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根
作者:郭偉
住進蓉城不久,漸漸地聯系上了幾家早已進城的親戚。到大姑家,她請我們進館子大吃一頓,臨走時送我們一袋冰凍嫩豌豆。去姨姐家玩,臨走她送我們一大袋黃瓜、豇豆。到表哥家,臨走送一袋嫩葫豆,幾個玉米棒子。
想起媽媽剛剛進蓉城時,住在三弟的空房子里。媽給我們講她每年也收獲不少農作物。爸爸卻翻著白眼說,腿腳又不好,還下那么大的力氣,一輩子想的都是糧食。
原來都是同一種情形。是資助我們沒有飯吃嗎?不是,是他們在炫耀勞動成果,更是他們的一種憂患意識。這些親戚所住的地方,屋周都有開發商已經征收而尚未開發的土地。閑著也是閑著,這些剛從農村來到城里的原職農民,一是人閑不下來,閑下來心情就不爽,身體不動就生病。二是見不得土地閑置,土地不長點有益的東西,就是荒蕪,浪費。
我們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看著就心疼。
我買的百十來平的小矮層商品房,樓頂屬于私有空間,四周靠墻圈出六十公分寬的花臺,運來熟土共造地七點八平方米,自然也是準備種蔬菜的。兒子新買房在萬安小區二十六樓,正好樓前又有上百畝閑置空地,聽說要為引進精英人才而修建高端別墅群。移住兩三年了,地還是沒見全部開發。倒是天天能看到幾十戶農民做成的莊稼。左前方正中位置,一家老兩口可真投入,不管日曬雨淋,他們早出晚歸,堅持耕作。可能他們搞得最早,占居有利位置墾地兩三畝,而且整理得地平廂直溝深,他們撿來廢舊裝修板材圍成一個手掌加三根指頭一樣的地形,中間一堆亂石上,還堆放著撮箕、鋤頭等工具,以涂料桶改作的塑料水桶,專接天然雨水用以灌溉,那里光照充足,想必肥料也是按時按量投施,油菜、玉米、洋芋、紅苕、豇豆、黃瓜、茄子、扁豆莢,一片一色,莊稼長得如墻一般。
真是既專業,又認真。
從農村來到了城市的老人,不是來養老的就是來幫子女帶孩子的,只早晚到學校接送孫子,剩余大把時間,干什么呢?身份突然轉換,有些人很久都適應不了。經常聽說他們在城市里與兒女們住不慣,再次返居農村。
聽姨姐說,她們初進城時,也不習慣,經常想回老家看看,后來見有閑地,也操起老本行,種子一下地,莊稼長著,天天得經管,啥時候需要干什么,日程牢牢地把人拴住了,日子也過得充實了,生活情趣也新鮮多樣化了。而且種一年的莊稼,吃不了的還可以賣出六七千塊錢出來。玉米棒子,別人賣五六塊錢一根,她賣二三塊錢一根,上街一搶就光了。
姨姐還說,她原先住的那個伏龍小區旁邊,開發商也有一大塊未開發的土地。她們與開發商之間既沒商量,又沒約定,連面都沒見過,大家便隨意去種植。按理說,在土地開發時只需告知一聲,農民能收的就收,能移的就移,開去一輛鏟車一陣鏟掉也沒事的,只不過損失幾粒種子嘛。但是,那年,姨姐她們遇到那個開發商很仁義,主動按面積大小,種植內容及莊稼生長情況,幾百甚至上千地補償給亂占亂種的農民。
她們又不是原有土地者,得到意外的收獲,高興極了。
我很驚詫,原來,一家人只要一分地,蔥蒜苗就有了,小菜也有了,雜糧也有了。有三五分地加之四季輪作,能收到上百斤油菜,榨幾十斤菜油,當然可以養活一家人。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不論哪種原因,能從農村來到了城市站穩了腳跟,并住扎下來,就算是勝利,都是進步。進城的農民工,卻忘不了本職和農技,見到閑置的土地,便忍不住你去圈一塊兒種植糧食,我去圈一塊兒種蔬菜,也有附帶收入,幫補家用。
但是,這里除了土地被征收的本地農民之外,能在大城市買得起房子的人,在乎幾千元的農產品收入嗎?正如姨姐說的,得豐富生活。劉備、陶淵明,不也發現了農趣嗎?
四周高樓林立,中間被圍地,分割成不同形狀的地塊,時常十多二十個農民在其間忙碌。
我也便積極參與其中,首先信心滿滿地上農資商店買來一把鐵把鋤頭,網上買些肥料和牛皮菜、小白菜、玉米、辣椒等種子。第一次開墾了一小塊不過幾平米,因偏坡缺水,種下的南瓜苗遠遠遲于鄰居地塊的長勢,瓜藤不過一尺來長就到了秋天,當然除開了一朵晃花之外,什么果也沒有結出來。第二次在尚未貫通的公路邊的平地上,相當于將來的人行道的位置挖出十余平米,因土質潤濕,石塊又多,凝成大塊大塊的,每塊少說也有十多二十斤,弄得我滿頭大汗,準備過幾天再拌細、下種。當晚,不知是誰將我翻出的土塊全部搬走了,我很佩服那人的毅力,小推車要搬五六趟,皮卡車一車也未必裝得完,可見那人不但在乎土地,連土塊都稀奇。他拉去哪里,拉去干什么?地上有痕跡,但我不想去追蹤偵察。
我只好再次深挖,隨即下了種。可是疏于管理,菜苗到后來都長苔開花了,也沒吃上一匹青菜葉。到初冬時,有一天我在樓上正好看見有人開著挖挖機,來回二三下就給鏟平了,并與旁邊的地一道翻耕。我以為是市政有關公司要收回并集中種植街景花木了,后來才得知,旁邊那塊地的臨時主人見我們沒經管,他就收歸一處種洋芋了。我們沒見過面,我也不在意,這事也就罷了。
后來有一天提前去接孩子時,我來到校邊土臺看孫子上體育課,見一婦女在挖地,我上前開玩笑說:“你種不了那么多吧,這邊這一廂讓我來做,怎么樣?”她左手撐著鋤頭,右手比劃著,一本正經地說:“這塊地挨著我這塊地,我前幾天就來扯過雜草啦,撿去石籽,我要一起種。”
她嚴肅、固執的態度,讓我吃驚。
假日、傍晚,常常有些身著紅色長衣,白色休閑服,頭戴草帽的人,走在田間阡陌縱橫的小路上,有拍照的,有放歌的,有席地而坐的,別有一番田園風光。
土地,不僅是孕育生命的基床,也是維持生命的搖籃。人類追求生存、追求富足,追求幸福,是根深蒂固,與生俱來的本能,成為一種完全的自覺行為。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
尤其是作為傳統農業大國的中國農民,他們勤勞,他們儉樸,他們自強不息,在沒有現代農業的時候,首先在他們的骨子里早已銘刻的就是,如何解決基本生存。大家都知道,糧食的珍貴不在價格上,國家再富裕,“民以食為天”,人們一日三餐,頓頓缺不得糧食。只要有一點土地,就能很好地生存下來。
我們都曾路過饑餓年代,還留下過深深的傷痛。
千百年來,封建統治者橫征暴斂,大興徭役,廣修宮殿,極盡奢華,勞民傷財,終為人民所仇。若體恤民生,生活儉樸,“茅茨采椽”;不煩民、不擾民而養民;不強民、不勞民而益民;不坑民、不刮民而利民,讓民休養生息,任其自覺勤勞致富,便是“無為”。只要沒有剝削,也不會天旱而枯,天澇而溺,必致豐稔,何以致遍地饑餒?更進一步,若能廣學授業,大辦水利交通,科學助農,憐貧恤老,乃是大有作“為”。辯證而施“無為而治”,方能強國利民。
土地,當人們不理它時,便是一塊塊長滿雜草的荒地。不需要政策引導,不需要宣傳發動,不需要教育培訓,這些智慧勤勞的人們便自覺地把荒地變成了良田,見縫插苗。只要有一把種子,他們就能造出一個春天。
(2022-4-20)
郭偉,四川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