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伉儷
作者:羅里寧
先生什么意思不用說,伉儷什么意思也不用說,先生伉儷可能就會引發起一些人的好奇。一般而言,先生的指向主要是男性,兩位先生,怎能結為伉儷。其實在中國學界,也有極少數真正有學問的女性被稱為先生的,楊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她和丈夫錢鍾書先生,就成為中國學界少有的一對先生伉儷,這一對先生伉儷并肩前行,一起為中國的學術和中國的教育奉獻自己的力量。
“認識”他們,是從錢鍾書先生這兒開始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讀書風氣剛剛興起,我跟風訂了一些雜志,在一本山西的文學雜志上,讀到一篇介紹中國現代作家和作品的文章,其中有對錢鍾書先生和他的長篇小說《圍城》給予的高度的評價,因為這篇文章介紹的其他作家,我都有過一點了解,唯獨錢鍾書先生是第一次知道,所以對他的印象就有點特別,那時候他還沒那么大的名氣,更是激發起我想讀一點他的東西的欲望。后來讀曹聚仁的雜文,他在《寫文章》一篇里談到錢先生時引用了一句錢鍾書“古今中外,無所不通,真是了不得”的話,讓我對錢先生就越發感興趣起來。
錢鍾書先生是中國學界少有的能同時使用現代漢語、古代漢語和英語寫作的人,他的學術著作《談藝錄》和《管錐編》,就都是用文言文寫的。小說《圍城》,把舊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唯妙唯肖,當年解禁出版時就掀起搶購的風潮,大學生幾乎人手一冊。這樣的購書潮在當時乃至于當今,都是少有的。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立論精辟,富于用典,讓人對幽默能有更深入的理解。
錢鍾書先生不是一般的學者,要想深入他的學問不是件容易的事。《談藝錄》和《管錐編》,博大精深,我看不懂,估計看不懂的人,還不只我一個,只是有人不愿意承認而已——這不只是我個人的觀點,我就看過一個視頻,有位長期編輯出版學者名人著作的大出版社的編輯,就說過類似的話——看不懂就看不懂,沒關系,我們也不必為此而感到煩惱,這個世界上人們看不懂的東西多了去了,又不只是我們看不懂。可還是有人,以此來攻擊他,說他的學問,是掉書袋,不成體系。更有甚者,是攻擊他的人格,說他傲慢,說他不近人情,說他謹小慎微,說他讀書避世,說他不敢批判,說他的小說諷刺這個諷刺那個。這最后一點,就連被人懷疑是諷刺對象的那些人,都沒有誰去對號入座,倒是有些人,胡亂地去幫人家對起號來。他在自己的每一篇(部)小說的序言里,都強調小說純屬虛構,請讀者不要對號入座,以免自尋煩惱。比如在《人?獸?鬼》的序言里,他就聲明人物情事都是憑空臆造的,當然也就不存在影射真人的事。——如此這般,等等等等,有的攻擊,已近乎于人身攻擊。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他就是個讀書做學問的,并且為祖國的文化事業做出過巨大的貢獻。他從不說自己有多了不起,無論是把他捧上天還是想把他貶下地,都不是他自己所能左右的,也與他本人無關。他和楊絳先生讀書寫作,超凡脫俗,面對榮譽地位,還有不斷襲來的是是非非也很平靜,把它們當作蛛絲一樣輕輕抹去。著名翻譯家楊憲益老先生為此,還專門替錢鍾書先生說過幾句打抱不平的話,他在《回憶錢鍾書兄》一文中就說錢鍾書先生“一個好讀書作學問的知識分子,一生正直淡泊,與世無爭,……而且從來不說假話,也很關心別人,死后還要給人作為話柄,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對于這樣的人,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指手畫腳和說三道四?
楊絳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才女,年輕時就被人尊稱為先生。她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在錢鍾書先生逝世后,仍以老邁之身堅持寫作,為丈夫打掃現場,整理文稿,一直活到一百零五歲。能活到這個歲數,或許有許多原因,不管什么原因,我都寧愿相信,這是她修身養性、專心學問、善待自己和善待別人的結果。
我愛讀楊絳先生的著作,尤愛讀她的散文作品。和許多老作家老教授老學者一樣,她的文字樸實純凈,自然明白。——在老一輩作家教授學者中,有不少都有過留洋的經歷,有的甚至還留洋多年,無論怎樣的留洋,留了多少年的洋,他們始終規范地使用自己的母語,少有洋腔洋調,寫出來的文章,就像和家人談話一樣通俗好懂,這與他們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有著難舍的家國情懷是分不開的。
我無意在這里談論楊絳先生的學問文章,我也沒這個資格。楊絳先生的品行,不僅體現在學識上,還體現在為人處世上。她和錢鍾書先生深居簡出,不事張揚,無論別人對他們怎樣的吹捧,也無論別人對他們如何的說三道四,他們都不去理會,只管做好自己的學問,寫好自己的文章,為人們提供優質的精神食糧。
然而他們又不是不問世事的書呆子,不僅關注社會的發展進步,還很關心他人。他們的學生,他們的鄰居,還有他們的同事都有人得到過他們的關心、幫助或者資助,最為人所熟知的,是楊絳先生在丈夫錢鍾書先生和女兒錢瑗走了以后,于二〇〇一年代表全家向母校清華大學捐贈“好讀書”獎學金,捐出他們的全部稿費版稅。楊絳先生在捐贈儀式上動情地說:“因為我是代表三個人,我自己一個,還有已經去世的錢鍾書和我們的女兒錢瑗,那個時候,我跟錢瑗在錢鍾書病床前邊我們一起就商量好了一件事,就是說將來我們要是有錢,我們要捐助一個獎學金,這個獎學金呢,就叫‘好讀書’獎學金,不用我們個人的名字,這是第一句話。第二句呢,‘好讀書’獎學金的宗旨是扶貧,因為我們看到富裕人家的子弟,他們如果要升學呢,很方便,可是貧窮人家的兒女呢,盡管他們好讀書,而且有能力好好讀書,可是他們要上個中學就有種種困難,上大學就更不用說了,那么‘好讀書’獎學金就是為了要扶持和幫助這些貧窮人家的兒女能夠好好讀書。”她還不顧自身年老體弱,謙卑地稱自己個子矮小,堅持站著講話,講完話還要向全體師生深深地鞠一躬,感謝學校滿足他們一家人的,有條件就盡自己的能力去幫助別人的這個心愿。捐贈人向受捐贈人鞠躬致謝,幫助人家還要感謝人家,這是怎樣的一種品行,怎樣的一種學養啊,這樣的品行和這樣的學養,豈能是好嚼舌頭根的人所能比得了的?
楊絳先生樂于助人,自己一家卻過著節儉的生活,寓所里沒有任何裝修,只有一些老舊的柜子和陪伴他們讀書寫作的桌椅,濃濃的書卷氣就是他們的最大的財富。她一生教書育人、研究學問、創作文學,在各個方面都取得非凡的成就,甚至在翻譯上也能自成一家。在那么多的領域取得那么多的成就,是很值得驕傲也是很值得炫耀的。可她淡泊名利,不與人爭鋒,在自己的那一片園地辛勤耕耘,默默奉獻,這樣的人生態度最值得尊敬。
楊絳先生頭上頂著許多光環,但她拒絕所有的榮譽,不論這些榮譽是來自于國內的,還是來自于國外的。她一百零三歲時,有一所著名的外國大學的一個著名的學院,要授予她榮譽院士稱號,當她接到院方恭賀的信函后就去信回絕了,她在信中說:“我如今一百零三歲,已走到人生邊緣的邊緣,讀書自娛,心靜如水,只求每天有一點點進步,過好每一天。榮譽、地位、特殊權利等等,對我來說,已是身外之物。”以她這樣的眼光和這樣的品行,即便是許多從政的人都難以企及,更遑論一些所謂的專家學者了。
錢鍾書先生逝世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楊絳先生仙世于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他們終于遠離世俗喧囂,到另一個世界去和他們的女兒會合去了。那曾經的贊譽和吹捧,那曾經的不斷襲來的是是非非和說三道四,也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化為煙云。他們無愧于自己,無愧于自己的那個時代,也可以安息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