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爹舊事(紀實散文)
作者:呂金海
三爹哪一年出生?什么屬相?我不記得了。只知道三爹和我們一家生活了幾十個年頭。從我記事起,三爹已經四十多歲,高大的身軀,挺直的腰板,紅臉方面,是典型的北方漢子。
三爹一生未娶,也不談婚。父親也曾托人張羅,三爹搖搖頭說:歲數大了,一個生活人慣了,拖家帶口的不自在。偶有村里古道熱腸者上門提親,三爹抱著一桿旱煙袋拼命地抽,悶頭不語;要么轉身離開。那時候,農村大集體,計工分紅。三爹年富力強,工分要比別人掙得多。一些年輕寡婦和剩女,看三爹條件比別人好,總短不了撩逗三爹,三爹笑都不笑一臉正經地走開了。一次田間休息,村里一年輕寡婦笑著對三爹說:“只要你對著大伙給我笑一個,我就嫁給你,咋樣?”三爹憋得滿臉通紅,把煙袋在鞋底上一磕,轉身走了。眾人一陣大笑,三爹仍是不茍言笑,不理不睬。從此,三爹便有了許多說辭:有人說三爹天生就是童男;是羅漢下凡或是生理不健全。更有甚者要扒光三爹的衣褲,看一看三爹下面到底長得啥玩意兒?
我家“文革”后期蓋起三間里軟外硬(外面磚,里面是土坯)正房和幾間草坯涼房。三爹卻從不住正房,開辟了一間涼房居住下來。父親和母親一家人打勸他到正房去住,三爹總是搖頭說:“不自在。”
那時候,農村生產隊開春時,修渠、打壩、攏堰子,勞動強度很大,中午一家人累得腰腿抽筋,躺在大炕上午休。三爹卻不然,一個人在院子里搗鼓。時間不長,打出一臺手動壓水井。隨后便在空曠的院子里圍起一畝多大的圍墻。幾天時間,翻地施肥,修渠攏堰,弄得橫平豎直,有模有樣。隨即三爹不知從哪弄來了各類蔬菜籽種,眨眼功夫,小青苗便破土而出。在三爹的侍弄下,時間不長,蔬菜就上了我家餐桌。
那時候,農業社年終分紅每個工也就一、二角錢,糧食按人頭分,除分三、二十斤小麥外,全部是粗糧;蔬菜是山藥、圓白菜,蘿卜。這么新鮮的黃瓜、西紅柿、茄子,青椒一大片,讓村民眼饞的不得了。每逢夕陽西下,四鄰八舍出來納涼,人們便趴在菜園子的圍墻上評頭論足,喋喋不休,但多半是夸贊三爹的。那時候是餓的人們眼睛發藍的年月,能吃上這樣鮮活的蔬菜不眼饞才怪呢。
母親更是少有的勤勞,天不放亮,黑黢黢的就出去掏苦菜,每年飼養兩頭隔(yia)年豬。到年近臘徹的時候,父親便請人幫忙把兩頭豬宰掉。頭蹄留著一臘月和過年吃,腸腸肚肚第二年來春吃。豬肉卻賣一口留一口,一口三百來斤的隔年豬僅賣二百多塊錢,管夠一家人全年的吃喝拉渣的費用。剩下一口,三爹和父親從河槽取冰,在涼房地下挖一地窨子,從上到下鋪冰,放入豬肉,封蓋后和泥抹好,直放到來年麥收時節開啟,用豬油腌制豬肉。因此我們家一年四季都能吃上葷腥。
每逢深秋時節,農業社耕完地,三爹便利用起早搭黑到地里撿丟棄的山藥。所獲山藥大小不一,要么就是蟲咬殘缺。三爹總是細心篩選,好一點的留下,次一點的喂豬。篩踅的山藥經過一洗二沖三打磨,不幾天,一排排白亮亮的粉條掛在我家的屋檐下。那個年月,能吃上豬肉山藥燉粉條,可不是一件平常事。三爹出去串門,鄰居們一看三爹油乎乎的嘴,便知道我家的生活比別人家強。
父親和三爹的關系一直比較好,從沒見過吵嘴或鬧變扭。父親沒有三爹高大健壯,精精瘦瘦,精明強干,善于計算。父親早年讀過五年官學,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過年時節,半個村的春聯都出自父親的手筆。
聽父親說:1946年,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在土默川一帶抓壯丁(兩丁抽一),三爹身材魁梧,被一眼相中,拉在薩拉齊火車站。爺爺急得上躥下跳,領著父親四處求神算卦。一卦攤前,爺爺搖了半天竹簽筒,跌出來的是下下簽:“劉秀走南陽,非走不行。”爺爺一屁股坐在地上,躊躇了半天對父親說:“還是你替你三哥走吧,你念過幾天書,人也比你三哥靈活,讓那個不出氣的煙鍋子出去當兵,恐怕是有去無回了?!备赣H二話沒說,隨著開拔的部隊踏上東去張家口的悶罐火車。
父親服役于國民黨傅作義部,由于識文斷字,在團部當了文書,沒半年光景,父親利用職務之便,私下開了一張路條,逃到河套陜壩一帶隱藏下來給地主攬長工。
解放后,父親娶妻生子,便把三爹接到身邊共同生活。在國民黨傅作義團部當了半年文書,卻成了父親一生洗不掉的“污點”?!八那暹\動”、“文革期間”、“整內人黨挖肅運動”,歷次政治運動都成了父親難逃脫的厄運。
“文革”期間,一次父親半夜被紅衛兵拉出去批斗,吊在大隊部的房梁上,一個叫“二蛋”的二侇子,手持帆布鐵鏟褲帶,沒頭沒腦照父親的頭部一通猛抽。頃刻,父親的頭部便裂開幾道豁口子,鮮血順著面頰流了下來。那時候我才七歲,守候在一旁,好心的鄰居硬生生把我送回家。
第二天清早,母親讓我給父親送早餐(酸粥),順便打聽父親的消息。父親已被隔離審查,圈押在生產隊飼養院。我去的時候,當飼養員的三爹正給父親擦拭臉上的血漬。父親看見我,極力睜開腫得像核桃般的眼睛,伸出已被敲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頭頂,什么話也沒說一句。我再也忍不住了,抱著父親嚎啕了起來。三爹慢慢把我拉開,不聲不響,用他頭上已看不出顏色毛巾繼續擦拭著父親的血跡,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
打那以后,三爹成了父親守護神,一日三餐需要三爹伺候。疼得實在不行,三爹就給父親喝一片“索密痛?!辈恢裁磿r候,三爹身旁多了一把鐵“黃叉”。紅衛兵造反派知道三爹是一根筋,也不再有人敢去飼養院鬧事去了。
那時候,三爹和父親的感情升華到了極點,不愧為一母同袍,手足之情。
后來,由于我們家的勤勞,三爹的幫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那時候,三爹仍在飼養院當飼養員。每天職責除喂牲口外,還給隊里收飼草記帳。我已經十五歲了,參加了農業社的勞動,為的是掙取貳角錢的工分(十分為一個工)。每天天不亮,母親便喊我下地,提一把鐮刀,拎一根繩子,踏著徹骨的露水,到凍得手腳發麻的野灘里割草。日頭漸高時,一百多斤的蘆草、水稗子、菅草,捆綁在我瘦小的脊背上馱了回來。當一背草放在飼養院的草房時,長長那口氣還沒喘過來,三爹便過來給我的草過分量。三爹秤桿總是拿捏得很中,不高不低。記賬的時候多連一兩不曾多記。那時候,我怎么也想不通,冤枉的想大哭幾聲。
大爹長子距飼養院住的挺近,有時候,搭黑早晚到飼養院看望三爹,沒事拉呱幾句閑話,趁三爹不注意,往兜里揣幾把給大牲口煮的黑豆飼料。結果一次被三爹發現了,硬生生從兜里掏出來。大哥辯解地對三爹說:“你那孫子三歲多了,吃不上一點細糧,到現在腿軟的不會走路,我拿回去熬點黑豆糊糊,補補身子。”三爹脖子一梗:“這是公家的東西,咋能隨便拿回自家呢?”遭到三爹的呵斥,父子倆幾乎差一點斷絕關系,多少年連話都不說。
1976年初夏,大雨一下就是半個月,“美岱召”溝山洪暴發,把“民生渠”以北的村莊全部淹沒。村里、田里,多半人深的水,家家戶戶綁起筏子在水上通行。洪水遲遲不肯退去,從夏天到秋天,莊稼全部被淹死,沒剩下半粒糧食。全村壯勞力基本出去逃荒、打工。丟下我們這些老的、小的,七病八痛的,只能靠國家給的高粱米“救濟糧”維持生活。眼看漫長的冬季難熬,三爹和父親只說了聲“要出去”,拿了條麻袋,離開了家。日子在難挨饑餓中到了臘月,一家人無一點細糧備辦年貨,咳聲嘆氣地沒一點辦法。
臘月二十九,三爹風塵仆仆踏著殘雪趕了回來,背上捆著七八十斤白面的塑料袋,一進門連人帶面,砰的一聲倒在地上,自己卻站立不起來了。原來,三爹出門后,打聽到武川一帶雨水豐沛,年饉好,便獨自一人徒步去了武川。在那里住在一位好心的光棍漢家,白天四出討飯。時間久了,要回的高粱面、小米、玉米面雜七雜八的粗糧,被三爹全部兌換成白面。看看臨近年關,三爹背起半口袋子白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輾轉了二百多里路,沒舍得吃一口白面,硬生生地扛回了家??粗v不堪的樣子,一家人抱著三爹哭著過了個年。
來年春期到夏天,全家人靠著這八十來斤白面和上玉米面和其他雜糧度過了難捱的荒年。那時候三爹已經七十八歲了。
三爹后來患了肺病,一桿旱煙袋抱住不離手抽了幾十年,可想而知。三爹病重的時候,更不愿意說話,已經吃不進飯了,靠喂水和牛奶維持了一個多月的生命。臨走的時候,三爹很安詳,沒有一絲痛苦,平平靜靜走完八十九歲的人生旅程。
出殯那天,麻陰陰的天上落了幾點毛毛雨……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