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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輝：歲月神偷

作者：喬輝

誰是神偷？偷走了歲月？

——能偷走歲月的只能是歲月。

所以，為從歲月手里搶回點歲月挽回點損失，我和趙卡劉不偉就盡量拉長喝酒的時間。先是第一場，第一場一般比較正規，比如外地來了朋友，握手、寒暄、客套話、互相恭維，夸對方詩寫得好；然后進入主題，就是各種喝法，呼市的打通關、鄂爾多斯的扣三敬二，“要想喝好，先把客人放倒”，內蒙人的待客之道就是把外地朋友灌醉，碰上酒量大的，自己也陪著醉；接著拖雷唱“三伏天下雨喲雷對雷，朱仙鎮交戰喲錘對錘，今兒晚上喲咱們杯對杯”，劉不偉唱一無所有，老徐操一口江蘇金壇話說“誰能與我同睡”，他大舌頭，故意把“醉”說成“睡”，有點耍流氓；最后，不勝酒力的，怕老婆的，尤其女詩人是不是因為老徐說了“同睡”，都先撤了，剩下的轉戰二場。

二場一般是燒烤啤酒，倒苦水、講葷段子、祥林嫂一樣又絮叨不堪回首的往事；趙卡想得茅獎，現在連個索龍嘎也沒混上；劉不偉前妻從日本回來了，有人鼓勵他復婚，他說操，好不容易離了；劉不偉的故事讓拖雷寫成了小說《厄爾尼諾》，拖雷拿了稿費還請劉不偉吃飯唱歌；呼可夫抖音有50萬粉絲，總碰見粉絲，過來碰杯合影，但沒一個替結賬的……二場會比較漫長，有時喝到天亮。趙卡還專門寫了首詩，叫《大酒后的兩個老男人坐在道牙子上等待黎明》：

我和喬輝折下腰

坐在道牙子上

面對蒼穹

等待黎明

人活得擰巴

不免會抱怨個沒完

黑夜的角落里傳來了雞鳴

大雨要在三天后到達

咳嗽不算疾病

大街上的真理像牲口一樣到處亂跑

尋歡作樂的詩人

此時此刻都睡深了吧

我們都有慈悲心

也都反對白天

直起腰來互道珍重后

一個轉身回家

一個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2021-06-03

這種標記日期的詩要寫不成“詩史”就會淪為罪證，作案時間地點確鑿，想抵賴都不行。

凡事怕琢磨，后來慢慢琢磨明白了，這樣跟歲月搶時間的辦法簡直是自欺欺人。就像下雨，跑的人嘲笑走的人，走的人反譏，跑得再快不也是一樣的路程嘛。難道不是嗎？時間就像老師傅抹的水泥，平坦又均勻，你用作喝二場的這四個小時和別人睡覺的四個小時是同一個四小時——子時丑時，就在這時辰，趙卡入股的青春旅舍里野鴛鴦正在打炮；有的人正在睡夢中磨牙放屁；幼時家鄉的牛剛吃完夜草，準備瞇一會；春秋時一對“歲月靜好”的河南夫婦正在討論：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鐘表就那么精確，轉一圈24小時，并不因為你們嘮嘮叨叨、故意拖延出了這四個小時，歲月就會額外增加給你們。因為天亮后，別人上班了，你還得補覺。看來，跟歲月搶時間，還得另找辦法，比如廢物利用，變廢為寶——做夢。

現在，對夢傳統的解釋是，當疲憊的人睡去，可大腦皮層的某些神經卻沒睡，記憶中的、或無意識的事物、想法、欲望和沖動就興奮起來，于是有了夢。

有的人夢少，倒頭便睡，一夜無夢。我覺得這樣的人生很是無趣，馬爾克斯講了個極端的例子，麗貝卡，布恩迪亞遠房親戚的女兒，患著不可逆的失眠癥，來到馬孔多，她吮吸手指、吃土、吃蚯蚓、還用指甲摳墻上的石灰吃，還一天夜里，她黑黢黢的眼睛在夜色中閃動，于是馬孔多全村都傳染上了失眠癥。開始，人們高興，因為有了充足的時間去勞作，去創造價值，因為馬孔多有著干不完的活，久而久之，人們開始遺忘，不知道蜜蜂是用來干嘛的，桌子有什么用，甚至忘記了日常用品的名字……由于睡不著，沒有夢，最后把整個生活都毀了。

有的人夢多，比如我，從夜晚到黎明，即使午休片刻，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夢。有段時間，我的夢像連續劇，今晚的故事沒結束，明晚居然神奇地續上了，后天接著，能連成一部小說。上大學時，總在夢里寫詩，夢筆生花，但天亮就忘，于是在床頭放了支鉛筆，墻上貼張大白紙，夢見詩句了，就強忍睡意，記在墻上，后來宿管科老師查衛生，說這上面涂涂抹抹是什么，同學說那住了個詩人，老師甩下句“什么濕人干人”竟默許了。還有一次，居然夢見了自己的前世——大約十七世紀的一個歐洲詩人，沒名氣，最后埋在一個向陽的山坡，我還看見了自己的墳，土包上有尺把高的青草在風中搖晃——我不太相信，怎么這世連一句英語都不會講呢？

我認為，夢是量子態的，夢境搭建起一個四維或更多維度的空間；夢里沒有物質，所見所聞全是意識，意識主宰一切。所以，夢中人可以在宇宙恣意遨游，自由穿梭于時空隧道，成為真正的“超人”。

而且，亡故的人都變成了靈魂，靈魂則是一種暗物質、信息束或量子態的什么，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可能就在我身邊，也可能在千萬光年外的某地，他們俯瞰著我，但不能和三維的我交流，只有在四維的夢里，我想念父母了，他們就會以超越光速的速度來見面，他們想念我了，也會“托夢”給我，這種心靈感應，時髦詞叫“量子糾纏”。多年前，我的夢是黑白的，母親在我夢里總是臉色發灰、也不說話，去年開始，大約是知天命了吧，我們在夢里相聚，有說有笑。昨晚，青磚紅瓦房里，黃楊木矮桌上，盤腿和父母吃飯，一碗“純意識”的飯竟吃出了兒時的味道，父母猶如生時，容貌璨然。

莊子夢見蝴蝶，于是窺見了夢與現實的的真相：“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而絕大多數古人達不到莊子的覺悟，就如同我和趙卡劉不偉延長喝酒時間一樣，怕光陰在熟睡中被偷走，不過，古人多務正業，著書立說，他們朝乾夕惕、夙興夜寐，何不秉燭游。而我，凡事不用急，因為我的時間足夠——我的夢就是我的另一生。

其實，這位歲月神偷的偷技遠不如鼓上蚤——來無影去無蹤，他總是能留下什么痕跡，比如發黃的相片、荒蕪的村莊、季節的變遷和行人兩鬢徒增的白發；清晨你泡杯茶沐浴在陽光里發呆，但你發現你的影子在悄悄移動，那是歲月做了手腳；夜晚你仰望星空，流星雨如瀑布劃過，那是歲月在大力扯拽。

麥卡錫在小說中就定格了一場流星雨，“子生之夜。一八三三。獅子座流星雨。眾星紛墜，何其壯觀！望蒼穹，尋覓諸天黑色之缺口。北斗破漏。”

確實，1833年11月12日，北美洲出現了罕見的流星暴，9小時內約有24萬顆流星劃破天空，而且獅子座流星雨每隔33年就光顧一次地球。你以為這盛大燦爛的美麗是你在“須臾”間看到的，其實，獅子座α星,中國名叫軒轅十四,距離地球77.5光年，也就是說，歲月讓它的影像在幽暗的宇宙空間行走了77年多，才來到我們的夜空，把壯麗呈現給你。

歲月這位神偷雖然常送你美景，但它最后都無情地偷走，一件不剩，這就是熵增，宇宙萬物都由有序走向混亂、由鮮活走向滅亡，概莫能逃。你看得分明，但你無能為力。

只在電影里有例外，大衛·芬奇把菲茨·杰拉德的小說拍成了電影，《返老還童》。第一次見面，本杰明70歲，黛西5歲，本杰明逆時光而生長，最后，嬰兒的他躺在她的懷中平靜死去。在交錯的時光里，他們相愛了，黛西說：

——我每天都會多長出幾條皺紋，這不公平。

——我喜歡你的皺紋，每一條都愛。

——如果我成了黃臉婆，你還會愛我嗎？

——等我老到臉上長滿青春痘，老到尿床，你還會愛我嗎？

——為什么世界上沒有永恒？

——有些事，是永恒的。

是的，永恒的只有神偷之手。

所以，李白感慨，“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況且今天，“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我們何不高舉酒杯，“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這么看，我和趙卡劉不偉是正確的，得意失意，都要桃李春風，暢飲達旦。

人類不能思考，思考多了就像貪吃蛇，最后自己把自己吞進肚里，成為死結。所以，無論什么事，包括愛情、寫作、人際，和自己想要的生活，都要大膽去做，沒有人在乎，就算有人在乎，人又算什么東西！

當下即永恒，無懼神偷。

——選自喬輝散文集《不過如此》

編輯推薦

充滿形而上的洞察與思辨，呈現歷史與現實、敏感與堅守、苦難與信念、信仰與追求的火熱情懷。

內容簡介

《不過如此》是記者喬輝的一部散文隨筆集，匯集了作者多年創作的精選篇章。全書按內容分為四輯，第一輯：在人世間；第二輯：非常語文；第三輯：如露如電；第四輯：舊聞續貂。這些作品在書寫和表達上，既有北方地區本身具有的人文氣候和文化環境特色，又有灑脫豪邁的民族風格特質，語言詼諧幽默、文風熱情真誠，從中可見作家的生活環境、感悟哲思、社會見聞和往日情懷，亦有充滿形而上的洞察與思辨，呈現歷史與現實、敏感與堅守、苦難與信念、信仰與追求的火熱情懷。

作者簡介

喬輝，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內蒙古烏蘭察布察右后旗。供職于香港大公文匯傳媒集團。現任呼和浩特市作協副主席。

書籍信息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ISBN：9787521223798

版次：2023年8月第1版

編碼：14179756

品牌：作家出版社

包裝：精裝

開本：32開

印張：9.75

字數：200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