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哥
作者:甄西同
七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天,那年我十六歲,我被生產隊派去微山湖修筑水壩。
水壩是攔截上游河水的,全長二十余公里,工期兩個月,修筑水壩需要大量的人力。我所在的生產隊接公社通知,要求每家每戶務必出動一個男勞力去河工,否則年終生產隊分配的任何東西都取消。我作為家里唯一男孩子(父親身體不好)不得不帶著鋪蓋去了工地。
那年冬天天氣冷得出奇,湖里的風像刀一樣在民工們臉上和手上肆無忌憚地舞動著,站在湖邊稍不活動就會凍僵那里,民工為保證身體暖和不停地去干,臉和手凍得像氣蛤蟆,夜里又疼又癢。
我和一位叫良的分在一組,負責從十幾米深的湖底往水壩上抬泥兜子。良和我同一個莊上,他比我大兩歲,家庭出身不好。他老爺爺省吃儉用置賣了十幾畝土地,夏季忙不過來雇人,后來劃成分時因雇人定性為富農,從此一家人在莊上抬不起頭,兩個哥哥到了說媳婦年齡無人問津,遠親近鄰與他們家劃清了界線,像躲瘟神似的躲著他們。
那時的我雖然對這些事懵懵懂懂,但我對他們一家人沒那么反感,反而覺得大爺大娘(良的父母)待我不錯,每當我路過他家門口或碰上,老人家總是上前說上幾句話,“良在家,要不來家里坐坐。”
一次,我去良家玩,見良手里捧著一本書,見我進來,他慌忙將手里的書藏在床下,我說:“啥書?看得那么認真?”
良語無倫次地說:“沒啥書,看著玩哪。”
看良緊張的樣子,我沒再說什么。
再后來,良還是忍不住拿出那本書說:“你喜歡嗎?”
我看了一眼,書已沒了封面,問:“這是什么書?”
“是一位外國作家寫的,書名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不以為然地點點頭,說:“我看看。”
“你可千萬別弄丟了。”良小聲告訴我。
回家后被我姐姐發(fā)現(xiàn),二話沒說,奪下書撕扯爛塞進灶膛里。
我再次去良家,良問:“書呢?”
我說:“書被我姐姐燒了。”
良不再吱聲。
從那時起我發(fā)現(xiàn)良變得少言少語,除在生產隊干活外,很少見他出門。有時我去他家,說不上幾句話,他總說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搪塞我,我也知道他是為了那本書生我的氣,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回家和姐姐大吵一頓,被父親用鞋底實實在在打了我一頓。
從此我和良除在生產隊干活外,很少說話。
沒想到這次在河工,我卻和他分到一起,且抬一個杠。原因是別的勞力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我個小又瘦弱,和我在一起只有吃虧的份。是良選擇了我。我知道后很感激良。
我和良住的是草痷子(痷子是用木棍扎起的),痷內四處透風。夜深人靜的時候,風像錐子扎在身上,本來身體瘦弱的我那經得住這么折騰,去工地的第三天夜里我發(fā)高燒,直感覺冷,渾身打哆嗦,良脫掉他身上衣服給我穿,又把他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天亮時高燒燒的我迷糊,良跑到附近大隊衛(wèi)生室拿來藥,直到中午高燒才退。
我和良抬泥兜子時,要走十幾米的上坡路,一百多斤重的泥漿兜壓的我東倒西歪,隨時都有猝倒的可能,良總是把泥兜繩往自己那邊拉,重量大多被良承擔,我望著他哽咽地說:“哥,你真好。”良笑笑說:“你身子骨差吃不消,我身子骨比你棒。”
夜里,良怕我感冒反彈,原身躺在草席上,把被子、褥子又給了我,我不要,他說:“你病剛好,別再勞犯了。”
那天夜里我被凍得冰涼的雙腳感覺到暖暖的,原來是良哥把我雙腳抱在他胸前,我再次流下眼淚,“良哥,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親哥該多好。”
盡管天寒地凍,工地上的活很累。但我沒有了當初來工地時那種膽怯和恐懼,因為每天都有良哥照顧我。
臨近河工結束,生產隊為犒勞民工將一匹病得奄奄一息的馬殺掉,中午吃飯時,每位民工分到小半碗馬肉,個個高興地手舞足蹈,“這會可以敞開肚皮吃嘍。”
晚上睡覺時候,良哥從一個舊煙盒拿出一小塊馬肉遞到我面前說:“給,吃吧。”
我愣住了,說:“哥,怎么?”
良湊過來悄悄地對我說:“別讓別人聽到了,我沒舍得吃,留給你,你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我......”
“沒事,每天吃兩塊,增加增加營養(yǎng),天冷肉不會壞。”
兩個月工地會戰(zhàn)結束了,我和良回到家。
我把良在工地上照顧我的事說給爹娘聽,爹聽后只是嘆氣,娘說:“良心眼好,就是成分壓的抬不起頭,他大哥都多大了,連個說媒的都沒有,一家人除了光棍還是光棍。”
那一年春節(jié)過后,我跟爹去了一趟山西,回來時,聽娘說,良的一家人去了東北,再后來聽說良娶妻生子混得不錯(雖然都是聽說的,但我相信良哥)。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已進入知天命之年,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見到良哥,我期待著。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