠揚的趕牛號子,拉著石滾在場地上一圈圈周而復始地轉著。碾壓后的秸稈,稻谷逐步分離出來,秸稈也變軟。孩子們便在上面翻跟頭,戲耍,捉迷藏。
隨著西北風陣陣勁吹,氣溫下降,冬天來臨,一層薄冰開始封鎖河面。失去了水,鴨子在冰面上滑來滑去。清晨,沿河總是傳來陣陣清脆的敲擊聲。人們不得不用力將碼頭邊的冰面敲開,以便淘米洗菜,取飲用水。歷經一夜寒風,敲開的冰面往往再次被封,只能周而復始一個冬季。船只需要人們抓緊將冰面敲開一條水道,免得冰層愈來愈厚,日后行船困難。原野,村莊,河流,被寒風梳理得一片蕭瑟,大地愈益平坦。“東北風,雨祖宗”。冬日里,東北風一起,預示著雨和雪的到來。常有大雪無聲飄落一夜,清晨醒來,白茫茫一片。沒有山巒起伏,只有一馬平川;沒有視線阻隔,只有天的盡頭。簡單、靜穆、純粹、蒼涼,田野和村莊組成的一幅另類人間美景圖鋪展在大地上。
再冷,好像也沒有阻擋過七里人的勞作,只是增加了人們的艱辛。冬天,是積肥備耕和田間管理的時刻,也是興修水利的季節。除了自家修渠挖溝,還要參與大集體乃至國家更大規模的挖河工程。那年月,在七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農閑”。“農”和“忙”好像永遠都是一對親兄弟,不離不棄。
修改于2023,9,21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