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外一篇)
作者:贠靖
我已很長時間沒見到父親了。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個人住在老家的一處房子里。這是一套磚混結構,40多平米的兩居式小房子,客廳里僅容得下一套木制的沙發和茶幾,廚房搭在伸岀去的陽臺上。好在當初分房時選了三樓,上下樓梯還算方便。但自從父親的腿摔傷后,拄著拐杖,上樓下樓就有些吃力了。
每次去看他,瞅著父親一手拄著拐杖,一手費勁地拖著購物車下樓去買菜,或扔垃圾,我要幫他,他又不讓,這個時候我的心里便有些難受。他畢竟是年紀大了,體力也大不如前。
父親是個倔犟的人,為了住在一起方便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我們兄弟姐妹曾勸他搬過去一起居住,但他始終不肯。說他能走能動,生活上不需要操心。又說他自由自在慣了,住在一起反而不大習慣。我們就只好隨了他。
實際上,他還是怕給兒女們添麻煩。
平時我們隔三差五的,會打電話過去,問問他身體怎么樣,還缺不缺什么東西。他每次都說好著呢,啥也不缺,你們就不要掛念了,安心工作吧,照顧好你們的小家。
有一次,打完電話,我正要掛斷,他吞吞吐吐的,磨蹭了半晌才說膝關節有點痛,走起路來用不上勁。我叮囑他沒事盡量減少外出,平時多吃些補鈣的東西。他在電話那頭一一答應了。
再去看他時,我就在樓下的超市里買了一箱高鈣的牛奶,惹得他奚落了半天,說我又亂花錢,他一個人吃不了多少。還打開冰箱讓我看,說什么都不缺的。
要說,我住的地方離父親并不算遠,乘車過去也就四十分鐘,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但我每次去,都像有人在后頭攆似的,坐下沒說幾句話便起身要走。而每每這時,他總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希望我能多呆一會兒。他總是閑不住,一會起身去給我倒水,一會又剝了桔子遞給我。
一次我答應他留下來吃飯,他便高興的什么似的,讓我坐著別動,說馬上就好。然后便到陽臺上去忙活。
過了一會,他盛了一大碗面條,還在里邊臥了顆雞蛋給我端過來,一臉的汗坐在那里看著我吃,一個勁地問差不差啥。我說你也吃呀,別光顧了招呼我。他在衣襟上擦擦手,笑笑說,你吃吧,我早起吃撐了,這會還不餓。
有一段時間,家里事情較多,沒與父親聯系。再打電話時,他興沖沖地告訴我,外面一個公司搞活動,免費拉了他們岀去參觀,還給贈送了小禮品。我叮囑他,現在這樣的公司很多,專門欺騙子女不在身邊的老年人。他信誓旦旦地說,你就放心吧,我才不會上當呢。但等我再去時,就發現臥室的桌上多了不少這樣那樣的保健品。追問起來,他支支吾吾的什么也不肯說,催問急了,才脹紅著臉說,那小姑娘實在是熱心得不行,一口一個大爺,叫的比親孫女還親。又說買來不貴,有補鈣的,增強免疫力的,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東西。我拿起來看了看,有的包裝袋上連商標、生產廠家都沒有,就沉著臉道:跟您說多少次了,您就是不聽,上當了吧?這都是些假冒的產品,吃了對身體毫無益處的,還是統統扔了吧!這時他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頭搓著手指,過一會抬頭看看我說,買都買了,就別扔了吧?
我回到家不久,父親的腿便摔傷了。他下樓去買東西,回來上臺階時,不小心腳底崴了一下就摔倒了。我去醫院看他,他靠在病床上,抬抬胳膊,笑嘻嘻道:不用擔心,你瞧瞧,沒事兒的!腿都骨折了,還說沒事兒!我生氣地沖著他吼道:跟您說多少次了,沒事少出去,您就是不聽!看到他低了頭,一臉的自責,我眼睛一熱,過去摟住他的肩,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等我再去時,他已下地練習走路了,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床架,咬著牙,額頭上滲出一層豆大的汗珠。我要上前去扶他,他擺著手不讓。還說:你快坐吧,我再練習一會兒。
人生無常,如今父親已離開了我們,去世快兩年了。現在想起來,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們陪他的時間,加起來總共也就幾十天。這讓我感到深深的自責。
父親去世后,老家的那處房子沒人住便就賣掉了。偶爾,我會回去看看,站在院子里呆上一會,默默地走開了去。
我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蹣跚的背影了。
我的岳父母
這幾天,遠在美國的外甥女回來辦婚禮,妻子過去幫忙。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輾轉反側,就想起了我的岳父母。
在我的家鄉,女婿管岳父母叫叔和姨。我的岳父母是一對善良的夫婦,他們總共養育了三個兒女。我的妻子在家里排行老大,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妻子是家里的長女,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岳父母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些著急的。我第一次去妻子家里見岳父母,叫了一聲叔和姨,他們響亮地應著,臉上已樂開了花,高興得什么似的。
妻子娘家的宅子在鎮子西頭的山門下。這是一處傳統的四合院,前面是一幢三開間的瓦房,從堂屋穿過去,進了院子,左手是幾間廂房,后邊是三間上房。妻子出嫁前,就一直住在左手的廂房里。岳母是個閑不住的人,在院子右手的墻角辟了一片菜園,又種了幾株月季,沒事的時候,她就從水井里吊上一桶清冽的井水,用木勺盛了去澆花。在她的侍弄下,院子里一年四季都綠汪汪的,開著鮮艷的花兒。
年紀稍長,妻子到城里去工作,妻妹也上了大學,妻弟則外出務工,家里就只留下岳父母,偌大的院子便有些空蕩。
從堂屋出去,沿著山門的臺階上去,是鎮上的中心小學。農閑時節,岳父難得清閑下來,便咬著煙斗,坐在門前的石墩上,聽郎朗的讀書聲。期間不時地和路過的熟人打著招呼。有一段時間,岳母被學校請了去做廚,岳父就在堂屋里擺了個小攤,賣些文具、泡泡糖、小餅干之類的東西。
聽妻子講過,她祖父年輕時是鎮上鋪子里的賬房先生,有著兩手左右開弓同時打算盤的本事。那時,常有人圍攏了去看祖父打算盤。只見他氣定神閑地坐在鋪子里的木桌前,兩手各執一算盤,向前用力一甩置于桌上,手指飛快地撥動著算盤珠,發出噼噼啪啪的響動聲。少傾,噼啪聲戛然而止,他仰起臉輕舒一口氣。眾人上前看時,不禁發出陣陣驚嘆:兩邊竟分毫不差!祖父打算盤的天分也遺傳給了岳父,生產隊時,每年決算,他都要被請了去,一顯身手。
遺憾的是,祖父在二十多歲那年得了天花,不幸離世。是祖母靠在鎮上攬些織布漿洗的活計,將岳父和大伯養活成人,并給他們成了家。結婚后,大伯一家住在山門上的老宅里,岳父母搬到了現在的宅子里,他們靠辛勤勞動,一磚一瓦地添置,蓋起了這處四合院。祖母在世時,一直和岳父母住在一起。妻子也是祖母帶大的。岳父母下地時,祖母就帶著妻子,晚上睡覺也在一起。妻子從小就覺得與祖母親,和岳父母反倒有些疏遠。以至于在祖母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妻子都不能接受。
說起來,岳父也是吃過一些苦頭的。早些年,為了生計,他曾托人在鎮上的糧站找了一份裝卸的工作,每天天不亮便出去,到很晚才回來。回家后,身上的衣褲全都溻濕了,黏在身上。苦是苦了些,但到了年底,還是值得期盼的。糧站在結完工錢后,會給他們每人分半布袋花生,也就二三斤吧。這個時候是全家人最高興的時候,祖母將花生分出一些來,在鍋里炒熟了,分給妻子和妹妹、弟弟。岳父母則坐在炕頭上,一臉欣喜地合計著來年做些什么。
我和妻子結婚后就住在城里,因忙于工作,家里一應的雜事,包括帶孩子,就都交給了岳父母。他們倒也樂得受累。
在我的眼前時常浮現這樣一幅情景:岳父肩上馱著兒子,手牽著女兒,踽踽地行走在山門下的石徑上。他背有些駝,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令人淚目。
有一次,岳母帶著女兒來城里看我們,進了門,女兒站在姥姥面前,不肯到妻子身邊來,惹得妻子紅著眼哭了好幾天。
我在縣城工作的時候,岳父經常來城里進貨。他每次來,都給我們帶大包大包的東西,放下就走,連頓飯也不肯吃。但他卻對批發店的老板講,女兒女婿多么有出息,對他們多好。
人有旦夕禍福。我善良的岳父,他去鎮上辦事,被一輛拉菜的車子撞到,軋斷了一條腿。那撞人者是一個四十出頭、老實巴交的農民,看上去家里也不寬裕。他把岳父送到醫院后就偷偷地跑掉了,再也沒出現過。妻子心里難免有些窩火:這人也太不像話了!岳父躺在病床上,痛得臉上流著汗。但他仍強裝笑臉道:你們就別責怪他了,人都不易,興許他也有難處嘞。
岳父在床上躺了半年,還是離開了我們。他走得很平靜,臉上始終帶著微笑。我去看他,伏在床沿上,泣不成聲。他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我緊緊地抓著他枯瘦如柴的手,多想叫一聲爸,卻沒能叫出口。
正是禍不單行。岳母是個急性子,岳父遭遇不測離世后,對她打擊很大。很長時間,岳母都緩不過勁來,鬢角的頭發全都白了。后來她犯了老年癡呆,還從門前的水溝邊跌下去,摔斷了一只胳膊。我和妻子去看她的時候,她已不認得妻子了。
在埋葬岳母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痛哭著喊出了一聲:媽,媽——
妻子過來,在我的肩上輕輕地拍著,也哭出了聲。
現在,我仍時常想起我的岳父母,對我恩重如山的岳父母。每每此時,我的心里便充滿了愧疚,嘴里默默地念叨著:我善良的岳父母,請原諒你們不肖的女婿,未能盡孝的半個兒子吧,我多想再喊你們一聲:爸,媽——
我想你們,很想很想……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